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那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早。
三月的北京城,柳絮还未飞尽,御花园里却已是一片葱茏。
养心殿内,雍正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落在案头的一份密折上良久。
“尹继善...”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殿外,太监李玉全轻手轻脚地进来:“万岁爷,尹大人求见。”
“宣。”雍正整了整龙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多时,一位身着二品官服的中年男子稳步而入,跪拜行礼:“臣尹继善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雍正仔细打量着这位心腹大臣。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已见斑白,显然是政务操劳所致。“云贵总督的差事准备得如何了?”
“回万岁,诸事已备,只待陛下发话,臣即可启程。”
雍正点点头,话锋一转:“你母亲...身体可好?”
尹继善明显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托万岁洪福,家母身体安康。”
“可曾受封?”雍正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如重锤击在尹继善心上。
只见这位平日里沉稳如山的大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金砖地面,久久不语。雍正看着他颤抖的双肩,心中已经了然。
“朕知道了。”雍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尹继善,“你且退下,好好准备赴任之事。你母亲的事,朕自有安排。”
尹继善抬起头,眼中满含感激:“万岁...”
“退下吧。”雍正摆摆手,目光已经飘向殿外的天空。那里,乌云正在聚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京城东直门外,尹府那座百年老宅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中。
八十一岁的尹泰坐在书房里,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却飘向窗外。
“老爷,五少爷回来了。”老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尹泰收回目光,将玉佩放在案上。
尹继善推门而入,先行了家礼:“父亲。”
“坐吧。”尹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见过皇上了?”
“是。”尹继善谨慎地回答。
“皇上...都说了些什么?”尹泰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儿子的心事。
尹继善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相告:“皇上问及母亲。”
尹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是怎么回答的?”
“孩儿...孩儿如实相告。”
“混账!”尹泰猛地一拍桌子,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你难道不知道家规吗?一个侍妾,也配称‘母亲’?”
尹继善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可她终究是我的生身之母!”
“住口!”尹泰厉声喝道,“若不是看在你如今为朝廷效力的份上,单凭这句话,我就可以家法处置你!”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尹继善低着头,眼中却燃烧着倔强的火焰。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默默站在角落里的女子,那个在他童年时偷偷塞给他糖果的女人,那个即使被正室责骂也从不抱怨的柔弱身影。
“父亲,”良久,尹继善抬起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孩儿明日就要启程赴任了,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孩儿...孩儿只想让母亲过得好一些。”
尹泰冷冷地看着这个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五个儿子中,唯有这个庶出的老五最有出息,如今已是朝廷重臣。但在他心中,那个出身卑微的女子所生的儿子,始终低人一等。
“你母亲的事,我自有安排。”最终,尹泰只是摆了摆手,“你且回去准备吧。”
尹继善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他没有看到,身后的老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尹府上下。
“圣旨到!速开中门迎接!”
尹泰被老管家搀扶着急匆匆地穿戴整齐,心中惊疑不定。这么早传旨,会是什么大事?
当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前厅时,眼前的阵仗让他惊呆了:数十名内侍鱼贯而入,手持仪仗,最后走进来的是内阁大学士张廷玉,手捧黄绫圣旨。
“东阁大学士尹泰接旨!”张廷玉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
尹泰连忙带领全家老幼跪倒在地:“臣尹泰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廷玉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阁大学士尹泰,年高德劭,为国操劳。朕念其侧室徐氏,贤良淑德,教子有方,今特封为正一品诰命夫人。尹泰须先向夫人行跪拜大礼,谢其教子之功,再接朕旨。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尹府鸦雀无声。尹泰跪在地上,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尹大人,请吧。”张廷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泰颤抖着站起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女子。只见徐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瘫软在地,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
“不...不可能...”尹泰喃喃自语,“我是朝廷一品大员,怎能...怎能向一个侍妾下跪?”
“尹大人,”张廷玉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抗旨不遵,可是灭门之罪!”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尹泰浑身一颤。
他看看周围,所有的家人、奴仆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中有震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兴奋。
“老爷...”徐氏怯生生地开口,“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闭嘴!”尹泰几乎是下意识地喝道,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向徐氏,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八十一岁的老宰相,向自己轻视了一生的侍妾下跪,这个画面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妾身...不敢当...”徐氏泪流满面,也要跪下,却被张廷玉拦住。
“夫人如今是朝廷诰命,受这一礼理所应当。”
尹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雨夜,他醉酒之后宠幸了这个小丫鬟;想起了她怀孕时正室的刁难;想起了她生下儿子后依然谦卑的笑容;想起了这些年她默默无闻的付出...
“老...老臣谢过夫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廷玉点点头,继续宣读第二道圣旨,加封尹泰为太子太傅,赏穿黄马褂,赐紫禁城骑马。
但那些荣耀在尹泰心中已经失去了颜色,他的尊严,在那个跪下的瞬间,已经碎了一地。
紫禁城养心殿内,雍正听完张廷玉的禀报,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尹泰跪了?”
“回万岁,跪了。”张廷玉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表情。
“很好。”雍正放下手中的茶盏,“尹继善那边有什么反应?”
“尹大人正在府中,据说...据说感激涕零,称愿为万岁赴汤蹈火。”
雍正笑了,这次的笑容明显了许多:“朕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廷玉,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大费周章,做这看起来荒唐至极的事?”
“臣...臣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尹继善是个人才,朕看得出来。但他心中有一个结,这个结不解,他就永远无法真正为朕所用。”雍正的目光变得深邃,“朕今日所为,就是要告诉他:朕不仅是天子,更是能为他解开这个结的人。从今以后,他尹继善就是朕的死士。”
张廷玉恍然大悟:”万岁圣明!”
“去吧,”雍正摆摆手,”让尹继善安心赴任,告诉他,他的母亲朕会照看。”
张廷玉退下后,雍正重新坐回龙椅上,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他拿起案上的密折,那是关于西北军情的急报。尹继善此去云贵,责任重大,朕要的不只是一个能干的总督,更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臣子。
尹府的这场风波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茶馆酒肆里,人们津津乐道于当朝宰相向侍妾下跪的奇闻,各种版本越传越离谱。
但在尹府内部,这场风波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徐氏,如今的一品诰命夫人,依然不太适应身份的转变。她依然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依然对正室夫人毕恭毕敬,依然用谦卑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
“母亲,”尹继善临行前特意来向她辞行,”孩儿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您...您多保重。”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儿子,徐氏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善儿,母亲很好,真的很好。你...你安心为皇上办事,不要挂念我。”
“皇上恩典浩荡,”尹继善压低声音,”孩儿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徐氏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你带着。”
尹继善打开一看,是一双精致的鞋垫,上面绣着“平安”二字。
“母亲...”尹继善的声音哽咽了。
而在书房里,尹泰独自坐着,面前摆着那两道圣旨。几天过去了,他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作为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臣,他比谁都清楚皇上的用意。
“老爷,”老管家轻声进来,”五少爷要启程了,您...您要不要去送送?”
尹泰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摆了摆手:”不必了。”
但当窗外传来尹继善向众人告别的声音时,他还是忍不住走到窗前,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踏上仕途。
“老爷,”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五少爷是个好孩子,徐夫人...也是个好人。”
尹泰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但他的牺牲并非没有意义,至少,他的家族因为这个“屈辱”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尹继善离京那日,雍正特意在宫中召见了他。
“臣谢万岁天恩!”尹继善一进门就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
“平身吧。”雍正和颜悦色地看着这个激动不已的臣子,“你母亲的事,朕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你安心赴任,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臣...臣愿为万岁效死!”尹继善的声音坚定如铁。
雍正满意地点点头,从案上拿起一个锦盒:“这个给你。”
尹继善打开一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刻着“忠君报国”四个字。
“谢万岁赏赐!”
“去吧,”雍正拍拍他的肩膀,“云贵之地关系重大,朕把西南半壁江山的安危都交给你了。”
尹继善退下后,雍正重新坐回龙椅上。
他知道,从今以后,这个才华横溢的大臣将成为他最忠实的鹰犬。那个困扰尹继善一生的结,已经被他用帝王的权威一刀斩断。
而在千里之外,尹府中的徐氏每天都会对着宫墙的方向默默祈祷。
她不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不知道儿子的仕途坎坷,她只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了她一生从未有过的尊严。
“夫人,该用膳了。”丫鬟恭敬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啊,好...”她依然不太适应这种待遇,但内心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在慢慢流淌。
尹泰的身体每况愈下。
那个屈辱的跪拜似乎抽干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但他依然坚持每天上朝,依然保持着宰相的威仪。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老爷,”老管家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忧心忡忡,”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用了,”尹泰摆摆手,“我这是心病,太医治不好。”
他望向窗外的明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了家族几代人的荣耀,想起了那个永远改变了尹家命运的圣旨...
雍正十三年,雍正皇帝驾崩。
当消息传到云贵时,尹继善跪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起身。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平日里铁面无私的总督,眼中含着泪水。
而在京城,已经病入膏肓的尹泰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一个月后,尹泰也随先帝而去。临终前,他特意将徐氏叫到床前:
“这些年...委屈你了...”
徐氏泪流满面:“老爷别这么说,妾身...妾身从未怪过您...”
“善儿...善儿是个好孩子...”尹泰的声音越来越弱,”尹家...尹家的未来...就靠他了...”
尹泰去世后,尹继善回京奔丧。当他站在父亲的灵前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恨过这个顽固的老人,但也明白正是这个老人的牺牲,才有了尹家今天的荣耀。
“父亲,”他在心中默默说道,“您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葬礼结束后,尹继善特意去见了徐氏。如今的她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但依然是那个谦卑温和的女子。
“母亲,”尹继善跪在她面前,“孩儿来接您去云贵,让您安享晚年。”
徐氏摇摇头:“不,娘哪儿也不去。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
尹继善明白她的心思,也不再强求。但他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心中都会有一个温暖的角落,那里住着一个永远为他祈祷的母亲。
很多年后,当人们谈起雍正朝的种种奇闻轶事时,“宰相跪妾”的故事依然会被提及。
有人说那是雍正皇帝对老臣的羞辱,有人说这是帝王心术的体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尊严与救赎的故事。
但无论如何,这个看似荒唐的事件,确实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也成就了一代名臣。
尹继善在云贵总督任上鞠躬尽瘁,为清朝的西南边疆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每当他面临重大抉择时,都会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清晨,想起母亲终于获得尊严的那一刻。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魅力所在——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改变着无数人的命运。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雍正皇帝,用他独特的方式,在一个老臣的尊严和一个女子的救赎之间,谱写了一曲权力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