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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2

12父亲约我在一处僻静的茶楼见面,身边也未带仆从。「崔钰琦怎么回事?」父亲冷冷地问道。「说是去逛青楼,喝多了,回来的时候

12

父亲约我在一处僻静的茶楼见面,身边也未带仆从。

「崔钰琦怎么回事?」父亲冷冷地问道。

「说是去逛青楼,喝多了,回来的时候意外溺水。」我平静的语气让父亲忍不住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倒是镇静,你们二人本就没有感情,只是委屈你往后要守着崔家寡母过了。崔家那个叫如卿的小妾怎么样?」

问到如卿时,父亲有些紧张。

想当初崔钰琦来提亲当日,父亲便告诉我,太子手里有他的把柄,可以置整个卢家于死地的把柄,太子希望他把女儿嫁给崔钰琦,让他更加死心塌地地站在太子阵营,他无法违抗。

那天晚上,父亲凄然地说:「不止是你,为父也一样得迎娶一个妾,那个女人是太子的死士,来卢家监视我的。」

所以,我一早就知道,玉娘入府以后,父亲对她的宠爱都是装出来的。

待如卿嫁给崔钰琦时,我父亲曾派人叮嘱我小心她,她与玉娘是一样的身份。

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我心内终究有些不忍:「父亲,太子疑心太重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不如早些退了吧。」

父亲摇摇头:「这可由不得我,我实话告诉你,太子最近怀疑自己幕僚中有胤亲王的奸细,派了私人卫队出来,到处跟踪打探身边的官员,所以我怀疑崔钰琦是太子杀的。」

我心下了然,怪不得太子跟踪崔钰琦,原来疑心他与胤亲王有勾结,而我递出去的那药方与花笺图,只是加速了崔钰琦的死。

连崔钰琦这样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太子都疑心,那么,被逼加入太子阵营的父亲,岂非也活在监视之下吗?

「那有人跟踪你吗?父亲,你府中还有玉娘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你当如何自处?」我压低声音问道。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无他,只能守拙,哪日太子觉得我无用了,许是就放过我了——不过玉娘生的儿子,我倒真相信他就是我的儿子,他像我,像卢家的孩子,你改日回去看看他吧,当真可爱。」

父亲说到那个儿子时,褶皱间都溢着喜悦,我无奈叹息,他真的太渴望一个儿子了,任别人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临走时,我发现茶楼周围似有太子私卫的身影,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拉着父亲去冥器铺和寿衣店逛了逛,街上人多嘈杂,反而更安全些。

到了一个冥器铺,父亲才在一叠纸钱的掩饰下,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包裹,对我说道:「崔钰琦已死,剩下你们几个寡妇,太子倒是不在意了。这是我卢家几世积累的祖产田宅,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些资产我已经都处理好了,在我的一个化名下,你帮我收着,留给你弟弟,待他长大,万一我有三长两短,你要亲手交给他。」

崔钰琦的葬礼结束之后,如卿便在崔家呆不下去了,日日与崔母闹,更是在崔母训斥她时,直接掀翻了饭桌,气得崔母卧床不起。

我却知道,培养一个死士不容易,太子容不得她闲在这里守寡,她得去执行新的任务了。于是,我便以正妻的身份,为她寻了门亲事,明面上是嫁出去了,实际上是放她回到太子身边了。

不久,东宫便传出太子妃流产的消息,而后便报太子妃因病静养,被迁往京城附近一个偏僻的行宫久居了。

莺莺生产后,崔母很是高兴,日日抱着孙子,也多少弥补了她失去儿子的痛苦,只是无暇再顾及崔家的田庄。

我便向崔母请求,我住到庄子里去打理田产,收的田租会照常给她,供养她和莺莺母子。她们终究只是无依无靠的女子而已。

而翠喜和阿奴二人,早已暗生情意,我又岂能不知呢?

搬去崔家田庄之前,我去官府为他们消了奴籍,又拿出自己的一些嫁妆,为他二人在西市盘下了一间小酒馆。位置不算上佳,但他们都是勤快能干的人,定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我一个人搬去崔家田庄月余后,与庄子上的人都熟络了起来。从前萧时叙向我提及的那个叫慧根的农人,虽不聪明,干活最是积极。

而我也在慧根的口中,得知了他去行舟县为所谓「小产的夫人」买的那味补药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很简单,他从前每次为崔母买药时,崔母除了药费与车马费,还会给他一钱的跑腿费。

于是,慧根便自作聪明,觉得既然之前买过堕胎药,不管谁堕胎,总要吃些补药的,他便先斩后奏,去买剂补药,想再赚一钱的跑腿费。

「谁知崔老夫人不仅没有要那补药,还将我臭骂了一顿,说我无事生非,我倒白白贴钱买了一副药。」

提及那副药钱,慧根心疼得要落泪,我拿出钱袋,给了他一些碎银,「你的药我买了,多余的钱你去吃杯酒吧。」

慧根很是高兴,自那以后对我的吩咐更为上心。

13

崔钰琦死后,萧时叙来找过我几回,我都避而未见。

没曾想,他竟穿着官服,以公事为由,到了崔家田庄。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萧时叙让他向我做个自我介绍。

「崔夫人,贫道出云。」那道士上前行礼。

我惊诧万分,「出云道人不是在狱中自尽了吗?」

正在此时,慧根提着一篮刚摘的果子给我送过来,见到那道人,赶忙迎了上去,「神医,你怎么来了?」

原来,他就是慧根去给薛凝秋求药的那个神医。

「到底怎么回事?」

萧时叙告诉我,这个年轻人便是死在狱中的出云道人的徒弟:「这是他们那个门派的规矩,师傅枉死,徒弟便会承袭师傅的法号,以此不忘师门之仇。你可能想不到,他师傅死的那日,他其实就在狱中。」

「什么?!」

「出云,你跟崔夫人讲讲你那日见到的东西,一字不落讲清楚。」

「是,萧大人——我那日扮作一个奴仆,去狱中给师傅送饭,打点了大门处的狱卒才进去的,倒也顺利。不过,再往里面走时,不知怎的,常走的门前两个狱卒竟都睡着了,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恐怕是被人迷晕的。师傅被关在一个单独的僻静处,我去过几次,路也熟,便继续往前。谁知,我刚走到拐角处,就听到有动静,我是谨慎的,就先躲到一个角落里,探头出去看了一下……」

出云道人说着停了下来,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哎呀,如今想起来还是害怕,没想到,我竟看到一个黑衣人正将师傅的额头朝墙上撞去,师傅一动不动,就任那人狠狠将他的头摔到墙上。真是吓死我了。」

萧时叙见他惊慌,便继续说道:「那时刻,前面公堂正准备着审崔钰琦呢。出云,你继续说罢,如今你是安全的。」

出云道人点点头,「我太害怕了,爬到一个刑具后躲了起来,悄悄地看着那凶手。他见我师傅已经死了之后,就朝地上扔了个东西,然后就走了。」

他说罢,萧时叙拿出一枚状若小舟的核桃问他:「你再看一下,可是这个?」

出云点点头,「是这个,没错。那人走后,我去看了一眼,却没敢捡。」

我问出云:「没敢捡?!那这个是哪里来的?」

萧时叙示意出云去门口等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这个是尔雅兰给我的。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追查一个嫌犯,追去了边境。其实,等我追到那人时,他已经死了,杀了他的就是尔雅兰。尔雅兰也受了伤,说是被这个嫌犯所伤,为了自卫才杀了那人。我便带雅兰去附近的镇甸上医治,照顾了她两日。她临走时将这枚核舟给我,说是从那个嫌犯身上拿到的,留给我作为查案的线索。」

「那你可有查出什么?」

萧时叙摇摇头,「那个嫌犯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般,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但是后来,我却发现拿着这枚核舟在谒庭一带却很好用,连当地驻防的官兵见到此物都对我客气三分。由此,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谒庭是尔家的地盘,普通士兵都认得的东西,尔雅兰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又去找了她。」

「那她怎么说的?」

萧时叙语气淡淡地说道:「她说她爷爷只让她习武玩耍,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却愿意跟着我到处查,找线索。但奇怪的是,找到的线索查到最后总是断掉。」

我听罢,觉得有些蹊跷:「本朝如此严苛的户籍制度,却有人能消失得如此干净,加之此人又身背命案,只怕是有组织的,譬如杀手……」

萧时叙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说:「所见略同。而且,你看这个核舟的雕刻手艺,极为精巧,此物在谒庭又颇有影响力,必然不是普通的杀手组织。尔家在谒庭经营多年,尔雅兰不知道,尔将军却不可能不知道,因此,我便想去求见尔将军。结果,他倒是先找到了我。」

我也猜到了一二:「为了尔雅兰吧?」

「没错,我那时候才知道雅兰对我有意,尔将军想要将我调回京城,促成这桩婚事。我上次去了尔将军的府上,一来是想拒绝这门婚事,二来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风。」

「探出尔将军的口风了吗?」

「没有探,我直接问的,他倒是爽快地告诉我,禅悦阁是前朝就存在的一个地下杀手组织,总坛设在函谷关一带,人员众多,神出鬼没,他们每次出完任务,都会在现场留下这么一个核舟,告诉雇主人是他们杀的,以此索要佣金。多年前,尔将军围剿了他们,将他们中的一部分收编了。尔将军说只要有尔家人的地方,禅悦阁就不敢放肆,两方相安无事,但在谒庭之外,他就不知道了。」

我一听,便也明白了萧时叙的未尽之意:「尔将军的话,明显是想将京城及周围地区有禅悦阁痕迹的案子跟自己撇清关系。」

「与崔夫人说话真是轻松——不过,我并不相信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厉害的杀手组织,也没有和朝廷的铁甲分庭抗礼的能力。」

萧时叙一番话让我更觉惊惧:「你的意思是,尔家才是禅悦阁真正的主人?杀出云的是他们?可为何?」

「不,我没有这样说。」萧时叙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想告诉你,遑论我们这些普通人,便是威势赫赫的尔家,都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出云的死恐怕也只能是意外了。你往后安心度日吧,顾好自己最要紧,不要轻易信了任何人。」」

14

今日与萧时叙一番长谈,我更明白他胸中的丘壑,恐怕远非我眼所能看尽,但我也能隐隐觉出他对我是信任的,他本不用告诉我这样多的事情。

再次听到萧时叙的消息时,是他侦破了一起后宅谋杀案。

一个来自西南地区的官商人家,高价请了一个被放出宫的宫女给家中老太君做了贴身侍婢。

这个宫女精通药理,又是在皇帝跟前伺候过的,礼仪装扮各方面都精通,这家人很是看重她。

最要紧的是这个宫女虽二十有五,却颇有姿色,又调理好了官商老爷的身体,老爷一时高兴,想纳这个宫女为妾。

谁曾想,家中老太君寻死觅活地反对。

按这个宫女的年龄,恐怕也只有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了。

眼见着官商碍于对母亲的孝心,要打消纳自己的念头,这个宫女竟起了歹念,在老太君的饭里下药,毒死了老太君。

案件并不复杂,萧时叙很快结了案。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宫女在刑场即将行刑时,为了博一条生路,大喊着:「我还有话要说!我曾被人指使给皇帝下药,让他背上疽疮复发,无法主持殿试考试!」

她本也没有家人朋友了,倒不怕牵连谁,反正也要死了,索性这么一喊。加上她所说事涉当今皇帝,也确实和事实对得上,现场那么多围观民众,皆议论纷纷。

行刑官见状,也不敢擅作主张,于是就这么一级一级报了上去。

「夫人,你是没看到,那刑场可热闹了,人山人海的。」

庄子里进城卖菜的老汉回来后跟我讲得眉飞色舞。

我听罢,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赶紧套了马车,往侍郎府赶去。

赶到侍郎府时,夜色已深,却在侍郎府门口遇到了刚回府的父亲:「乱套了,全乱套了,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那个宫女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大理寺和六宫二十四司都乱作一团了,萧时叙办的好案子,查案的时候没把这事查出来,让犯人在刑场上乱喊乱叫,我早看他这辈子仕途算是完了。」父亲一边朝府中走去,一边骂着萧时叙。

「那这事现在朝廷如何解决?已经定了责任都是萧时叙的吗?」我语气里的着急让我父亲停了脚步。

他冷冷地看着我道,「你还没对他死心呢?少女怀春时我装作不知,没有为难你,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了,像什么样子?」

我听了这句话,竟愣在原地许久没缓过神来,原来父亲知道我喜欢萧时叙,他早就看出来了,却仍毫不犹豫地让我嫁给崔钰琦,即便是崔钰琦不在了,他依然希望我为崔钰琦守贞至死。

第二日,父亲下朝回家时,我才知道,皇帝责令几位重臣一起察查此案,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特意点名让萧时叙一定参与案件的侦查审理。

「肯定是尔将军从中游说了一二,让陛下给了萧时叙这个机会。」父亲说罢,有些不屑,「说到底还是靠了尔家小姐,难成气候。」

萧时叙对父亲恭敬有礼,虽终是道不同,他却从未失过做学生的礼节,我不能理解父亲对自己曾经的学生何以如此刻薄。

既然知道了如今的形势,我便也放心了,想必有尔家的保护,萧时叙定然也能平稳度过此次考验。

回崔家田庄之前,我想着许久没见自己的老师徐竞迟了,便去他府上拜见,但他府上的人却告诉我,他已经许久没回家了。

「我们大人跟着胤亲王住到了知文馆,奉命在修史呢。」徐家的家仆说起来很是得意。

他是该得意,修史是大事。

想当初太祖修史是命当时的太子主管的,而如今,陛下让胤亲王主管此事,这就有些微妙了,很有敲打太子之意。

我边走边寻思太子的处境恐怕不妙。

他欺男霸女,为祸百姓,皇帝可以装作不知;陷害朝臣,结党营私,皇帝也不过是私下训斥;甚至太子视人命如草芥,皇帝也可以为了种种缘由包庇于他。

可唯独,他对自己的父亲动手,是犯了死罪了,皇帝是父更是君,君威不可犯。

太子知道这一点,胤亲王更是清楚,所以,我总疑心此次这个宫女的大胆举动背后有胤亲王的手笔。

毕竟,胤亲王一直与太子明争暗斗。

在太子动手杀了自己身边的崔钰琦,太子一党人心不稳之际,胤亲王便反其道而行之。他礼贤下士,善待群臣不说,更是开始勤学苦读,广交贤士,还时常亲自去宫中教导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读书写字。

如果那个宫女所说属实,那么,此次太子的储君之位怕是难保了。

不过,又有何不好呢?如此人面兽心之人,若成为新君,那才是百姓之难呢。

不多日,京中果然纷传,回京操办尔雅兰婚事的尔威已经站队了胤亲王。

我此刻才想起来薛凝秋办赏花会宣布怀孕之时,便是胤亲王妃告诉众人,尔雅兰去了行舟县看萧时叙,难道他们真的过从甚密?

两宫相争,尔威手握重兵,他支持谁,谁的胜算自然大。若尔家果真支持胤亲王,那如今父亲的处境只怕不妙。

「父亲,我听说尔雅兰和胤亲王妃近日往来频繁呢。」

父亲把玩着手上的一柄玉如意,不屑地说道:「虚张声势罢了,以闺阁女子间的来往哄骗群臣投靠他,胤亲王非君子也。」

我认出那玉如意的玉是谒庭特有的墨玉,想必是尔威所赠。尔雅兰与胤亲王妃亲厚,尔威又与太子一党瓜田李下。

我突然想起萧时叙那句「不要轻易信了任何人」,或许尔家才是真正哄骗群臣的人呢?

15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宫女大闹刑场后十日:太子起兵谋反了。

只是,这场兵变也只是太子最后的困兽之斗而已。一直立场暧昧的尔威在太子起兵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率军将太子的叛乱平息了,并迅速将东宫中众人带走。

「看来,尔威真正忠心的是皇帝。」我这才终于明白萧时叙说即便是尔家也逃不掉如来佛的五指山,到底所指为何。

我听到消息之后,明白父亲与萧时叙都处境危险。卷入这种兄弟阋于墙的权力之争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就在我准备回城一趟的时候,侍郎府的管家匆匆赶到了崔家田庄。

「小姐,家里出事了。」

原来,尔威围剿太子一党时,太子趁乱逃走,皇帝命人四处遍寻不着。直到昨日夜间,我的父亲却绑了太子亲自送到了皇帝跟前。

「父亲在哪里发现太子的?」

管家带着哭腔说道:「玉娘这几日鬼鬼祟祟,侍郎猜到她应是知道太子的下落,便跟踪她,果然找到了太子,抓去见了皇上。侍郎想保住小少爷,自然也没把玉娘送去,想瞒住她的身份。」

我心中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事,「可是陛下还是查到了玉娘是太子的人对吗?玉娘和她的儿子被带走了吗?」

管家瞬时眼泪流了出来,「是的,太子恨侍郎出卖他,向皇帝告发侍郎私藏他的死侍,侍郎今日也被带走了……」

「他们二人不至于牵连父亲太深,父亲也是被太子逼着娶玉娘的。只是,当初太子掌握了父亲的把柄,这个把柄怕才是能要父亲命的。」

太子如今已经没什么怕的了,倒是这些有牵连的臣子怕是难得善终。

我赶往城里,先去往狱中,塞了许多银钱,最终还是被推三阻四地撵了出来。

无奈之下,我去找徐竞迟,可他却闭门不见。

连一向以刚直不阿自居的徐竞迟都如此,其他人自不必说了。我又连夜拜访了许多从前的旧相识,也都被拒之门外。

人情冷暖本就如此,又事涉太子谋反,这样的事情,如今谁也不敢沾身。我走在京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只觉周身寒冷。

正沉思间,却被一个人拉到小巷中,我定睛一看,竟又是萧时叙。他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萧时叙是刚从皇宫内城出来的,我这才想起来,他也是负责察查太子谋害皇帝一案的人。

「太子给陛下下毒的事证据确凿了吗?他为何冒险举兵?」

萧时叙摇摇头,「下毒一事,证据都指向太子,但太子并不承认。我倒觉得此事是有人栽赃太子,那个宫女在刑场上的行为本就可疑。不过,都不重要了,太子一起兵,就覆水难收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对了,太子已经承认崔钰琦是他杀的了,原因是崔钰琦与太子妃有染。」

我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你.....」

我知道他怕我伤心:「我不伤心了,已经过去了——你如今可以见到陛下了,可把你的怀疑告诉他?」

「我将我查到的一切都告知陛下了,出云道人的死,宫女刑场上的行为,太子毒害陛下这些事都还有诸多疑点,我说了,还写成了奏章,陛下也看了,可他只是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就喜欢我这样莽直的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夸我还是骂我。」萧时叙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你父亲入狱,卢家前途未卜,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可知道你父亲的情况呢?」

「我找了几天的人了,大约也知道无力回天了,此事得看天子态度。」我想以萧时叙如今的处境,此事不是他能置喙的。

「所以,我向天子请求,调任西南边陲之地,换取你父亲一条命。」萧时叙脸上的表情真诚中又带着丝丝庆幸,「陛下同意了。」

「什么?!你也非重臣,拿什么和皇帝交换条件?」

萧时叙笑了笑,「你这话有点伤人了,陛下可是要给我升官的。」

「为何升官?你到底为陛下做了什么事?」

他闻言,神情竟突然不安起来。

「曦和,我本也没打算一直瞒你,不过我也知道,告诉你真相后,恐怕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你的父亲,他收受了西北一个游牧部落鬼域的巨额贿赂,向他们提供了谒庭地区一座重要城池守将的详细资料。鬼域人也以此为线索,暗暗潜入谒庭抓了守将家人,以此要挟他打开了那座城池的大门。」

我这才知道,尔家之所以愿意将尔雅兰嫁给萧时叙,并不仅仅是因为萧时叙救了尔雅兰。

更重要的是,他去谒庭追捕嫌犯的时候,正逢鬼域人逼近那座城,萧时叙冒着生命危险去告知了尔威将军要提防那个守将。尔威及时抓了守将,救了他的家人,也救了一座城。

「其实我在殿试前就发现了你父亲与鬼域人的通信,他那些日子不允许我再去侍郎府,即便去了,他也不许我进书房,我想他应该是有所觉察。那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法子想把这个消息递到谒庭,却都不能如愿。后来做了县尉,才终于寻了机会去了谒庭。」

萧时叙顿了顿后,道,「现在你知道,我升官是靠了这个功劳,尔家的婚事我去大善观看你那日便拒了。不过,我靠检举恩师升官,终究是不体面。如今,代他分担一些处罚也是应该的。」

「怪不得殿试前他对你的态度突变,原来如此。幸好你因公务去了谒庭,否则,不知那座城中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枉死。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我没资格怨恨你,我父亲此举自私至极,人人可得而唾之。」我朝萧时叙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你,让我父亲没有酿下这滔天大祸,否则卢家万死难辞罪孽。」

现在我也终于知道,太子要挟父亲的恐怕也是这件事。

16

尔威还朝之时,便将我父亲的罪行告诉了皇帝,皇帝却按下不发,直到太子一党伏诛,才一并处理了父亲和卢家。

萧时叙救了父亲一命,父亲被流放岭南,卢家抄家。

作为卢家的独女,皇帝却以我已经出嫁崔家为由,放过了我。

去柳桥送别父亲那日,只见他形容佝偻地在我眼前走过,视我如无物。他花白的头发已然盖不住头皮,风一吹,几缕银丝便无力地飘起,瘦骨嶙峋的脚踏着镣铐发出沉闷的响声。

「父亲.....」

听到我的叫声,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儿后,却突然如一个孩童般哭了起来,「他们说玉娘生的不是我的孩子,太子亲口说的,儿子不是我的,我没有儿子了……」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人生行至山穷水尽,他已经不在乎任何东西了,却还惦记着儿子。

几日后,我又在同一座桥上送走了萧时叙,他被贬到了黔中道一个叫巫平的小城做了县令。

「你知道我为何向陛下请求去巫平吗?我办那个宫女的案子时,那家的官商老爷说巫平的食物是难以形容的美味,我想去尝尝。」

我本在离愁之中,快要哭出来了,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又憋了回去,「此去山高水长,萧县令一路保重,一定要平安地到巫平,吃到好吃的。」

晨光熹微,我目送萧时叙的身影在将散未散的晓雾间渐行渐远,终于放心地任眼泪流了下来。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我走到桥边的亭中枯坐许久,却没留意到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边。

「曦和……」萧时叙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我顾不上擦眼泪,猛地站起,他赶紧扶住了我,站定后,认真地说道:

「我回来是想告诉你,自第一次在侍郎府书房与你畅谈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你。只是,我一无所有,怕委屈了你。我知道,你还在丧夫之痛中,我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了……」

我看到他眼底似一口深井,似有水波微漾,却蒙着一层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释然。

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述尽我的心事,我走上前,踮起脚,紧紧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身前,就像我梦中梦过无数次的那样。

不知抱了多久,一个声音猝然而至,「早就该这样了,喜欢就在一起,何必想那么多,真搞不懂你们俩。」

我抬起头,一袭红裙的尔雅兰站在亭外。

「给,萧哥哥,禅悦阁的特制核舟,送你一枚,保你一路平安,还能保你在西南各州行事方便。」

萧时叙倒是大方接过,「多谢兰妹妹,就知道禅悦阁跟你尔家的关系不简单。」

「我尔家的可没这么大本事。」尔雅兰言尽于此,我却明了,这天下万民与国土万方都是天子的,自然也包括禅悦阁。

尔雅兰走后,我看着她的背影,笑着说:「你说的对,她真的是很纯真的姑娘,还那样美。」

「我当时夸她是为了试探你一下,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根本对我没有丝毫男女之情,可终究不死心,想借尔雅兰一事再验证一下。」

萧时叙说着,突然摸着我的脸,温柔地说道:「你还是封心锁爱时更聪明些,不过,你这样开心地笑,比天下任何女子都美。」

「更聪明些?你什么意思?」

「傻瓜,禅悦阁的宗主怎么会是个纯真的女孩子?」

我简直像不认识萧时叙一般:「你说什么?!尔雅兰是那个杀手组织禅悦阁的宗主?!」

萧时叙拉过我的手,将我抱在怀中,悄声在我耳边说道:「小声点,她还没走远——她带着我找线索,到处乱转的时候,我就怀疑她了。后来我才知道,禅悦阁杀手最重要的是要做事干净,若被官府发现,就得被组织杀死,并抹掉身份。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尔雅兰要杀掉那个人。而且后来我暗中察查发现,她带我找的线索都是对的,只是这个过程中,她陪在我身边,借机把这些线索都抹掉了。」

「可当时杀那个嫌犯的时候,她自己也受伤了啊,而且,她刚刚是不是暗指皇帝才是禅悦阁幕后……」我也借机抱住了萧时叙的脖颈,在他耳边问道。

「习武之人,受伤并不稀奇。至于禅悦阁的幕后之人,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看,都告诉你了,不要轻易信任何人,你又相信尔雅兰的话。」

萧时叙牵着我的手,千叮万嘱:「自己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做,什么人都不要轻信,一定要保重自己。出云道人年纪虽轻,却十分老练,我将他留在京城,暗中护着你。」

我这才知道,出云道人这个没了师傅,又曾装神棍卖假药为生的年轻人,已然成了萧时叙的心腹之人。

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朝阳里,我扭头回程,却见尔雅兰那红色的身影依然跨在马上,远远地看着萧时叙的马车。

其实我没告诉萧时叙,我说尔雅兰纯真,是指她对萧时叙的感情。也许她骗过他很多次,但是说喜欢他却实实在在是真的。

17

拜访多次后,徐竞迟终于是肯见我了。他如今已经官居三品,官威赫赫,与从前那个形销骨立的不得志书生模样判若两人。

「叨扰徐尚书,还望海涵。」

「你我师徒一场,不必如此。只怪那贼人不顾父子君子之分,犯上作乱,朝中官员被连累的众多,我实在忙碌,不得空。」

徐竞迟说话依旧义正词严,将太子称作「贼人」,他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作不作乱还不是得您说了算。」我淡淡说道。徐竞迟的表情瞬时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佩服您给胤亲王出的好计谋。利用太子急于网罗党羽,拉拢新科进士的心思,安排细作在太子身边,以太子之名给皇帝下毒,操纵殿试。而后,用胤亲王修史之功刺激太子,让他不安;策反东宫幕僚,伪造太子给陛下下毒的证据,让他惊慌不已;最后安排那宫女当着百姓的面指证他给皇帝下毒,让他不得不起兵求生。」

徐竞迟面如猪肝,怒斥道,「凭你胡言乱语的这些话,就能治你一个诬告亲王之罪,让你去岭南陪你父亲!」

「师父,别激动。师徒一场,我不过是想和师父道个别。往后我要出家当尼姑了,斩断红尘,就见不着师父了。」

我没有骗他,今日确实是来与他道别的。

崔钰琦虽已死,但按照崔家宗族规矩,我要为崔钰琦守节,不可擅自离开崔家,更不能改嫁。若要离开,只有出家一条路。

不过,我并不打算出家,我已经让莺莺为我报了暴病身亡。我走之后,莺莺便也能真正成为崔家的女主人,供养自己的孩子长大。

我来和徐竞迟告别只是因为,我预感到,他要死了。

胤亲王所做的这些事,骗不过血雨腥风坐上帝王宝座的皇帝,皇帝让尔威去亲近太子,也许本是要警告胤亲王的,却不知让太子误以为自己有了反戈一击的后盾。

不过萧时叙曾告诉过我,他见过皇帝之后,发觉皇帝对表演做一个慈父这件事有病态的执着。

而不久后对太子和胤亲王的处置也验证了他的判断。

太子谋反一事,皇帝说他是受奸人挑唆,只将他流放千里苦寒之地。却将他的党羽扫荡一空,莫说东宫众嫔妃,便是太子的孩子们,只要满五岁,都未能逃过一劫。

胤亲王诡计多端,陷害兄弟手足,皇帝拿到证据之后,也只是说胤亲王被身边的人利用。

如今,太子一党被诛灭,皇帝不会动胤亲王,却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人,尤其是替他干脏活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徐竞迟。

听到徐竞迟因二十几项罪名被判斩立决的消息时,我已经在前往巫平的路上。

「二十多项?这是把胤王的罪名全扣在了徐竞迟的头上了。」

我想着,心内只觉一阵悲凉。崔钰琦、徐竞迟,还有薛放仙和我的父亲,都曾数十年寒窗苦读,都以为自己是天子抑或未来储君的「肱骨之臣」,梦想着指点江山,治国平天下。

到最后,却都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抹布而已。

「萧时叙呢?他也曾是数十年苦读圣贤书的学子……」

我想着,便问陪我去巫平的出云道人:「出云大师,你觉得萧时叙这人当官怎么样?」

出云重重点点头:「萧大人自然是好官,他是有良心的人,对老百姓有人味儿。不过吧,我觉得他看着云淡风轻的,其实志向大着呢。」

18

距离巫平城门还有五十里地的时候,就迎上了前来接我的萧时叙。

「我真的半刻也等不及了,便出城来接你了。」

萧时叙快乐得像雀跃的鸟儿,驾着马车便直奔他为我准备的新房。

那是一处山谷下的小院落,一路上萧时叙都在向我描述着小院的样子。

「虽不大,却幽静雅致,院子周围有茂林修竹,小溪潺潺,还有几块花圃菜园。」末了,他又补充道,「距离县衙也并不远,往后,我可日日回家见到你了。」

出云在一旁故意细着嗓子说道:「哎呀,萧大人,这样好的宅子,贫道也要住。」

我们到小院门口的时候,无尘师太已经迎了出来。

她离了大善观,先我几日到了这里。距离这个小院不足十里的村子附近有一座荒废的道观,萧时叙已经修缮好了,如今无尘师太来此,便可重新开观了。

我问萧时叙:「那出云呢?也要为他寻个道观吗?」

萧时叙摇摇头:「出云本就是跟着他师傅做游方道人的,如今,他打算在巫平开医馆呢,不过,不会卖假药了。」

见到我,无尘师太赶紧将我往屋里拉:「曦和,你可算到了。今日我炖了浓香的菌子鸡汤,快来吃一碗。」

「这巫平的东西,果然极好吃,鸡肉这样嫩。」我吃了一口便赞叹道,「不过,我不叫卢曦和了,从此,我是常悦心,常是我母亲的姓。」

萧时叙摸了摸我的头:「好,悦心,我盼着你日日悦心。」

无尘师太没理会我改名的事儿,只在一旁说道:「悦心,今日匆忙,菜简单了些,等我把山上的道观修好了,我要在里面自己养上鸡鸭,你们二人天天都能去我那里吃好吃的。」

我们四个人喝着汤,吃着菌子,从前从未想过,岁月是如此温柔,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心间蔓延,就连烛火都是那样安宁。

几日后,我终于有了真正的洞房花烛夜,藏于心内多年的深情开花结果。

罗帷之内,桃红绽蕊,纤腰翻动,鱼水之欢中彼此倾诉着,情到浓时,我竟流下了眼泪。

「可是痛吗?我没曾想你竟还是完璧之身,我……」

萧时叙将头埋在我的发间,温热的气息中带着微微的不安。

「不……很好……」我抱紧了他,他的手指穿过我散乱的发间,仿佛春至人间,相拥至月色西斜,一次又一次,羽化登仙。

第二日,我一觉睡到辰时,从未有过如此香甜的睡眠。被萧时叙的轻吻唤醒时,已是艳阳高照。

「饿了吗?我做了粥和小菜,你且随意吃一些。饭后,我们去山上的道观拜见无尘师太,我也没有父母,往后,我们就当她是我们的母亲,如何?」

我点点头,轻抚着萧时叙的脸颊。他少年时便父母双亡,这么多年一个人艰难长大,却还保有最纯真坚毅的底色,其间经历了多少苦楚。我想往后余生,慢慢去了解。

「夫君,去看望母亲之前,先去看看我的祖宅田产如何?」

萧时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你在说什么啊?这里不是京城,是巫平。」

「我知道啊,京城卢家都被抄家了,才真是一无所有了呢。我父亲的祖籍便在巫平。」我拿出父亲曾给我,让我留给那个所谓「弟弟」的产业,「这些都是祖产,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今是我的了。」

「幸好我贪图一口好吃的,来巫平了,能让你叶落归根。」萧时叙轻轻握住我的手。

「你贪图的不是一口吃的,只是你心中那真正的理想罢了。」

「知我者,夫人也。」

我又怎会不知?

巫平此地,是禅悦阁在西南的总舵所在。

只因这里潜藏着各类信众众多的异端左道,各自结社。官家之力无法触及之地,就由禅悦阁秘密清剿。

但往往,真正逆党魁首他们未必敢动,无辜枉死于他们剑下的百姓却有不少。

萧时叙愤然说道,「若天下真是太平盛世,有贤君良相,给百姓一条活路,他们又何至于寄希望于鬼神,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呢?只可惜君不君,臣不臣……」

尔雅兰给萧时叙送上禅悦阁的特制核舟之时,定然也没有想到,萧时叙此生的理想便是铲除这个手握利剑、乱杀无辜的组织,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