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秋,我独自踏上北上的高铁。八个小时的车程,窗外风景流转,将我送至黄山北站。老友蒋博士——一位隐居在黄山脚下的故人——早已在站外等候。我们租了一辆车,就此开始了漫游徽州的旅程。
车轮碾过黟县、歙县、宣城、绩溪龙川的土地,掠过齐云山的雾,穿过徽州古城的门。我们寻访胡适故居,路过江村故里。足迹所至,不像是简单的游览,倒像是一场缓慢的、沉浸式的朝圣。






走进古城,一股被岁月浸润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里的砖瓦、草木、石刻,无一不带着文化的符号与历史的回声。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巷陌,两旁是白壁青瓦、马头墙高耸的老宅,炊烟从屋脊间袅袅升起,那是人间最踏实的烟火气。
仁和楼上,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静默悬垂,它象征着古城昔日的威仪。凭栏远眺,城外是现代楼宇的轮廓,城内是古朴沧桑的深巷。这一眼之间,仿佛横跨了数百年,让人蓦然惊觉时光的浩荡与文明的层叠。
城外,五魁山五峰拱秀,六条江河在此回澜汇流。我驻足良久,终究明白自己只是古城的过客。所能做的,便是将它的风物与文化悄悄装入行囊,留待日后慢慢反刍,细细品味。




溪边千年古镇的深处,一片金黄的稻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稻浪映衬着田边白墙黑瓦的人家,构图浑然天成,宛如一幅着了色的水墨画。阳光慷慨洒落,成为这一天最好的滤镜与驻颜术。我们忘情地记录,耳边似乎还博得了不远处浣衣姑娘们清亮的喝彩声。
正如词中所感:
黛瓦白墙临水立,红灯串串添红。瀑流层叠韵淙淙。远山如墨染,古意韵无穷。
岁月悠悠凝画里,时光慢淌成踪。愿留沉醉此居中。愿为静止句,融入这诗浓。







在这里,时光的流速是不同的。清晨,村妇们在溪边的“冰梆”捶衣声,是一曲鲜活的生活交响乐;入夜,枕着潺潺流水声入眠,是最天然的疗愈。站在高处俯视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呼吸着山间自由的空气,仿佛自己也成了这画卷里的一笔。
---
这一切的体悟,离不开蒋博士的引领。这位1979年考入南京大学的老友,曾因不适体制而毅然下海,如今选择在黄山脚下隐居。我们三观相合,无话不谈,从古至今,从中到外,常常聊至自然入睡。他学识渊博又健谈,一路不仅介绍风景,更引领我品尝最地道的乡土美食:闻着奇特、吃着鲜香的臭鳜鱼,口感独特的毛豆腐……味觉的记忆,让风土的印象更为扎实。









他说,徽州是一部厚重的史书。这里曾是“徽学”的发祥地,“东南邹鲁、礼仪之邦”。徽商凭着“徽骆驼”的精神,以盐、典、木、茶行走天下,造就了“无徽不成镇”的传奇。文化的脉络在这里异常清晰:新安理学、徽派建筑、精细的雕花窗棂……一切丰富惊人,却又不事张扬,只是朴素地、深沉地存在着。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这不仅是建筑的诗句,更像是徽州精神的写照——内在层层递进,精雕细琢;外在粉墙黛瓦,不施彩漆,纯粹而克制。
难怪蒋博士选择隐居于此,甚至希望百年之后,魂灵能与黄山共存。从他烟雨轻灵的苏南故里,到这山环水抱的徽州之行,仿佛完成了一种精神的寻根与回归。四百多年前,汤显祖曾写下“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我想,每个人心中大抵都有一个无法全然抵达的梦,而徽州,便是让那梦境得以显形、安放,并与之静静对话的地方。
我终究要离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被悄然置换。我带走的,远不止相片与记忆,更有一整个山水构筑的精神世界,在往后的岁月里,必将反复回响,韵味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