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表象下，悄然流逝。顾云深不再像最初那样焦躁地困守斗室，他开始更频繁地在“憩园”有限的空间里活动，有时甚至会站在玻璃门后，沉默地“看”着巷子里来往的稀疏人影。他的伤基本痊愈，只留下后腰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林晚能感觉到他身上某种气息的变化。之前的虚弱和忍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复苏的、内敛而强大的气场。他接电话那天之后，虽然一切如常，但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她知道，他离开是迟早的事。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雨。最后一位患有肩周炎的阿姨刚做完按摩离开，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晚正在清洗毛巾，顾云深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雨快来了。”他忽然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林晚耳中。林晚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耳听了听风的声音。“嗯，风里有湿气。”顾云深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裙子，围着素色的围裙，正低头专注地搓洗着毛巾，泡沫沾湿了她的小臂。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这几日的相处，像一幅淡墨渲染的画卷，在他原本只有算计和血腥的世界里，意外地添上了几笔温润的色彩。她煮的清淡却暖胃的粥，她换药时微凉而稳定的指尖，她安静阅读盲文书时专注的侧影，甚至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阳光的味道……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渗透。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滞涩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他向来杀伐果断，对于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取、去占有。可面对这个救了他、给了他一方安宁的盲女，那些惯用的手段和词汇，都显得如此粗粝和不妥。他走到她身边，距离不远不近。林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清洗的动作慢了下来，但没有抬头。“林晚。”他叫她的名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郑重的意味。林晚轻轻“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湿漉漉的毛巾。顾云深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店里很安静，只有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我的伤，好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外面的事情，也需要我去处理了。”林晚捻着毛巾的手指顿住了。该来的，总会来。她早就知道。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但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我知道。”她的平静，反而让顾云深准备好的、那些关于酬谢和安排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忽然觉得，任何带有“交易”性质的言辞，都是对这段短暂共处时光的玷污。“谢谢你。”他最终说出的，还是这三个最朴素，却也最沉重的字。“谢谢你救了我，收留我。”林晚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下头：“不用谢。碰巧而已。”碰巧？顾云深在心里苦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碰巧。在那个雨夜，闯入她的店，或许是他绝境中唯一的生机；而她的收留，则是他冰冷人生里一场意想不到的救赎。他看着她的眼睛，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极其认真地说：“我不会忘记这段时间。”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等我处理完外面的事，我会回来。”回来？林晚的心轻轻一颤。回来做什么？这里只是他落难时暂时歇脚的角落，等他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光鲜亮丽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包括她这个人，恐怕很快就会被遗忘在记忆的尘埃里。但她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只是又低下头，继续搓洗着盆里的毛巾，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自己小心。”没有追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或期待。她就那样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告别，如同安静地接受了他的闯入。这种彻底的、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让顾云深心里那点陌生的滞涩感，又加重了几分。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过于平静的告别。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个在昏暗灯光下清洗物品的盲女身影，刻进脑海里。“我会的。”他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向通往后面杂物房的走廊。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已经恢复了往日那种掌控一切的气势，只是仔细看去，那脚步似乎比平时略显沉重。林晚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没有动。盆里的水渐渐变凉，泡沫也慢慢消散。窗外的风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发出轻微的响动。一滴水珠，从她低垂的眼睫上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进盆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就被更多的冷水淹没了。她知道，这场始于雨夜的意外交集，终于也要随着另一场即将到来的雨，结束了。这小小的“憩园”，将重新变回她一个人的、寂静的世界。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比如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冷冽而强势的气息。比如心底某个角落，被短暂地照亮过，又重归黑暗时，那落差带来的空洞感。她轻轻吸了口气，继续用力搓洗着手中的毛巾。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也一并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