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不是表面的那份虚荣,而是实实在在的“里子”。很多时候的帝国秩序的维持,全依赖这份不入流的面子。不行三跪九叩?便是“不臣”;不称“天朝”,便是“无礼”。在权力精心编织的秩序,跪,得赏;不跪,得逐。当“跪与不跪”的礼仪成为一套表达臣服的机制,“里子”是否空虚已不重要,只要面子光鲜,这帝国便有了撑下去的能量。
为“跪不跪”,天朝上国与英夷展开持续数月争论
1793年,乔治·马戛尔尼受英王派遣,借着为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试图打开中国市场。马戛尔尼一行携带了大量的科学仪器与工业产品作为礼物,意图向乾隆展示英国的国力并请求开放通商口岸。
然而,使团在华期间,围绕觐见礼仪问题与清廷发生了激烈争执。
先是在广州,两广总督长麟按照乾隆帝谕旨,向马戛尔尼暗示“贡使需向皇帝行‘三拜九叩’礼”,并将英国国书称为 “贡表”。马戛尔尼当即澄清,自己是 “英国国王派往中国皇帝的使节”,而非 “贡使”,国书是 “平等君主间的通信”,而非 “贡表”。不过,为完成使命,马戛尔尼也做出妥协:“可向中国皇帝行英国王室礼仪(单膝跪地),但绝不行三跪九叩”。长麟深知乾隆对 “礼仪” 的重视,但又不敢强迫使团,于是在奏折中 “模糊表述”:“贡使虽初有异议,但已渐知天朝体制,似可劝其遵行”,同时加快护送使团北上。
1793 年 7 月,马戛尔尼的使团沿运河北上。并于当年8月抵达承德避暑山庄。双方围绕“觐见乾隆皇帝的礼仪” 继续僵持。乾隆最初态度坚决,在谕旨中强调 “若不遵天朝礼仪,即令其回国,不必觐见”,甚至准备以 “贡使无礼” 为由终止接待。而负责接待的和珅清楚,若直接拒绝,恐 “有损天朝颜面”,且他早听闻英吉利“船坚炮利”,不宜轻易决裂。于是,和珅不得不向皇帝提出,西洋人因为进化未完全不能屈膝。虽然,这实在是一个荒缪至极的谎言,但乾隆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台阶,只得批示:“若其国俗向不行此礼,亦可从权办理。”
1793年9月,在热河行宫的正式觐见中,马戛尔尼仅行单膝跪地礼礼。当他向乾隆呈递国书时,乾隆坐在高座,马戛尔尼站立递交。而清廷的官方记录仍称此次拜见“恭行三跪九叩礼”,试图以此维护“天朝体面”。
马戛尔尼虽完成觐见,但其通商请求,遭到乾隆的拒绝:“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意识到通商谈判已无可能的马戛尔尼在 9 月底决定结束访华,从北京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广州离华。
但马戛尔尼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借此深入地观察了清廷。在其回国后的报告中,他向英王称:“中华帝国是一艘破旧不堪的巨舰……只需几艘三桅战舰即可使其崩溃”。
这一判断,为英国武力打开清廷大门埋下伏笔。
1873年各国公使觐见中的“天朝颜面”
1860年《北京条约》签订后,英、法、俄、美等国公使陆续进驻北京。但清廷以“皇帝年幼”“太后垂帘,不便接见外男”为由,长期拒绝公使觐见。各国公使对此极为不满,认为这违背条约精神,损害其国家尊严。
1872年同治帝大婚,1873年2月正式亲政。各国公使(英使威妥玛、法使热福理、俄使布策、美使镂斐迪等)联合照会总理衙门,要求按国际惯例,以“鞠躬礼”或“脱帽礼”平等觐见新君,不行跪拜之礼。
清廷内部就此问题爆发严重分歧。以倭仁、徐桐等理学大臣为代表的保守派,坚持“祖制不可违”,认为皇帝乃“天子”,外夷觐见必须行跪拜礼。担忧若开此先例,“华夷之辨”将荡然无存,动摇国本。倭仁甚至上奏称:“若许夷使不跪,是自毁纲常,何以示天下?”
而另一方面,以恭亲王奕䜣、文祥、李鸿章等为代表的务实派则认为时势已变,列强武力强大,不可再以“天朝”旧梦自欺。指出《万国公法》已通行,平等外交为国际通例。李鸿章甚至致函总理衙门:“今与各国通商立约,实与往昔藩属不同,若强令跪拜,恐启衅端”。
对此,慈禧太后态度微妙:她既不愿破坏“祖制”,又惧怕列强借机生事,故默许奕䜣等人寻求折中方案。
经过数月争论,清廷于1873年6月在用来接见蒙古、回部等藩属的紫光阁举行首次外国公使集体觐见。各国公使行“三鞠躬礼”,未行跪拜。清廷在《实录》中刻意模糊处理,称“各国使臣觐见,礼成”,未提具体礼仪细节,以维护“体统”。日本公使副岛种臣在日记中写道:“清人自欺欺人,以文字游戏维持虚妄尊严,实可悲也。”
不过,这一“形式上平等、实质上保留天朝颜面”的折中方案,让西方公使虽未完全满意,但承认这是重大突破。
由礼而至的面子:“臣服”
“四夷宾服,乃祖宗积德所致,朕何敢不敬?”自西周以降,“礼”不仅是行为规范,更是“天道”在人间的投射。《周礼》规定:诸侯见天子“执玉帛”,跪拜叩头,否则视为“不臣”。礼制实际上成为“臣服”的象征,对礼仪的任何僭越都是对政治秩序的挑战。
清朝虽为满族政权,却似乎比汉族王朝更强调“礼制正统”。无论是康熙标榜的“继道统而新治统”,还是乾隆视“万国来朝”为盛世标志的自欺欺人,清廷在礼仪统制上从不含糊。《大清会典》甚至做出明确规定:凡外国使臣入觐,必须“习仪三日”,由礼部官员监督演练跪拜之礼。对清廷而言,外国使臣行跪拜礼,不是外交礼仪,更像是对其“天命所归”统治合法性的公开承认,也是向臣民展示“天命在兹”的政治剧场。
因此,维护“天朝面子”实际上,就是维护“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维护政权合法性,而这是实打实的“里子”。
只是这样的“里子”,其实早已早已千疮百孔。乾隆后期,帝国财政收入 80% 依赖 “地丁银”,而人口的增长早使其增长潜力耗尽。马戛尔尼在日记中记录:“沿途所见的农民,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耕作,土地贫瘠却赋税沉重”。1796 年,白莲教起义爆发后,仅 3 年就耗空国库存银。
而至同治年间,经历鸦片战争失败的清廷早已见识洋人的“船坚炮利”,但仍然难以转向。 “中兴幻象” 之下,满族贵族仍然可以不纳粮、不当差,地方官员仍然可以通过 “火耗”盘剥百姓,而科举制选出的官员仍然缺乏近代常识,“人力资源”错配继续恶行循环。1873 年新科状元陆润庠,对 “蒸汽机原理”“国际公法” 一无所知,却能任翰林院修撰,参与朝政决策。
也因此,当清廷仍在纠结 “鞠躬还是跪拜”,西方已通过工业与军事优势,牢牢掌握了世界格局的话语权。而清廷在积贫积弱中,无论面子,还是“里子”,早就碎了一地。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