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8 年的秋雨裹着寒意,外公扛着半截青石碑蹚过村西的烂泥河。石碑上的刻痕被雨水泡得发胀,隐约能看出 “孺人” 二字,像是谁家祖坟前的物件。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把石碑往肩上又挪了挪,心里盘算着省下买石料的钱给外婆扯块灯芯绒。
那时生产队的仓库刚被雷劈了顶,满地碎瓦里混着这截石碑。外公仗着刚跟队长干过架的火气,趁夜黑没人瞧见,抄起家伙就把这沉甸甸的 “宝贝” 运回家。他总说自己是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阎王爷见了都得递烟,什么神神鬼鬼的忌讳,在他眼里不如半块玉米饼实在。
外婆第二天清晨打开猪圈门时,差点被那青幽幽的石碑吓瘫。半截碑身被凿去棱角,勉强改成了猪槽的形状,槽底还留着没磨平的刻字,沾着猪食泛出青黑色。“作死啊你!” 外婆的裹脚在泥地上跺出深坑,“这东西能随便往家搬?” 外公正蹲在灶台前啃红薯,含混不清地回嘴:“石头不都一样?你看这多厚实。”
头七天还算安稳。只是猪圈里那头最壮实的黑猪突然不爱吃食,整天把鼻子拱在碑槽边缘,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在跟谁较劲。外婆私下找了村口的老瞎子算卦,三枚铜钱掷出个阴卦,老瞎子摸着自己打结的胡须,说这宅子怕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变故是从第八天夜里开始的。妈妈那年刚满七岁,被一阵冷风吹醒时,看见窗纸上印着个佝偻的黑影,手里像拄着什么东西,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紧接着,外婆开始咳血,整夜整夜地坐起来喘,颧骨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外公嘴上骂着 “装神弄鬼”,却在半夜偷偷往灶膛里塞了三炷香,香灰笔直地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坟包形状。
托梦的日子就此拉开序幕。每天天快亮时,妈妈总能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婆子,脸皱得像泡发的海带,枯瘦的手指直勾勾地指着外婆的床头。“这是我的地方...” 老婆子的声音像是从水缸底捞出来的,“占了我的地方,就得拿命来换...” 妈妈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老婆子的指甲长到几寸长,往外婆脸上划去。惊醒时,总能听见外婆在隔壁屋哭喊,说自己的脸被什么东西刮得生疼。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猪圈里的动静。天一擦黑,那黑猪就开始哼哼唧唧,起初像是撒娇,后来渐渐有了调子,高低起伏的,竟像人在说话。邻居家的二柱子夜里来借煤油,刚走到院墙外就僵住了,拉着外公的胳膊直哆嗦:“叔... 你家猪... 是不是在说‘还我’?” 外公抄起扁担就往猪圈冲,黑猪猛地站起来,两只小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喉咙里滚出一串含糊的音节。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全村。每天傍晚,总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扒着院墙根听,猪叫声越来越清晰,有时像哭,有时像笑,偶尔还能听出几个完整的字:“冷... 疼...” 有人说这是石碑原主的魂魄附在了猪身上,也有人说外公是得罪了山神,要遭报应。外婆把家里仅存的鸡蛋都拿去庙里供奉,回来时腿肚子还在打颤,说供桌上的香炉突然自己倒了,香灰撒了满地。
外公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白天在田里跟人起了三次冲突,镰刀差点劈到别人脑袋上。有天夜里,他喝了半斤红薯酒,举着斧头要劈了那个碑槽,被外婆死死抱住。“你这时候毁了它,是要把我们全家都搭进去啊!” 外婆的哭声混着猪叫,在夜空中搅成一团。
打猪那天乌云密布,像是要塌下来似的。外婆让舅舅找来三根桃树枝,死死绑在猪圈门框上,又在地上撒了一圈灶灰。四个壮劳力才把黑猪按住,猪的力气大得反常,挣脱了三次,尖嚎声震得人耳朵疼,声音里竟夹杂着老婆子的哭喊:“饶了我... 饶了我...”
黑猪被吊在老槐树上时,还在不停地扭动,脖子上的绳子勒出深深的血痕。外婆拿着洗衣槌,闭着眼睛往猪身上砸,边砸边骂:“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占了你什么?要这么害我们!” 木槌落下的地方,猪皮立刻陷进去,像砸在棉花上。外公红着眼抄起扁担,一下下抡下去,扁担断成两截时,猪突然不叫了,直挺挺地挂在树上,肚子慢慢鼓起来,像吹了个黑气球。
杀的时候出了怪事。刀刚捅进去,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淡黄色的黏液,腥气直冲脑门。褪了毛的猪身软得像没骨头,用手一按就陷个坑,半天弹不回来。村里的屠夫哆哆嗦嗦地开膛,五脏六腑都黏在一起,分不清心肝脾胃,像是一锅熬化了的猪油。
肉是第二天开始处理的。早上看还勉强能切成块,到了中午就化成了糊状,装在盆里晃晃悠悠的,颜色从粉红变成灰紫。外公起初还想换点钱,在村口摆了个摊子,几毛钱一斤。第一个买肉的是村东头的聋子,回家炒了半碗,吃着吃着就吐了,说这肉嚼在嘴里像肥皂,滑溜溜的咽不下去。
后来就没人买了。外公让舅舅挨家送,送到第三户时,人家隔着门说什么也不肯要,说夜里梦见那老婆子站在自家猪圈里。最后剩下的半盆肉倒在河里,河面上浮起一层油花,顺着水流漂到下游的坟地附近,第二天去看,连油花都没了,岸边的野草却黄了一大片。
砸碑槽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外公请了两个懂行的老人,用红布把石碑裹了三层,念叨着咒语往村外的乱葬岗送。挖坑的时候,铁锹刚下去就冒出血水,埋到一半,红布突然渗出血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个洞。
事情过去半年后,外婆的病才渐渐好转。只是从此,外公再也不敢走夜路,口袋里常年装着桃木片。妈妈说,直到现在,她还能梦见那个老婆子,只是不再害人了,就坐在空荡荡的猪圈里,对着月光发呆。而那片埋石碑的乱葬岗,至今没人敢靠近,据说每逢阴雨天,还能听见有个老婆子在哭,说自己的家又被水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