德祐二年春，信州城垣在元军铁蹄下崩塌。谢枋得从尸山血海中挣扎逃出，身后传来幼子谢熙之的惨叫——利刃穿透孩童胸膛。当他遁入闽北深山，更多噩耗追袭而来，让谢枋得痛不欲生：长兄谢君禹的头颅悬挂在九江城门；三弟谢君烈被战马踏成肉泥；幼弟谢君泽自焚于祠堂。建康牢狱中，妻子李氏绝食而亡，临终咬破手指在狱墙题诗：“愿将碧血化春雨，洒向青山唤子归”。两个女儿与婢女相继投缳，仅存幼子定之在尸堆中侥幸得活。 闽北的竹叶割着脸，谢枋得踉跄栽进腐叶堆。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麦饼，是熙之临死前塞过来的——孩子血糊糊的小手还攥着饼渣，元兵弯刀就劈下来了。山风卷着信州城的焦糊味往鼻子里钻，混着三弟君烈被踏成肉泥的腥气。九江城头的灯笼晃得人眼疼，大哥君禹的头颅在竹竿上打转，舌头让乌鸦啄去半截。 建康牢房的诗早让狱卒铲了？李氏咬指头写的血字“唤子归”，倒刻进谢枋得骨缝里。这傻婆娘！当年在铅山教书，她总嫌学生墨汁溅脏新糊的窗纸。如今把自己溅成狱墙上一抹褐红，连带着两个闺女三条白绫。婢女春桃的绣鞋还挂在梁下，鞋尖缀的并蒂莲沾着晨露——她们主仆约好黎明上路，黄泉路黑，手牵手才不害怕。 谢定之从死人堆爬出来那年才六岁。小崽子趴在爹娘尸首间装死三天，喝血水解渴。后来流民堆里认亲的老汉说，孩子指甲缝全是紫黑肉丝——饿疯了撕腐肉吃呢。谢枋得在武夷山坳听到这消息，攥着的柴刀柄生生捏出木刺来。他想起君泽幼弟自焚那晚，祠堂梁柱烧得噼啪响，火光照见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剥落成泪痕。 朝廷？去他娘的朝廷！德祐元年文天祥在赣州征兵，谢家四兄弟带着三百乡勇投军。临行那夜祠堂祭刀，谢枋得还笑言要学岳武穆“收拾旧山河”。哪料想鄂州沦陷时，贾似道的议和书早盖了玉玺；樊城断粮半月，临安贵人正品龙井新茶。谢君禹镇守九江那夜，城头烽火映着西湖画舫的笙歌，守将的求援血书被驿马踏碎在官道泥泞里。 深冬挖野菜充饥，谢枋得总幻觉听见熙之哭爹。小娃儿最怕黑，墓穴里可有人给他点盏长明灯？转念又恨起来：当年若不应召勤王，此刻正教熙之描红，君泽该娶新妇了！山涧倒映着白发蓬乱的老叟，哪还是铅山书院那个挥毫写《却聘书》的傲骨名士？李氏血诗里那句“碧血化春雨”，原是他拒元朝征辟的狂言，如今倒成全家催命符！ 十二年后元吏找到武夷山时，谢枋得正给村民讲《正气歌》。竹棚里挤满赤脚汉子，棚外拴着官差的骏马喷响鼻。老秀才抓起戒尺敲案：“文丞相说得好——时穷节乃见！”当晚他锁死茅屋，把珍藏的程朱语录堆成柴垛。火光蹿起时，恍惚见李氏提着红灯笼走来，身后跟着熙之啃麦饼，君禹扛着断头大笑。焦糊味里飘来幼子定之的哭喊，那孩子在江西当了佃户，刚生下谢家最后的根苗。 史书里轻飘飘一句“谢枋得绝食殉国”，哪记着江西老表传的秘闻？说老秀才咽气前吞了五斤龙脑香，焚尸时异香百日不散。更邪乎的是武夷悬崖突现血字，和当年李氏狱墙诗一模一样。要我说哪来神迹？无非是百姓把谢家碧血当春雨，浇在宋亡的冻土上，妄图捂出棵新苗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