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前，三伯去世，我回颍上老家奔丧。虽说是“回老家”，然而早已没有了家，只能

二十多天前，三伯去世，我回颍上老家奔丧。虽说是“回老家”，然而早已没有了家，只能跟着父亲在弟弟的房子里住上一夜。早上起床后，依旧去三伯家。我打量路旁的楼房及其位置，再努力联系儿时的记忆，试图回想起房屋的主人，然而多是徒劳。不觉父亲已落在后面——父亲的腿脚已远不如以前灵便，需要儿子陪在身边了，然而，我又不得不离开，到千里之外的异地去谋生。每虑及此，愧疚且伤心。 匆忙赶回老家去，实际并没有什么事等着我做。“回来就好，哪能还让你做什么！”主事的如此说。我唯一可做的，就是与家乡父老打招呼。盯着来来往往的面孔细细地看，先寻出一点旧时的印象来，再听声音，终于弄清楚对方是谁。名字多已忘记了，幸而还能记起辈分，排行，于是就有了尊称：“…爷”、“…叔”……，再走过去亲热地问好，说“老了，几乎不敢相认……”。有些欣喜，也有淡淡的忧伤。我猜想，家乡父老大多是认识我的，因为我弟弟与我很相像，而他是常回老家走动的。家乡父老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看我，等着我走过去招呼。一则，他们特别自尊，不仅因为年龄、辈分等；二则，他们几乎没有谁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只知道我的小名。然而，按家乡人的意识，对五十多岁的我，是万不可再叫小名的。 三伯因脑血栓，行动不便已经多年，如今去世，并不意外，也并不感到很伤心，只是看到遗像，想起过往的样子，有些难过。三娘独坐在遗体旁边，似乎麻木了，并没有眼泪。已是老眼昏花，认不清我了。听我喊“三娘”，一下明白过来，说：“你回来了……”。且惊且喜，却哭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些事。说我的叔叔，三伯最小的弟弟，因脑血栓，情景也不好，时常找不到家。昨天早晨，叔叔一个人，竟然能挪到这里，哭了一场。 于是，去看望叔叔、婶娘，还有二娘，每家送上四百元钱，略表孝心。叔叔虽能挪动，已不能说话了，只是“嗯嗯啊啊”的。拉了我的手不放，盯着我看，眼泪却滴下来。婶娘头发已全白。二娘也老了许多，白胖的脸面已显干枯，依旧叙述着自家媳妇的不好。自己已八十岁，仍在一家养老院里打工，伺候着同样年龄的老人。争强好胜一辈子，此时仍不肯向儿媳低头，向命运低头，然而，还能撑多久呢？ 临近中午，儿子微信告知，已购买了傍晚回上海的高铁车票。想到将要离开父亲，又偷偷地抹眼泪。中午，看着三伯的棺木埋进土里后，等不得吃饭，我便要离开了。在楼梯口，叮嘱父亲保重身体时，便哽咽住了。匆匆下楼，低头走上公路。知道父亲就跟在身后，并不敢回头看一下：父亲看见我流泪，会更难过。走过一百多米，回头看到父亲仍然站在路边望着我。加快脚步，直到公路转些弯，父亲不能看到我了，才停下来等出租车。 我需先乘公交车到陈桥看望岳母，再回上海。县城到陈桥的公路，我曾骑车来来回回走过十五年，现已完全不是我记忆的样子了。颍河闸，旧了许多，也显得小了，远没有师范毕业同学拍照时宏伟。阜淮铁路旁，路边小商店早已不在——曾经在那儿抱着孩子看火车，买吃的。谢桥那个十字路口，曾与妻儿总在那儿休憩，也找不到了。济河闸——曾在那儿观看翻滚的浪花，欣赏夕阳下依依垂柳，也已不见踪影，只见白茫茫的湖水。 岳母头发也已白了大半，也有些佝偻。精神还好，昨日竟能去为三伯吊孝，着实让堂弟吃了一惊。见到我，显得很高兴，话也多，我也照例孝敬四百元钱。然而，当我说要走时，她抽泣起来，不再说话。我也抽出餐巾纸擦眼泪，并快步走了。回想二十多年前，每当岳母送别她大女儿回蚌埠时，便伤心落泪。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甚至暗笑：有什么好伤心的呢？现在终于明白了，也轮到我了！ 透过高铁车窗，看到近处的路灯一闪而过，远处高楼上的点点灯光，与淡蓝天幕上的星星融为一体，仙境般飘渺。我逐渐从对亲人，对过去的思念中醒来。缠绵于过去，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只能为本已布满是辛酸的人生，徒增几声叹息。过好当下每一天，充实且尽责，才能不辜负我的生命，不辜负亲人们的期待眼神，不辜负这青山碧水和蓝天。想起我来时停在学生家小区的电瓶车，想起淡黄灯光下的公路，想起明天要上课的几个孩子，心情渐渐明朗起来。火车慢下来，缓缓驶入虹桥火车站。才九点半，父亲应该还没有入睡，我该打电话告诉他，我已到上海。想起千里之外的父亲，又是一阵心酸，泪水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