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节省的南方老太太，也要给自己买朵茉莉花。 我们院有个老太太，是南边人。 天津这地方本来就是个水陆码头，南北人士都有，实际上天津城里人的口音就来自于安庆，那不就是南边吗？ 但是呢，解放之后有很多来自于南方的知识分子也在这里落户了，他们有的是大学毕业分来的，有的是随着工业战线各个厂子的调整，调来的。 一个大迁徙，让他们如同蒲公英一般散落在了祖国各地。 所以，乘着祖国建设的春风，程老太太就从上海来到了天津，到津门来落户，她并不陌生。她说，她们家以前在天津有亲戚。 解放前天津和上海并称南北两大明珠城市。都很繁华，就像是张爱玲的小说里写的那样，很多上海人说的北边亲戚，实际上就住在天津，住在北平的，他们叫京城亲戚。 南北亲戚是可以融合的，就像是南北都有稻香村一样。天津人也爱吃清炒虾仁，据说这道菜在苏州是龙井虾仁，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蹦出千里的大虾仁儿啊，落在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盘子里，依然是那个味儿！ 除此之外，很多西餐店亦是如此。比如说上海有红房子，天津就有起士林，上海有蝴蝶酥，天津这边有蛤蟆酥。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儿，那就是上海人喜欢闻香花，天津亦是如此。 一个爱白兰花，一个爱晚香玉。 我继母就是个上海小囡，她经常在夏日里念叨着，要是有那种白兰花，用几朵穿起来挂在胸前，能香一天呢？我当时把她所说的白兰花和树上的白玉兰想到一块儿去了，对，那不就叫白玉兰吗？ 北京的白玉兰花开很大。壮若小手。长在高高的枝头，故宫里颐和园里种这花的甚多。据说过去旗门家的女子都以白玉兰为尊，因为这花是先花后叶，不可攀折，没见过揪玉兰花的，也爬不上去。 再加上生长于高高的宫禁之内，映着红红的墙，金色的瓦，哎呀，可见这里面包含了过去旗门女子的一份心气儿！ 过去八旗人家的女子。在京六品以上，外府四品以上都要在内务府造册，然后统一看选。当然，这里面也不光是给皇帝选妃子，也要给亲王贝勒，甚至于蒙古王公选妻，所以旗下女子各路姑奶奶，无论你是满，蒙，汉，反正第一条路就是进宫。 女孩子们惴惴不安，用红楼梦里元春的话说，送我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唉，心里自是一份幽怨，所以这也给白玉兰平添了一种哀伤。 但上海的白兰花是另外一回事，它小小的香香的，被阿婆放在竹篮里，上面盖着个蓝布的小手绢，一打开，芬芳扑鼻，馥郁满心。 用银丝穿了两三个一小丛，挂在胸前能让你飘香一天，那真是又体贴又温存，就像是个小闺蜜，总那么默默的陪着你！ 这种感觉恐怕是今生难忘，就像是我姆妈，如今都得了海默尔症了，那天弟弟特地从上海给她带来三朵小小的白兰花，挂在她的衣襟上，老小囡依然笑了，笑的那么甜，然后伸开双手抱着她的儿子跟那喊：阿爸阿爸！ 老太太如今越活越回去，她又回到了3，4岁的小女孩状态，在她眼前是出差回来的阿爸，手里是那夏日里常伴的白兰花。你说她还想起什么来了，也许是桂花粥，小笼包，酒酿圆子，还有呢，敲着梆子卖馄饨的。 拖拖拖。拖拖拖。夜晚时间缓缓走来。 还说我们院的那个很节省的老太太，南边人。如今老先生已经走了，唯一的儿子在北京工作，俩礼拜回来看她一次。 平日里她和保姆住在一起，这不今天雨后，她拉着保姆一起上街，到花店门口买了一束茉莉花，然后坐在树阴下，用一根小银丝把茉莉穿了起来，一朵一朵的紧紧挨着，然后弯成一个圈儿，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带好之后，她又抬起手腕，比划了两下，闻了闻，然后眯着眼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过了，足足有五分钟，老太太笑了。 我想过去跟她搭话。 但是站在她身边的保姆朝我摆了摆手，保姆说：别理她了，九十一了。糊涂了。听话听得一阵一阵的，你跟她说什么。她不见得能听见。 但我却觉得老囡囡没糊涂，她只是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她在时光的走廊中迷了路。谁能把她唤醒，叫伊回家呢？ 也许是阿妈，也许是阿爸，也许是好婆。 一句，饭烧好了，快回来！ 小囡听了这话，赶紧回过头向小伙伴们摆手说。再见。 然后蹦蹦跳跳的回家了。 她急急地往前跑，裙角都飞了起来，路过之处，地上落下了几只小小的花瓣，珍珠一般。 人这一辈子呀，眨眼就是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