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金陵鬼手案:轻轻一拍便将人打成内伤,公安挖出多年江湖恩怨........
01
1949年4月13日,南京。
这座浸透了六朝烟水气的古都,正处在一个巨大变革的临界点上。
长江北岸,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的营盘已经连成一片,钢铁的意志隔着浑浊的江水,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座即将易主的城市。
偶尔,从江对岸会传来沉闷的、如同远雷滚过的轰鸣,那是解放军在试射大炮。
炮声每一次响起,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国民党政府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城内的气氛诡异而分裂。
街头,漆着青天白日徽的军用卡车和吉普车不时呼啸而过,尖锐的鸣笛声划破清晨的宁静,车上是神色惶然的军警宪特,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色厉内荏的凶狠与末日将至的迷茫。
然而,对于大多数南京市民来说,天倾之时,日子还得照过。
菜场的叫卖声,巷口的麻将声,孩童的追逐嬉闹声,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在那些低垂的眼帘和沉默的间隙里,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即将盼来天亮的微笑。
鼓楼,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巍然耸立在城市的中轴线上,像一个沉默的历史见证者。
清晨六点刚过,大钟亭前的草坪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晨练的人。
这是一个延续了多年的习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人雷打不动地来到这里,吐纳、舒展,寻求一副好筋骨。
这些人三五成群,各占一角,互不干扰。
有打太极拳的老者,动作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透着岁月的沉淀;
有吊嗓子的票友,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段子;
还有一些年轻人,生龙活虎地翻着跟头,练着“地趟拳”。
在草坪的东南角,一棵百年老槐树下,聚集着一伙最引人注目的晨练者。
七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正围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
这汉子便是他们的师傅,姓叶,名字不详,因是第一个遭劫之人,在后来的专案组卷宗里,他的代号被定为——叶师傅。
叶师傅是这片晨练场上的名人。他身材中等,貌不惊人,但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内家功夫练到了相当火候的证明。
他所传授的,是内家拳中以掌法变换和步法灵活著称的八卦掌。
电影《一代宗师》里,章子怡饰演的宫二先生,凭一手八卦六十四掌名震江湖,其拳法精髓,便是“身如游龙,掌似穿梭”。
此刻,叶师傅正在亲自演练。他双脚踏着泥步,在弟子们围成的圈子里游走,身形飘忽不定,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雄鹰盘旋。
双掌翻飞,带起阵阵微风,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看得出,他的功夫已臻化境,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宗师气度。
然而他的弟子们,显然还远未入门。他们跟着师傅比划,动作僵硬,步法散乱,顾得了手就顾不了脚,常常把自己绕得踉踉跄跄,引来旁人善意的轻笑。
叶师傅也不呵斥,只是在关键处停下来,耐心地为他们纠正姿势,讲解要领。
七时许,晨练结束。弟子们收拾起脱下的外衣,纷纷向师傅拱手告辞。
叶师傅微笑着点头,嘱咐他们勤练不辍。众人正准备散去,就在这时,那个后来被南京市民冠以“鬼手大怪”绰号的男人,出现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仿佛前一秒那里还空无一人,后一秒,他就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像是从地面的晨雾里凭空钻出来的一样。
他的装束,在当时那个年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机构——“军统”、“中统”,或是警察厅的便衣特务。
一袭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将他上半张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深不见底的墨镜,让人无法窥探他的眼神。
这副打扮,像极了戏剧里的反派角色,突兀地出现在这片祥和的晨练场上,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
叶师傅和他的弟子们都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通常来说,这种身份的人,要么在深夜的黑巷里活动,要么在大白天乘坐汽车横冲直撞,极少有大清早跑到鼓楼公园来干涉老百姓晨练的嗜好。
就在众人沉默对峙,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的当儿,那人却先开了腔。他未语先笑,笑声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嗬嗬!”
他对着叶师傅拱了拱手,行了一个江湖礼,姿态却说不出的怪异。“这位师傅练得极好,兄弟算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这话一出口,叶师傅的弟子们脸色都变了。
这是典型的踢场子的开场白。
几个性子火爆的年轻人当即踏前一步,怒目而视,只等师傅一声令下,就要上前理论。
叶师傅心里也是一沉,暗自盘算着如何应对。他是习武之人,却非好斗之辈。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正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对方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语气突然变得无比真诚:“真的,师傅的拳打得真的很好!”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在中年汉子左肩后背的交界处,也就是武林中人所说的“肩井穴”附近,轻轻地拍了两下。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朋友间的问候,熟稔得仿佛多年的知交。
力道轻得仿佛一片羽毛落下,叶师傅甚至没有感到任何冲击力,只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顺着对方的掌心透了进来,随即又消失无踪。
“告辞!”
不等叶师傅搭话,那人已经吐出了两个字。他微微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便转身自顾自地走了。他走得不快,步履从容,几步之后就融入了稀薄的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槐树下,叶师傅和他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完全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搞糊涂了。
这人到底是谁?来干什么的?是真心赞扬,还是另有图谋?
没有人能想明白。
最终,一个弟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怕不是个疯子吧?”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将这场离奇的遭遇归结为一个精神失常者的胡闹,随即各自散去。
叶师傅回到家中,照例吃了早饭,然后去自己经营的香烛铺子打理生意。一天下来,他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那清晨诡异的一幕,也渐渐被他抛在了脑后。
然而,到了晚上,情况变得怪异起来。
临睡前,叶师傅照例要打坐练一小时的内功。他习练八卦掌已有二十二个年头,内功修为虽不敢说炉火纯青,也足可称颇有心得。往常,他只需片刻便能摒除杂念,进入物我两忘的定境。
可今晚,他却觉得心烦意乱,难以入定。他强行收敛心神,尝试着搬运体内真气,按照固定的经脉路线运行。然而,气息刚一催动,他就感到五脏六腑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平日里通畅的河道,被人投下了无数看不见的暗礁。
他心中一惊,猛然睁开双眼。清晨在大钟亭前的那一幕,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那个神秘的黑衣人,那看似友好的两下拍击……
一个激灵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叶师傅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寻思,莫不是遭了高人的暗算?
武林中,确实存在一种极其阴毒的伤人手法,名为“透劲”或“隔山打牛”。
高手能将内劲凝聚于一点,看似轻轻一触,实则已将阴柔或刚猛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震伤其脏腑经脉。
这种伤,外表看不出任何痕迹,却能在数小时乃至数日后发作,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想到这里,叶师傅不敢再怠慢。他强撑着继续运功,试图用自己的内力化解那股侵入体内的异种真气。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同以卵击石,换来的是内脏更加剧烈的绞痛。
无奈之下,他只得从床底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三颗鸽卵大小、蜡封的丹丸。这是他师门秘传的疗伤圣药,二十多年来,他视若珍宝,从未动用过。他撬开蜡封,取出一颗,和着温水吞了下去。
这一夜,叶师傅未能入睡。
上半夜,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置于炭火上炙烤,灼热如焚,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滚烫的血腥味。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汗水湿透了被褥,却不敢发出一丝呻吟。
下半夜,灼热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剧痛。
那疼痛,如同有一把无形的、带着倒钩的刀子,在他的腹腔内来回剐动,撕扯着他的脏器。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都已渗出血来,脸上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天色微明时,剧痛稍缓。叶师傅挣扎着坐起身,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黯淡。他知道,自己已经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师门的丹药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却未能根除病灶。
他毫不犹豫地又服下了一颗丹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是他的那些弟子们,昨日同在钟亭前,见师傅今日未去晨练,特地登门探询。
门一打开,弟子们看到师傅的惨状,无不大惊失色。七嘴八舌地询问之下,A师傅才将昨夜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众人听罢,又惊又怒,有人便提议,应该立刻去求助于城北浦口的“张接骨”。
金陵城,乃至整个苏皖南一带,提起“张接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名号,代表着一个延续了八代的骨伤科传奇。
清乾隆年间,山东枣庄人张天散,精通岐黄之术,并发明了一套独特的接骨术,专治各种疑难骨折,疗效神奇,江湖人称“张接骨”。
此后,张氏子孙代代相传这套绝技与秘方,使得“张接骨”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品牌。
如今在南京行医的,已是第八代传人。他们不仅擅长接骨,对于跌打损伤,尤其是内伤的诊治,也颇有建树。
因此,当有弟子提出这个建议时,已是六神无主的叶师傅,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点头同意了。
一场笼罩金陵城的血色魅影,就此,拉开了它狰狞的序幕。
02
如果说八卦掌师傅叶的遭遇,尚能用“武林寻仇”或“同道踢馆”之类的江湖逻辑来勉强解释,那么三天之后发生在染料商人腾大根身上的厄运,则彻底将这起案件推入了无迹可寻的迷雾之中。
那是4月16日的傍晚,华灯初上。南京城南的夫子庙一带,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秦淮河的微波荡漾着两岸酒肆勾栏的璀璨灯影,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菜香和各色小吃的香气,混杂成一种独属于金陵的、纸醉金迷的暧昧气息。
尽管时局动荡,但这里的繁华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依旧是销金的窟,温柔的乡。
腾大根,籍贯安徽当涂,在南京水西门一带做染料生意。此人年届三十有七,生意做得不小,为人却颇为低调。今晚,他应几位生意伙伴之邀,前往夫子庙贡院街上的“如意酒家”赴宴。
他雇了一辆马车。马车在如意酒家那挂着“太白遗风”金字招牌的门前停稳。或许是性子有些急,又或许是赴宴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不等车夫按照当时的载客规矩,摆好脚凳再伸手搀扶,腾大根便自己撩起长衫的下摆,径直从车辕上往下跳。
偏偏脚下不巧,踩到了一块被水渍浸润的青石板,脚底一滑,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有力的大手从他身后伸了出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两边腋下,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牢牢架住。一个嘶哑却沉稳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小心了。”
腾大根惊魂甫定,连忙站稳脚跟,本能地回了句:“多谢!多谢!”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位好心人出手相助,却只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身形很快就汇入了夫子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腾大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发生点磕磕碰碰,有人顺手扶一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整了整头上的帽子,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如意酒家。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腾大根与生意伙伴们划拳喝酒,谈笑风生,商讨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时局变化。他精神饱满,嗓门洪亮,丝毫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样。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深夜。他乘着酒兴回了家,倒头便睡。
然而,平日里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习惯,在这一夜被彻底废除了。
次日凌晨四点多,腾大根猛地从沉睡中惊醒。
他不是自己想醒的,而是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硬生生从梦中拽回了现实。那疼痛的源头,就在他的两边腋下,正是昨晚在如意酒家门前,被那个黑衣人出手搀扶过的位置。
起初,那是一种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两块烧红的烙铁,正死死地贴在他的皮肉之下。他想翻个身,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如同木石,稍一动弹,那灼热感便立刻化为千万根钢针,疯狂地攒刺他的内脏。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睡在身旁的妻子张秀英被惊醒,连忙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丈夫的脸已经扭曲变形,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嘴唇因为剧痛而咬得发白。
“当家的,你怎么了?”张秀英惊慌地问道。
腾大根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着自己的腋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喉头一甜,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他猛地侧过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鲜血溅在雪白的枕套上,殷红刺目,宛如一朵瞬间绽放的死亡之花。
这一下,把张秀英吓得魂飞魄散。她见丈夫痛得厉害,家里又没有常备的伤药,情急之下,猛然想起隔壁邻居王先生。
王先生在城里一家大医院当药剂师,或许家里会有些止痛的西药。
她也顾不得穿好外衣,披着件单衣就冲出门去,用力敲打着王家的房门。
王先生被叫醒后,听了情况,也是一脸凝重。他家里并没有现成的止痛药,但他作为一个专业人士,敏锐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弟妹,你先别慌,”王先生冷静地说道,“如果大根兄弟的伤痛,确实是在被人‘搀扶’了一下之后才出现的,那绝不是普通的毛病,怕是遇到了歹人。这需要立刻找最高明的伤科郎中来看,拖不得!”
见腾大根的情况愈发不妙,不但疼痛难熬,而且已经接连吐了两次血,王先生当机立断,给出了一个建议:“别在南京耽搁了,赶紧去上海!我听说上海石氏伤科的石筱山先生,治内伤堪称江南一绝。快,立马去火车站,兴许还能赶上最早一班去上海的火车!”
此时的腾大根,已经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但神智尚存。
他听到了王先生的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场与死神的赛跑,就此仓促开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趟奔赴上海的求医之路,竟是一条通往绝望的黄泉不归路。
而那个仅仅是“善意”扶了一把的黑衣魅影,其恐怖的杀伤力,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凶险、都要彻底。
03
时间向前推进一个多月。
对于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而言,这一个月,是天翻地覆的一个月。
4月23日,人民解放军的红旗插上了“总统府”的门楼,南京宣告解放。
5月15日,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正式挂牌成立。
首任局长周兴,是一位从革命战争的硝烟中走出来的老公安、老布尔什维克。他身材不高,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长期的保卫战线工作,在他身上锤炼出了一种极其注重调查研究的务实作风。
因此,上任伊始,周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休息时间换上便装,悄然走上南京的街头巷尾,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他想知道,在这座刚刚回到人民手中的城市里,老百姓在想什么,怕什么,盼什么。
“鬼手大怪”的传说,就是在这样一次微服私访中,偶然钻进周兴局长的耳朵里的。
那是在一个傍晚,他在夫子庙附近的一家小茶馆里歇脚。茶馆里人声嘈杂,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七侠五义》,但邻桌几个茶客的窃窃私语,却比说书先生的故事更吸引周兴的注意。
“听说了吗?城北又有一个人遭了毒手……”
“还是那个‘鬼手大怪’?”
“可不是嘛!就那么轻轻拍了一下肩膀,回家就口吐黑血,眼看就不行了!”
“我的乖乖,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共产党进城了,怎么还有这种妖孽?”
周兴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民间猎奇的传言。那几个茶客脸上真实的恐惧,以及他们口中一个个受害者的惨状,都指向一个严峻的事实:有一个或者一群身怀绝技的凶徒,正在用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向新生的社会秩序发起挑衅,制造着巨大的社会恐慌。
到目前为止,据他零星听到的消息,“鬼手大怪”已经用那种“相助式搀扶”、“无意间碰撞”、“友好的拍叩”等极其隐蔽的手法,暗算了至少九名市民。
受害者无一例外,都在短时间内出现严重的内伤症状,最严重的已经卧床不起,甚至传言有人不治身亡。
当天下班前,周兴局长坐在自己简陋的办公室里,面沉似水。他拨打了一个内部电话,电话线连接的另一端,是一个名叫查铁典的年轻刑警。
查铁典,二十六岁,河北沧州人氏,回族。
沧州,是举世闻名的武术之乡,自古便有“镖不喊沧”的说法,意指此地武风之盛,连镖局路过都要收敛声威。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不知走出过多少武林名家。而眼前这位姓查的年轻人,名字中又有一个“铁”字,很容易让人将他与一身横练筋骨的武夫联系起来。
但事实恰恰相反。查铁典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体态瘦弱,戴着一副度数不浅的黑框眼镜,脸色因为长期的室内工作而显得有些苍白。他从未习练过任何武术,甚至连寻常的体力活都有些吃力。
然而,周兴看中的,并非筋骨之力,而是头脑之力。
查铁典在读师范时便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组织,三年前即将毕业时,因叛徒出卖而暴露身份,被列入国民党特务机构的黑名单。
幸亏组织及时将他撤往解放区,才免遭毒手。
在解放区,他被分配到社会部工作,凭借其缜密的逻辑思维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很快便在情报分析领域展露出惊人的天赋。
周兴奉调南下组建南京市公安局时,特意将这位自己一手发掘的青年才俊带在了身边。
电话接通后,周兴没有多余的寒暄,劈头就抛出了一个在常人听来近乎荒诞的问题:“小查,我问你。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人的身体被人像打招呼一样轻轻拍了一下,就因此受了足以致命的内伤,你信吗?”
电话那头的查铁典沉默了片刻,随即用清晰而肯定的语气回答:“信。局长,我信。”
周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哦?说说看。”
查铁典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我家乡是沧州,这种事情,听得多了。武术练到高深境界,确实可以做到。内家拳讲究‘劲’的运用,而非蛮力。高手能将全身之力凝于一点,透过皮肉,直击脏腑。我小时候就曾亲眼见过一位本族老叔,为惩治一个恶霸地主,只用一根手指,在众人面前貌似无意地按了一下地主家那头壮硕的毛驴,那毛驴当时毫无反应,走出不到半里地,便轰然倒地,口鼻流血而亡。事后剖开一看,五脏六腑尽皆碎裂,而肋骨却一根未断。”
周兴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愈发锐利:“很好。看来我没有找错人。这活儿,就得让相信世上有此类奇事存在的人去干,那才有工作的动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小查,情况是这样的……”
周兴将他私访听闻的内容简要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性质极其恶劣,严重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动摇了群众对我们新生政权的信任。市局必须立刻成立专案组,对此案进行彻查!不管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发生的,只要是在我们南京的地界上,我们人民政府的公安机关就有责任把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说到这里,周兴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查铁典的脸上:“这个使命,我交给你。你来做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
查铁典扶了扶眼镜,镜片下,他那文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与坚毅。他没有丝毫犹豫,立正站好,沉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他顿了顿,补充道:“局长,根据您的描述,我初步判断,此人功力极深,且心性狠辣,绝非寻常的江湖斗殴。他每一次出手,都是抱着致人死地的目的。”
周兴回复道:“放手去干吧!需要什么人,什么支持,直接向我汇报!”
临危受命的查铁典,就这样接下了这桩足以载入共和国刑侦史册的惊天奇案。
查铁典受命之后,没有立刻展开行动,而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刚刚绘制的南京市区地图,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在脑海中反复盘演着这桩奇案的每一个已知细节,试图从一片混沌中理出一条可供追查的线索。
傍晚时分,他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径直走向治安处刑事公安队的大办公室。他从人事档案中,挑选出了他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搭档——留用刑警,关扬铭。
关扬铭,三十岁,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米行学徒出身。旧社会在米行扛活,没一把子力气是根本干不下来的。关扬铭不仅力气大,而且还有一手绝活。他闲着没事时,喜欢用手掌抓捏米缸里的生大米,久而久之,竟能把一把干硬的米粒,硬生生捏成一个结实的饭团。
这手上的劲道,可想而知。
抗战胜利那年,国民党“还都”南京,首都警察厅招收新警。
关扬铭在老板的怂恿下去报考,结果被刑侦大队的主考官一眼看中,当场拍板录用。就这样,他成了一名刑警,专门负责抓捕那些江洋大盗、亡命狂徒。
南京解放后,经过甄别,关扬铭因历史清白,没有劣迹,被作为留用人员继续担任刑警。
查铁典看中关扬铭,并非仅仅因为他的力气和身手。更重要的,是他档案里的一句话:“其人熟稔南京市井百态,三教九流皆有涉猎。”
查铁典将关扬铭叫到一间僻静的会议室,开门见山地将“鬼手大怪”的案情和盘托出。
关扬铭听得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渐渐变为凝重。
查铁典递给他一支烟,平静地问道:“老关,你是南京通。依你看,我们要查清这案子,第一步该从哪儿着手?”
关扬铭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夹在粗壮的手指间,低头沉思了片刻。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没有长篇大论,只说了五个字:“去找‘张接骨’!”
道理很简单:南京城里的人,无论是谁,只要受了这种离奇的内伤,第一个想到的求医对象,必然是金字招牌“张接骨”。只要找到他,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最全面的受害者名单和第一手伤情资料。
查铁典当即拍板:“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换上便衣,借了一辆自行车,趁着夜色,一路向北,直奔长江北岸的浦口。
“张接骨”的诊所,坐落在浦口一条不起眼的老街上。门面不大,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显得有些斑驳。然而,诊所内外候诊的人,却总是络绎不绝。
查铁典和关扬铭亮明了公安的身份,正在坐堂的张家第八代传人——一位年过五旬、精神矍铄的老者,立刻将他们请进了内堂。
当听完查铁典说明来意,询问最近是否接诊过被神秘人以特殊手法击伤的患者时,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二位警官,你们可算是来问了!”张先生叹了口气,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专门的账本,“不瞒你们说,为了这事,我这一个多月来,也是日夜忧心啊!”
他翻开账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沉声说道:“从上个月中旬,也就是解放前十来天开始,一直到前天,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这里已经接诊了整整十一名伤情完全相同的患者!”
“十一名!”这个数字让查铁典和关扬铭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原以为受害者最多不过七八人,没想到实际情况远比想象的更为严重。
张先生继续说道:“所谓的‘相同伤情’,就是这十一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用拍、撞、推、扶之类的轻微动作接触了一下身体。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出现内脏剧痛、身体无法动弹的症状,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还出现了严重的吐血现象。”
关扬铭忍不住问道:“张先生,那您这儿……治得了吗?”
张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惭愧。我们张家,招牌上是‘接骨’二字,骨科是第一位的。至于伤科,虽也懂一些,但远不及骨科精湛。对于这种以内劲造成的内伤,我的治疗只能起到一些缓解作用,想要根治,却是力有不逮。”
说到这里,张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惊惧:“而且,二位警官,我还听说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水西门那边,有一个做颜料生意的,据说也遭了同样的暗算,他没来我这里,直接去了上海……前些日子,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查铁典和关扬铭的心上。案件的性质,从“系列伤害”,瞬间升级为了“系列杀人”!
查铁典强压住内心的震动,冷静地向张先生请教了最后一个问题:“张先生,以您的专业判断,您估计这些人的内伤,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张先生的回答,与查铁典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这是最上乘的武术手法。袭击者,绝对是一名内功已经练到化境的顶尖高手。他的劲力,已经不是普通的‘劲’,而是能够伤人于无形的‘气’了。”
从“张接骨”的诊所出来,夜色已深。查铁典从张先生那里,工工整整地抄录下了那十一名受害者的姓名和住址。
返回市局后,查铁典连夜向周兴局长做了紧急汇报。
周兴听完,一言不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他停在查铁典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立刻成立专案组!我给你授权,全局上下,所有人员、资源,任你调配!我只有一个要求:限期破案!必须尽快把这个‘鬼手大怪’给我从地底下挖出来!”
就这样,代号为“4.13”的“鬼手大怪系列伤害案”专案组,在南京市公安局成立的第一声警钟中,正式宣告成立。
组长,查铁典。
组员,关扬铭,以及另外两位经验丰富的老留用刑警——黄聪和邓德龙。
一张针对金陵鬼魅的天罗地网,就此张开。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张网要捕捉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魔。
04
专案组成立的当晚,四名核心成员便在刑事公安队那间临时腾出来的办公室里,召开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卷烟的辛辣味和一种名为“紧迫”的气氛。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南京地图,上面已经用红笔圈出了十二个点,那是迄今为止所有已知受害者的住址。
然而,此刻对于案情,其实并无可供分析的东西。除了知道凶手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人,作案手法诡异之外,他们对这个“鬼手大怪”的身份、体貌、目的,一无所知。
面对这片迷雾,众人一致决定,必须先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查清每一个受害者的详细情况。
凶手作案,绝不可能毫无目的。
专案组相信,在这十二名看似毫无关联的受害者与那个神秘的凶手之间,一定存在着一根看不见的、隐秘的丝线。找到这根线,就是破案的关键。
任务被迅速分配下去。
四名刑警,四路出击,分头走访受害者及其家属,制作最详尽的询问笔录,试图从海量的信息中,筛选出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共同之处。
查铁典主动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线索——调查已经死亡的第二名受害者,染料商人腾大根。
他首先去了水西门派出所,查阅了腾大根的死亡户籍注销记录,上面赫然写着死因是“暴病不治”。
随后,他找到了腾大根位于燕子巷的家。开门的是死者的遗孀张秀英,一个三十出头的苏北农村妇女,神情憔悴,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面对公安人员的询问,张秀英显得有些慌乱,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丈夫从受伤到死亡的整个经过。
原来,腾大根在受伤吐血之后,连夜被家人送往了上海。在上海,他们一天之内,拜访了当时沪上最负盛名的两位伤科大家——石氏伤科的石筱山和魏氏伤科的魏指薪。
两位名医的诊断结果惊人地一致:患者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袭击者所用的,是一种极为阴损歹毒的内家功夫,劲力透过腋下,直接震伤了心肺两大要害脏器。这种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断侵蚀心脉,最终导致心力衰竭而亡。
石、魏二位名家都坦言,此伤之重,已经超出了寻常伤科大夫的治疗范畴。他们能做的,只是用推拿和药物,暂时缓解伤者的痛苦,延缓病情的恶化。
身为杏林名家,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等同于宣判了腾大根的死刑。
然而,求生的本能让腾大根和家人不愿就此放弃。他们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求到了当时在上海滩威名赫赫的武术大师,“千斤大力王”王子平的门下。
王子平,河北沧州人氏,回族,是当时中国武术界的泰山北斗。他精通查拳、八极拳,武医同源,不仅是一代武学宗师,其正骨疗伤之术也名闻天下。
腾大根被抬到王子平先生的诊所时,已是气息奄奄。王大师亲自为他检查了伤情,又详细询问了受伤的经过。之后,他久久不语,只是轻轻地摇着头,最后长叹一声:“唉——先吃点药调理一下吧。”
他肯定了石、魏二位的诊断,并进一步指出,这种阴柔的“透劲”,在中国武术的许多门派中,只要练到一定境界,都能做到。什么武当、少林、太极、形意、八卦,乃至近代由王芗斋先生创立的大成拳,都有类似的手法。
因此,单从伤势上,根本无法判断出凶手究竟是何门何派。
王大师还说了一句让腾大根彻底绝望的话:施展这种功夫,对于行凶者本人来说,也是极为耗费功力的,绝不能轻易连续使用。对方既然肯下如此血本,必然是怀着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就这样,腾大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回到了南京。
或许是三位名家的治疗起到了一点作用,他回来后的几天里,伤痛竟然有所减轻,也不再吐血。正当全家人以为侥幸渡过难关时,5月10日清晨,腾大根起床后,忽然感到心痛如绞,随即大口呕血,还没等家人反应过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查铁典听完张秀英的哭诉,心情无比沉重。
与此同时,关扬铭、黄聪、邓德龙等人也完成了对其他十一名受害者的走访。几天后,所有的调查材料汇集到了专案组的办公桌上。
四名刑警围坐在一起,对这些来之不易的信息进行汇总和分类,试图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
然而,分析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十二名受害者,简直就是一个南京市民的随机缩影:
从籍贯上看,天南地北,有安徽的,有浙江的,有山东的,还有江苏本地的。
从职业上看,五花八门,有教拳的师傅,有做生意的商人,有火车站的搬运工,有赋闲在家的旧警察,还有木匠、小贩、职员……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从社会关系上看,绝大多数人历史清白,口碑良好,与人无冤无仇。只有那个当过旧警察的,社会关系稍微复杂一些,但也没有发现犯下过什么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罪行。
从经济状况上看,都在南京市民的一般水准上下,既没有富可敌国的大亨,也没有赤贫如洗的乞丐。
从个人背景上看,练过武的有四人,但都只是寻常的业余爱好者,功夫平平,在武林中毫无名气。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受伤的经过:都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在貌似偶然的接触中,用轻微的拍、叩、扶、撞等动作所伤。
分析会开到了深夜,四名刑警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困惑。
关扬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道:“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这个‘鬼手大怪’,难道真是个疯子,上街逮着谁不顺眼就给谁来一下?”
这个看似荒谬的猜测,却是目前唯一能够解释所有现象的“理论”。
如果凶手真的是在进行无差别的随机作案,那么对于刑警来说,这将是最为头痛的局面。没有规律,就意味着没有线索;没有线索,就意味着无法预测他下一次的作案时间和地点,更无法划定侦查的范围。
面对偌大一个南京城,想要从中找出一个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案情,似乎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死局。
经过一夜的思考,查铁典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颇有些无奈,却又是唯一可行的应对策略——守株待兔。
基于这个判断,查铁典向领导汇报,并立刻以市局治安处的名义,向全市各分局下达了一份紧急内部通知:要求各单位密切注意辖区内任何与“鬼手大怪”特征相似的可疑人员,一旦接到群众举报,务必第一时间与市局专案组联系,绝不能打草惊蛇。
这是一张被动而又充满希望的网。
专案组的四名刑警,就像耐心的猎人,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等待。
机会,比他们预想的来得要快。
这天晚上七点多,刑警邓德龙刚按照查铁典的吩咐,给最后一个分局打完通知电话,市局总机就转进来一个紧急来电,指名道姓要找查铁典。
电话是鼓楼分局治安科的值班员打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变调:“查同志吗?我们刚接到群众举报,‘鬼手大怪’……‘鬼手大怪’在鼓楼中山路上的‘大惬意饭馆’现身了!”
“大惬意饭馆”是鼓楼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淮扬菜馆,两层楼,两开间门面,生意一向兴隆。
此刻,饭馆二楼靠窗的一个角落里,用一扇山水屏风隔开的小空间内,四位脑满肠肥的粮商正围着一张八仙桌小酌。他们是多年的生意伙伴,今晚聚在这里,是为了商量一桩能发大财的买卖。
上海解放伊始,百废待兴,粮食奇缺,米价一日三涨。
谁能在这个时候把大米运进上海滩,谁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四位粮商路子广,通过关系搭上了一条华东军区的运输船队,能以极低的价格,将数百石大米顺江运往上海。
今晚,他们正是要敲定这笔生意的最后细节。
正当四人谈得眉飞色舞,举杯相庆之际,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外飘了进来:
“嘿嘿!几位老板,真是好算计啊!这样的发财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过啊!”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屏风内的热烈气氛。四位粮商的笑容僵在脸上,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疑惑。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旁边的屏风被人从外面轻轻移开,一个穿着黑色对襟夹褂、头戴白色帆布凉帽的精壮汉子闪身而入。他对着四人团团一揖,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四位先生,晚上好!”
这汉子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三十多岁年纪,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四位粮商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眼见这副情景,脑子里同时“嗡”地一声,冒出了那个令全南京城都胆战心惊的名号。
其中一位姓王的粮商嘴快,哆哆嗦嗦地吐出了四个字:“鬼……鬼手大怪?”
那汉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正是在下!江湖上的朋友抬爱,赏了这么个诨号,惭愧!惭愧!”
此言一出,四位粮商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其中反应最快的齐老板,连忙站起身来,强作镇定地拱手还礼:“幸会!幸会!英雄请上座!”
其余三人也慌忙起身,拉过一张空椅,恭恭敬敬地请这位不速之客入席。
那“鬼手大怪”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摆了摆手道:“诸位不必惊慌。我只求财,不害命。不过,凡是被我盯上的人,最好还是识相一点。”
王老板心思活络,一边吆喝着“跑堂的,添副碗筷,上好酒好菜”,一边悄悄向屏风门口挪动,准备借机下楼报警。
“叫跑堂进来就是,王老板不必亲自出去。”那“鬼手大怪”头也不抬地说道。
王老板心里一凉,只得退回座位。他与齐老板对视一眼,递了个眼色过去。
齐老板心领神会。当跑堂的进来后,他便大声吩咐道:“去,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洋酒拿来!要那种英国产的‘十二金钗’!”
跑堂的听得一愣一愣,说店里没这种酒。
齐老板便装作一副非此酒不可的豪客模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又拿出钢笔,在上面迅速写了几个字,递给跑堂:“你拿着这个,去街口的‘中鼎商行’,就说我齐某人要的,让他们记在账上。快去快回!”
跑堂的是个不识字的机灵鬼,接过名片时,感觉老板捏着自己的手,指甲在他手心用力划了一下。他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径直跑到账台,将名片交给了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借着灯光一看,只见名片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五个大字:“鬼手大怪!快报警!”
专案组接到消息,精神大振。查铁典当机立断:“都换上便衣,带上手枪、手铐,立刻出发!记住,对方是武林高手,不可大意!”
黄聪有些胆怯,小声说:“就我们四个人,行吗?”
查铁典镜片后的目光一闪:“四个对一个还不行,我们还当什么警察?别怕,到地方我第一个上!”
四人火速赶到“大惬意饭馆”。查铁典迅速观察了地形,让饭馆老板悄悄疏散了楼上的其他食客。随后,一个简单而高效的抓捕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低声对关扬铭说:“老关,你力气最大。一会儿你化装成送美点的大厨,接近目标。记住,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关扬铭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瞧好吧您呐!”
片刻之后,关扬铭换上了一身油腻的白色厨师服,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银耳,走进了屏风。
他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对着上首的“鬼手大怪”点头哈腰:“这位爷,这是我们老板特地送的拿手名点,不成敬意,请您品尝。”
那“鬼手大怪”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在江湖上的威名,眼见有免费的美食,不疑有他,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接。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碗沿的一刹那,关扬铭动了!
他手腕猛地一翻,那碗滚烫的冰糖银耳,不偏不倚,被他整个儿扣在了“鬼手大怪”的脸上!
“啊呀!”
滚烫的糖水和黏腻的银耳,瞬间封住了对方的视线和呼吸。就在他本能地惊叫、伸手去抹脸的千分之一秒,关扬铭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闪电般探出,一把拦腰将他死死抱住,双臂如铁箍般猛力收紧!
“动手!”
查铁典一声低喝,他与黄聪、邓德龙三人同时从屏风两侧扑出,三人合力,猛地将屏风整个掀翻!
“哗啦”一声巨响,屏风砸在桌椅上,杯盘碎裂。三人趁着对方被关扬铭锁住下盘,无法发力的瞬间,如猛虎下山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死死按倒在地板上。
“咔嚓!”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几圈粗麻绳将他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整个抓捕过程,从关扬铭动手到制服罪犯,前后不过五秒钟,干净利落,配合默契。
然而,当这名“鬼手大怪”被押回市局,连夜突审时,专案组四人满心的欢喜,却很快变成了一地破碎的肥皂泡。
审讯椅上,那个被冰糖银耳烫得满脸红肿的家伙,哭丧着脸交代:他根本不是什么“鬼手大怪”,他叫严益星,是个刚从镇江监狱放出来的江洋大盗。因为手头缺钱,又听说了“鬼手大怪”的威名,便起了歹心,想冒充其名头,敲诈勒索几个有钱的商人,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就栽在了真警察的手里。
虽然抓错了人,让专案组空欢喜一场,但这起“乌龙案”也给查铁典提了个醒:守株待兔的策略,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极易被各种假情报干扰,浪费宝贵的警力。
看来,必须改变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