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始四年(前29年),桐柏园内发生了一件怪事情,一群老鼠爬上卫子夫坟塚边的大树上垒巢。这个现象勾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有好事者爬上树查看,只见老鼠窝里空空如也,除了一撮老鼠屎。
或许是老鼠精神错乱,误把自己当成了鸟,也或许是民间讹传,不足为证,反正这种没头没尾的事实在没啥嚼头,还不如村头大妈的撒泼有料。但奇怪的是,这个故事竟然被班固正儿八经地写进了正史《汉书》。
当然,班固肯定不像大妈那样低级趣味,他郑重地写下一行令人瞠目结舌的文字,为这个“灾异事件”做了注解。
估计您一定闪过一个念头:谶言,借自然现象替含冤而死的卫子夫鸣冤呗。比如,作为大汉帝国的皇后,她不该受到薄葬的冷遇。
班固说了啥,咱暂且卖个关子,先回到主题:汉武帝为何那么无情,几乎让卫子夫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后来,他明明已经为巫蛊之祸重新定性,即那是江充之流针对太子刘据的迫害。既然如此,卫子夫、刘据母子就算是被“平反”了,那么就不能为卫子夫补办一个隆重的葬礼,以还其清白呢?
那场发生在汉武帝末年的悲剧就是“巫蛊之祸”,为此,汉武帝先后杀了十数万人,包括太子刘据,及其三个儿子、女儿、女婿、儿媳,以及太子的支持者。
当杂乱的脚步声闯进椒房殿时,卫子夫知道自己的命运审判日到来了。透过血色,她仿佛看见了汉武帝那双射寒光的眼睛。四十八年了,她太熟悉那个男人了,当爱情的色调褪去,谁也阻止不了他的杀戮。
于是卫子夫将自己悬挂在椒房殿的横梁上,一缕香魂飞天,找寻她那可怜的儿孙们去了。
虽然没有废后诏书,但一个被追缴了印玺和册书的皇后实质上就已经被废了。对此,汉武帝没有任何怜惜,他下令以庶人的礼仪处置卫子夫的身后事。
几个太监将卫子夫的遗体抬进一间空屋,暂时搁置,没有灵堂,没有吊唁,就像是死了一只猫。几天后,宫人们将卫子夫装进一只狭小的棺木中,抬到城南五里外一个叫桐柏亭的地方,草草下葬。
这不是“薄葬”,而是近乎“抛尸”,如果不是为了皇家最后一点颜面的话。
不知道那一刻汉武帝是否想起四十八年前的那一天,在平阳侯府,美丽的卫子夫一曲倾人国,也不知道汉武帝是否还记得他曾经的悸动和海誓山盟。
皇帝嘛,本来就是政治动物,人伦亲情不过是调味剂,更何况以绝情著称的汉武帝,所以,卫子夫,如果您觉得愤懑不平,可以与陈阿娇互诉衷肠。
但世事难料,汉武帝很快又发现自己被玩弄了,原来“巫蛊之祸”竟然是一场冤案,是江充一手导演的针对太子的阴谋,他这个千古一帝被愚弄了。
于是愤怒的汉武帝又举起屠刀,对江充、苏文等一干参与迫害太子的党羽展开疯狂清洗,又是数万人命丧黄泉。
然而,即便将江充杀一万次也不足以改变太子全族惨死的结局,饱受丧子之痛的汉武帝只好通过修建思子宫、归去来兮亭,以寄托自己的无限思念和无尽的追悔,直至三年后生命的终点。
人们对“巫蛊之祸”的了解尽于此,几乎忘了问一句:既然平反了,为何不能重新追封卫子夫,并且以皇后之礼将她改葬茂陵呢?
事实上,汉武帝是以“单身汉”的身份下葬茂陵的,因为他的两任嫡妻陈阿娇、卫子夫都被废了,都没能葬入茂陵。
汉昭帝即位后,霍光声称,根据汉武帝生前的愿望,应该追封李夫人为皇后。直到此时,人们为李夫人“补办手续”,让汉武帝在地下“脱单”了,李夫人从此被冠以“汉武皇后”的头衔。
这就不对劲了,既然卫子夫已经被平反,就不该无故被废,汉武帝为何宁可追封李夫人也不给卫子夫该有的待遇呢?
您可能会说,李夫人是汉武帝的最爱,这个举动不足为奇。
您这就不了解汉武帝了,他绝不可能因为私情忘了大局。皇后代表不仅仅是个人喜好,更是政治符号,卫子夫能否复位,代表了对“巫蛊之祸”的定性,而对“巫蛊之祸”的定性则事关汉帝国的稳定,汉武帝怎么会因私忘公?
这个看似无法理解的举动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是我们被司马光误导了,始终按照他的逻辑看到了一段虚假的历史,如果拨开迷雾就不难发现真相:所谓汉武帝为巫蛊之祸翻案,为卫子夫、刘据昭雪,那就是司马光的“歪笔”,也就是说,汉武帝到死都认为这母子俩就是不可原谅的凶手!
我们列举几个证据。
其一,汉武帝为何一直不赦免唯一的皇曾孙刘病已(汉宣帝)?
刘病已是太子刘据的孙子,巫蛊之祸爆发时才出生几个月,于是作为罪犯家属被投进了监狱。
在狱中,汉武帝受望气者挑唆,曾经下令将监狱中的人都处死,包括自己的曾孙。多亏一个叫邴吉的廷尉监以命抗旨,这才保住了刘病已的一条小命。
汉武帝虽然没有追究邴吉,但也没释放刘病已,直到汉武帝驾崩,汉昭帝即位后宣布大赦,这才让刘病已结束了牢狱生活。
假如刘据得到了昭雪,汉武帝应该善待刘病已,而不是依旧将自己的曾孙继续关在牢房中,还差点杀害了自己的骨肉。
其二,汉宣帝在追封祖父、父亲、曾祖母时,始终没有给他们去掉“罪人”的标志。
汉宣帝刘病已继位后,立刻追封了家人,这个信号被后人视为“平反”。其实大错特错,人们似乎忘记了两个事实,一是汉宣帝首先给汉武帝加了“谥号”,二是给家人的追封技巧。
给汉武帝加谥号很明显是在抬高汉武帝,并且刻意彰显自己作为汉武帝曾孙的身份、嫡系的正统地位、皇权的合法性。
奇怪的是汉宣帝给祖父刘据的谥号“戾”、父亲刘进的谥号“悼”,以及曾祖母的嗜好“思”。
很显然这几个嗜好都不是“褒奖”,“不悔前过曰戾”,“未施其德曰悼”,“追悔前过曰思”,总之,从谥号来看,一点都没有“昭雪”、“平反”的意味,反而是充满批评。
结合对汉武帝追谥,很容易看出,汉宣帝一方面从身份角度给与了祖父、曾祖母相应的待遇,另一方面又对他们的作为依旧是批评的态度。
其三,后人对卫子夫、刘据的态度旗帜鲜明,那就是批判。
司马光处于对皇权的维护,故意将罪责加在江充头上,用“受蒙蔽”替汉武帝戴上温情的面纱,完全掩盖了“巫蛊之祸”的真相。但当世的人,以及汉家后人的立场其实旗帜鲜明。
汉昭帝时期,有个叫方遂的人假冒戾太子刘据,吓得官员们都不敢指认。只有京兆尹隽不疑根本不买账:就算你是真的戾太子,你也是个罪人,先拷起来再说!结果一审讯,方遂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个是表明,刘据的身份一直是罪人,不存在“昭雪”的桥段。
我们再回到文章的开篇,看看班固说了啥:“鼠,盗窃小虫,夜出昼匿;今昼去穴而登木,象贱人将居显贵之位也。”
翻译过来就是:老鼠那玩意儿就是个偷盗的东西,如今它们离开洞穴爬上树,就象征着“贱人窃据显贵的地位”。
这话还不够刺耳吗?那我就再撕开一点伤口,替班固明言:卫子夫就是个低贱的歌女,后来她当上了皇后,以贱人的身份窃据贵人的位置,跟老鼠一样!
我的天,班固是东汉人,东汉皇帝号称继承西汉,光武帝刘秀自认是汉元帝的儿子,而汉元帝则是卫子夫的玄孙。你班固如此公开羞辱东汉皇帝的先祖,还要不要命了?
由此可见,卫子夫、刘据自“巫蛊之祸”以来就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从来就没翻过身。
其四,事实上,汉武帝一直都认为刘据是“巫蛊之祸”的首犯,卫子夫是从犯。
抛开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从《汉书》的记载来看,我们找不到一处刘据蒙冤、江充栽赃的实锤。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理解田千秋的“江充作乱论”?以及汉武帝清算江充,以及修建“思子宫”呢?
其实我们只要弄清楚“巫蛊之祸”的本质,我们就对以上的疑问轻松解答了。
巫蛊之祸是什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汉武帝倒行逆施,引起天下公愤、亲人反目,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点崩,包括太子刘据,否则大汉很可能亡国!
彼时,汉武帝为了对外战争和自己奢侈,不断盘剥天下,导致经济崩溃,民变四起。同时,他的高压政策还极大地伤害了既得利益阶层,于是人们都采用“巫蛊诅咒”的方法,希望这家伙快点死。
江充这家伙愚忠,还真的查出了太子宫中有巫蛊。这个结果要是被皇帝知道,刘据肯定就完蛋了,于是他被迫举兵。卫子夫为了儿子,也被迫站在了儿子一边,这就是真相,母子俩没被冤。
田千秋站在了稳定的角度,只能将罪过推给江充,如此就可以减轻汉武帝对太子集团疯狂的报复。
这一招起效了,汉武帝意识到,如果坚持“太子作乱”,即便真相大白,他也是失败者,因为天下人都将看清他就是个众叛亲离的独夫!
为了自己的统治稳定,也为了作为父亲的颜面,他接受了田千秋的说法,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江充,又修建“思子宫”,用悲情向天下人索取“同情分”。
正如所料,田千秋这一招稳定了形势,也暂时抚平了汉武帝杀戮的心,这就是他能从高祖庙郎官迅速登上丞相位置的原因,人家这是替汉武帝解决了大汉帝国的危机。
事实上,汉武帝一直不死心,曾经逼田千秋审理太子余党,试图继续秋后算账。但田千秋很聪明,一直拖而不决,那个残酷的事实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不说破,不引爆。
汉武帝虽然心有不甘,但也默认了,因为一旦捅破,他自己也无法接受。
所以,从头到尾,汉武帝从来没有认为卫子夫、刘据是被冤枉的,那些明面上的东西都是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的,在他心目中,夫妻情、父子恩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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