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在床沿边坐了一夜,天亮时,他眼里的血丝比妻子咳出的血还要红。
桌上,那张来自冯渊的契书,静静地躺着。契书旁边,是李郎中写下的药方,药方上“老山参,一两八钱”的字迹,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
他家米缸底下,还埋着那锭银子剩下的最后一点碎银,掂一掂,不过三四钱重,连买半味药都不够。一个是唾手可得的救命稻草,另一个是早已干涸的枯井,选择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几乎就要伸手去拿那张契书了。他想,不就是当冯家的一个人吗?不就是闭上嘴,烂掉一个秘密吗?
和妻子的命比起来,和儿子陈启的前程比起来,他自己的那点良心,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唢呐声和隐约的哭声。邻居王大娘探头进来,叹着气说:“是赵四爷的娘,昨晚去了。六十有七的老人家,也算是高寿,能办个喜丧了。”
赵栓(赵四爷)的娘没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陈寿滚烫混乱的脑子里。他想起赵栓前些天还跟他说,老娘最近胃口不好,想吃口城南福记的软糯米糕。
他想起,赵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提到自己老娘时,会泛起一丝难得的温柔。
按乡里的规矩,街坊邻里,相熟的同行,都得去吊唁,出份子。这是人情,也是一个穷苦人能为另一个穷苦人做的,最后一点体面。
陈寿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致命的契约。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自己身上仅剩的、还没被那二两银子“污染”的二十文铜钱。
这是他昨天抬轿挣来的血汗钱,每一文都带着他自己的汗味,是干净的。
他把铜钱攥在手心,走出了家门。
赵栓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幡,院子里搭起了简陋的灵棚。轿行的伙计们都来了,一个个穿着旧衣,神情肃穆。
大家都是穷哈哈,凑的份子钱也拿不出手,多的三十文,少的十文,也有提着一小袋糙米来的。
赵栓穿着孝服,跪在灵前,双眼红肿,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都磕头还礼。
陈寿把二十文钱放进收份子的礼金簿旁边的竹筐里,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时,赵栓也站了起来,沙哑着嗓子说了句:“石头,有心了。”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冯府的管家,那位叫顾询、字守言的读书人,正领着两个家丁,抬着祭品,缓缓走来。
家丁抬着的是整匹的白绸、上好的檀香和一对巨大的、铸着福寿图案的银烛台。那排场,让这小小的灵堂,瞬间显得无比寒酸。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敬畏地看着这位“大人物”的管家。
顾询走到灵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磕头,只是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他身后,一个家丁高声唱喏:“城南冯老爷,闻赵老夫人登仙,特备祭仪,以表哀思!”
赵栓愣了一下,赶紧跪下还礼:“草民何德何能,敢劳冯老爷大驾……”
顾询微笑着将他扶起,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赵师傅不必多礼。我们东家说了,令堂高寿,福泽深厚。您又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孝子,侍奉老母,十几年如一日,是我辈楷模。”
他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些面带惊异的轿夫和街坊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人群中的陈寿身上,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东家还说了。”顾询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孝子当赏。赵师傅家租种了我们冯家三亩薄田,从今日起,今年下半年的田租,全免了!就当是东家,为老夫人出的一份心意,也为赵师傅你,尽一份孝道!”
“哗——”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免掉半年田租!那至少也值三四两银子!这手笔,比他们所有人凑的份子钱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十倍!
“冯老爷真是活菩萨啊!”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仁义!”
“赵四爷真是好福气,能得冯老爷青眼……”
赞美声此起彼伏。赵栓激动得浑身发抖,又要跪下,被顾询一把拉住。“赵师傅,节哀。东家的一点心意,不必挂怀。”
说完,他再次向灵位作揖,便转身离去了,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和满院子的敬畏与羡慕。
陈寿站在角落里,手脚冰凉。
他看着那些伙计们羡慕又敬畏的眼神,看着赵栓那张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的脸,他忽然明白了。冯渊这一手,何其高明!
旁人只当这是大户人家的礼数和人情,陈寿却看得手脚冰凉。
冯渊哪里是在买人情?
他用这微不足道的“免租”,在这群穷苦人心中,立起了一座金光闪闪的“仁义”牌坊。
而这一切,都是做给他陈寿看的!
这是在告诉他,顺从我,你就能得到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恩典。违逆我,你连在这最底层活下去的资格都会被剥夺。
冯渊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他的管家,他的名号,他随手丢出的一点残羹剩饭,就足以让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感恩戴德。
他陈寿,又算得了什么?他听到的那个关于“漕堤”的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刻,另一个夜晚的记忆,那独有的闷热和腐朽气味,在他想忘又忘不掉,终于在顾询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与周围人敬畏羡慕的眼神交织的瞬间,猛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晚的月色很闷,轿杆在肩上像是烧红的烙铁,压得他骨头生疼。
轿子里,冯渊和另一个人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锦帘,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鬼魅的私语。
“……漕堤的工程,按察司那边都打点好了……”
“……那批砂石换成黄土,里外里又能省下几万两……”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管收银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心跳得比脚步还乱,手心里的汗把轿杆都浸得滑腻。
直到轿子停下,帘子猛地一掀,一只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伸了出来,将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扔在他脚下的泥地里。
那个姿态,不像是在赏赐一个辛苦了一晚的轿夫,倒像是在朝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扔出了一根啃剩的骨头。
摇曳的灯笼,洒下一片昏黄,落在那锭银子上,却只激起一片雪亮的光。
那光芒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本能地想躲,却又被那银子的魔力死死吸住。
紧接着,是顾询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和那句至今仍在耳边回响的话:
“陈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
他曾以为,那是他撞了大运,是老天爷瞎了眼,掉下来的一块救命钱。
直到此刻,他看着眼前这相似的一幕,冯渊的管家,高高在上的施舍,和周围人敬畏的眼神,他彻底地明白过来。
那晚他弯下腰,以为自己捡起了一家人的生路。
此刻他才看清,自己亲手捡起的,是断掉的脊梁骨。而冯渊,只是微笑着,收下了这份他主动献上的忠诚。
那穿肠的剧痛猛然发作,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毒入骨髓。
那道枷锁,早已死死地锁在了他的灵魂上。
吊唁的人群渐渐散去,灵堂前又恢复了冷清。赵栓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陈寿面前。
他没有提冯渊的“恩惠”,只是从那个装满了铜钱和糙米的竹筐里,拿出了陈寿放进去的那二十文钱,重新塞回他手里。
“石头,”赵栓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家里的情况,比我难。你婆娘还病着,这钱,你拿回去,给她买点吃的。”
陈寿死死地捏着那二十文钱,那上面还带着他自己的体温,可他觉得烫手。
“四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领了。”赵栓打断了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重重地拍了拍陈寿的肩膀。
“石头,人活一辈子,累死累活,图个啥?不就图个走的时候,能堂堂正正地躺进这口棺材里,受得起街坊邻里这三炷清香,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个儿的心吗?”
说完,他转过身,重新跪回了灵前,佝偻的背影,像一座即将被风雨压垮的小山。
陈寿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赵栓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锁孔,了拧断在里面。
“对得起自个儿的心……”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最后撞得他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黑白分明的两条路。
他攥着那二十文钱,猛地转过身。
他疯了一样,冲回了自己那间破败的家!
妻子被他惊醒,看着陈寿通红的眼睛,刚要开口,陈寿却一言不发,疯了似的冲到墙角的米缸前,将手臂深深插进只剩下浅浅一层的米粒里,疯狂地摸索着。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
他将那东西掏了出来。那几块零碎的、沾着米糠的碎银,加起来不过三四钱重,是他出卖良心换来的残羹剩饭。
他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妻子,眼神里再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可怕的平静。他将那二十文“干净”的铜钱,轻轻放在了妻子的枕边。
然后,他攥紧了那几块“要命”的碎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长街寂静,天色未明。
他攥着那几块碎银,像是攥着几块能将自己一同烧成灰的炭,一步步,走向了那无边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