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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下的布老虎

1975年秋,西北黄土高原已是一片苍黄。刚从县师范学校毕业的苏文娟背着打补丁的行李包,踏上了回王家沟的路。她是村里为数不

1975年秋,西北黄土高原已是一片苍黄。刚从县师范学校毕业的苏文娟背着打补丁的行李包,踏上了回王家沟的路。她是村里为数不多读过书的女子,毕业后毅然选择回到这片贫瘠的土地教书。

村支书周满仓在村口等她,见她来了,黝黑的脸上挤出复杂的笑容:“文娟,你可想好了?咱村小的情况,我在信里都说清楚了。”

“放心吧,满仓叔,我就是王家沟长大的,还能嫌弃自己家乡不成?”苏文娟抹了把额上的汗,笑着说。

两人沿着崎岖的黄土路往村里走,路旁的枣树枝桠扭曲,像一双双挣扎的手。村子的最深处,一座青砖院落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院墙比村里其他土房高出一大截,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青的砖块。

“那就是咱村小了,原先是地主赵永贵家的宅子。”周满仓脚步慢了下来,语气变得迟疑,“这院子...有些年头了,你晚上要是一个人害怕,就搬到村头我老姨家去住。”

苏文娟望向那宅院,心头莫名一紧。她记得小时候逃荒离开前,常和玩伴们在这宅子外围扔石子,大人们总是急匆匆地把他们拽走,说那地方“不干净”。

“不就是个老院子嘛,我不怕。”她故作轻松地说。

宅院的大门缺了一扇,另一扇也歪斜着,门上的铜环早已不翼而飞。走进院子,迎面是一棵枯死的老枣树,树干粗壮得两人才能合抱,枝干狰狞地伸向天空。树下一口青石砌的老井,井口被一块大石板封着。

正堂改成的教室倒是宽敞,摆了二十多张高低不一的桌椅,墙面新刷了白灰,却依然透着一股阴森。西厢房是苏文娟的宿舍,除了一张木板床和破旧的书桌,别无他物。

“原先赵家住这里时,家里有几口人?”苏文娟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

周满仓脸色微变,含糊其辞:“就赵永贵和他婆姨,两个儿子...土改那年都没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收拾收拾,晚上到我家里吃饭。”

说完,他匆匆离开了。

苏文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床底下有个硬物,拖出来一看,是个褪色发霉的布老虎,针脚细密,曾经应该是件精致的玩物,如今右耳残缺,身上沾满污渍。她随手把它放在窗台上,开始打扫卫生。

开学第一天,只有十八个孩子来上课,分属不同年级。苏文娟采用复式教学,忙得团团转,但心里充实。孩子们起初拘谨,慢慢熟络后,课堂气氛活跃起来。

怪事发生在一周后的深夜。

苏文娟被一阵类似石子滚动的声响惊醒,声音似乎来自教室。她披衣起身,提着煤油灯查看。院子里月光惨白,老枣树的影子如鬼爪般投在地上。教室门锁着,里面空无一人。

正要回屋,她眼角瞥见井边有个矮小的黑影一闪而过。她举灯照去,只见封井的石板上似乎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刮过。

“谁在那儿?”她壮着胆子问。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第二天上课,一年级的铁蛋一直揉眼睛,苏文娟问他怎么了,孩子嘟着嘴说:“昨晚有个小娃娃在俺家窗外哭,吵得俺睡不着。”

“咋样的小娃娃?”苏文娟随口问。

“比俺还矮,戴个红兜兜,光着脚丫,在院子里转悠,俺娘说俺做梦哩。”

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附和,都说最近夜里听到小孩哭声。苏文娟心里发毛,想起周满仓的警告,但面上仍保持镇定,安抚孩子们可能是野猫发情的声音。

接下来几天,苏文娟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备课时常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推门查看却空无一人。一天午后,她在批改作业时打盹,突然感到胳膊一阵刺痛,惊醒后发现小臂上多了几道浅红的抓痕,像是被小孩子的手抓的。

她想起窗台上那个布老虎,打算把它扔掉。奇怪的是,明明放在窗台的东西,转眼就不见了,几天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枕头底下。

事情愈发诡异,苏文娟决定找村民了解这宅院的往事。她先是问了几个来接孩子的老人,但他们一听她打听赵家的事,都避而不谈。只有一个醉醺醺的老光棍在村口槐树下嘟囔了几句:“赵家...作孽啊...那口井...别打开...”

一天放学后,苏文娟看见五年级的招娣独自在角落里画画,画上是一个穿红肚兜的小男孩牵着个大人的手,站在一棵树下。

“这是谁啊?”苏文娟温和地问。

招娣怯生生地抬头:“是井娃儿。”

“井娃儿是谁?”

“奶奶说,他是赵地主家的小孙子,掉井里淹死了,夜里会出来找伴儿玩。”招娣压低声音,“他说井里冷,想出来。”

苏文娟后背一阵发凉。

当晚,她带着自己攒的鸡蛋去了周满仓家,坚持要了解实情。周满仓闷头抽了半天旱烟,终于开口:

“赵永贵是咱村的地主,土改那年,村民们开批斗会,他和老婆在宅子里上吊了。他大儿子赵志刚...死得更早些,是掉进自家井里淹死的,留下个五岁的娃娃。”

“那孩子呢?”苏文娟追问。

周满仓目光闪烁:“说是病死了...埋在后山。但那之后,宅子就不太平,有人说看见赵家小孙子在院里跑,还听见他哭。文娟,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那宅子确实邪性,前两个教师都没教满一个月就走了。”

“为什么不拆了那口井?”

“那可动不得!”周满仓几乎跳起来,“那井...封着东西,开了要出大事!”

苏文娟满腹疑云地回到宅院。月光下,封井的石板泛着青冷的光。她走近细看,发现石板上刻着一些模糊的符文,像是某种符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石板的缝隙里,夹着一小块褪色的红布,与她之前发现的布老虎材质一模一样。

她回屋辗转难眠,半夜时分,又被孩子的哭声惊醒。这次声音格外清晰,似乎就在院子里。她悄悄凑到窗前,透过破旧的窗纸往外看——月光下,井边的石板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推搡。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苏文娟吓得心脏几乎停跳。

“苏老师!苏老师快开门!”是周满仓焦急的声音。

她开门后,周满仓气喘吁吁地说:“快收拾东西,去我家住!我刚梦见...梦见那孩子了,满身是水,说要找他的布老虎...”

苏文娟心头一震,想起那个时隐时现的布老虎,硬着头皮说:“满仓叔,这事必须解决,不然以后谁来教书?孩子们怎么办?”

周满仓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造孽啊...都是赵家造的孽...”

在苏文娟的坚持下,周满仓终于说出了更多实情:赵永贵的儿子赵志刚有虐待癖好,常咬伤丫鬟的长工,说是“采阴补阳”。赵家小孙子赵小宝耳濡目染,也学着咬人。赵家出事后,村民在井里发现了赵志刚的尸体,而赵小宝则不知所踪,大家都认为那孩子也掉进井里了。

“那为什么不打捞?”苏文娟问。

“井太深,而且...”周满仓压低声音,“有人听见井里有说话声,像是赵志刚在教儿子怎么...怎么咬人。大家害怕,就请了个道士把井封了。”

苏文娟毛骨悚然,忽然想起自己胳膊上的抓痕和隐隐的疼痛。她卷起袖子,惊恐地发现那些抓痕已经变得青紫,而且形状诡异,像是...牙印。

第二天,苏文娟托人从县城请来一位懂得风水的老先生。老先生一进院子就连摇头:“怨气深重,有幼魂困于此地,不得超生。”

他绕着井走了一圈,脸色大变:“井里不止一个魂魄!大的缠着小的,小的想出来,大的不让!”

“怎么办?”苏文娟急切地问。

“需得开井,将尸骨妥善安葬,再做场法事超度。”老先生说。

周满仓和村民们极力反对,怕放出更可怕的东西。苏文娟却下定决心,她偷偷找来几个胆大的村民,许诺重酬,趁白天学生们不在时,撬开了封井的石板。

井底早已干涸,堆满枯枝败叶。令人震惊的是,里面并没有成人的尸骨,只有一具小小的骨骸,蜷缩在角落,身上裹着褪色的红肚兜,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布老虎——与苏文娟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个布老虎完好无损。

更让人心惊的是,小孩的腕骨上有明显的咬痕,臂骨上也有多处碎裂。

“不是淹死的...”苏文娟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消息传开,村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终于道出真相:赵家出事那晚,赵永贵和妻子上吊自尽前,丧心病狂的赵志刚认为儿子的“纯阳之体”能让自己避祸,竟在井边咬死了亲生儿子,随后自己逃之夭夭,再無音讯。村民们发现时,只看到井边血迹和小宝的鞋子,误以为父子双双落井,于是封了井。

真相大白,村民们都沉默了。大家凑钱打了一副小棺材,将赵小宝的尸骨妥善安葬在后山,并请老先生做了三天法事。下葬那天,苏文娟把那个布老虎轻轻放在棺材里,低声道:“安心去吧,孩子。”

自那以后,宅院再无异状。苏文娟的胳膊渐渐痊愈,孩子们也不再看见“井娃儿”。她在王家沟教了十几年书,直到村小合并到镇上的中心小学。

离开那天,她特地去后山看了赵小宝的坟。坟前不知谁放了一束野花,在黄土风中轻轻摇曳。

苏文娟弯腰摸了摸粗糙的墓碑,低声说:“都结束了。”

一阵风吹过,扬起些许尘土,仿佛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即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