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上巳节,汴京依旧繁花似锦,但李清照的心早已蒙上一层寒霜。她独坐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提笔写下《蝶恋花·上巳召亲族》:“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笔尖停顿处,是她对故国河山刻骨铭心的思念。
此时距靖康之变还有十五年,但李清照已然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抑。她的丈夫赵明诚忙于公务,两人琴瑟和鸣的日子渐行渐远。在这首被后世传唱的词中,她以“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作结,但这明媚之语背后,藏着多少强颜欢笑的苦涩?
乱世红颜的词意人生
李清照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是苏轼门生,家中藏书甚富。她十八岁嫁与赵明诚,两人志趣相投,共同收集金石书画,度过了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甜蜜时光。然而政局变幻,新旧党争让李家受挫,随后金兵南下,中原沦陷,她被迫南渡,珍藏的金石书画在战乱中散失殆尽。
建炎三年(1129年),赵明诚病逝,留给李清照的是无尽的哀思和十五车残破的书画金石。此后她孤身一人,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直到绍兴二年(1132年),她定居杭州,才稍得安宁。
《蝶恋花》写于南渡前夜,词中“空梦长安”四字,已成谶语。长安不仅是故都,更是她逝去的青春与爱情。她以细腻笔触勾勒出的春色愈美,背后的哀愁就愈深。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让愁思更加缠绵悱恻。
痴人晏几道的相思泪
时光倒流四十载,另一位词人也在书写着类似的哀愁。晏几道,宰相晏殊之子,却一生仕途失意。他曾在《蝶恋花》中写道:“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晏几道一生沉溺往事,他的词多追忆昔日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歌女莲、鸿、蘋、云之间的情谊。这些女子才艺双全,与他诗词唱和,但后来或嫁人或离散,留给他的只有回忆。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酒痕是欢宴的见证,诗字是才情的流露,如今却都化作凄凉。晏几道将失去的欢乐凝固在词中,形成一种凄美的永恒。
与李清照不同,晏几道的愁更多是个人情怀的抒发,是贵族公子对逝去繁华的眷恋。但他的词语言精丽,情感深婉,同样动人心魄。
词心相通,愁绪各异
李清照与晏几道,一为乱世红颜,一为末世公子,却都在词中书写着人类共通的失落与哀愁。
李清照的愁是家国之忧与个人之痛的融合。“永夜恹恹欢意少”中的“永夜”,既是漫漫长夜,也是那个日渐黑暗的时代。她笔下的长安,既是真实的都城,也是精神的家园。她的词之所以感人至深,正因为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结合。
晏几道的愁则更多是个人情怀的抒发。“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红烛不会垂泪,但在词人眼中,物皆着我之色。这种移情手法,让无情之物都染上他的哀愁。
穿越千年的情感共鸣
今天,我们读这些词章,依然会被深深打动。因为我们同样会失去,会怀念,会在深夜无眠时追问“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李清照教会我们如何在失去中保持尊严。南渡后,她生活困顿,甚至有“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的不幸再婚,但她依然坚持整理赵明诚遗作《金石录》,并为之作序。她的词愁而不哀,有一种孤高的气节。
晏几道则让我们看到,沉溺往事并非软弱,而是对美好的执着眷恋。他一生困守回忆,却也将那些瞬间化为永恒的艺术。
当我们也在现实中经历聚散离合时,这些词句便穿越千年,直抵人心最柔软处。原来人类的喜怒哀乐如此相通,不同的时代,同样的情怀。
或许这就是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它不只是文字的艺术,更是情感的容器,承载着千年未变的人心。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们在读词时,何尝不是在读自己?那些泪融残粉的夜晚,那些独抱浓愁的黄昏,古今一体,情感永恒。
只是我们不必如李清照般悲叹“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也不必像晏几道般沉溺“醉别西楼醒不记”。我们可以从词中汲取力量,在认清人生聚散本质后,依然热爱当下,珍惜眼前。
毕竟,春色年年依旧,花光月影依旧相照。变化的,只是看风景的人与心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