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来砍那棵玉兰树的清晨,我没出去看,只是坐在书房里,背对着窗,听着电锯刺耳的嗡鸣,那声沉闷又决绝的,带着撕裂感的断裂声。
安静下来后,才走出去,那棵五十年的玉兰,是园子里的明星,每年春天,白花像落了一场温润的雪,不知引来多少赞叹,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只有自己知道,它的倒下像是迟来的外科手术,切掉了心头长了很久的、包裹着层层糖衣的病灶。

这座看起来繁花似锦的园子,说白了,就是我前半生的试错场,今天就从我犯的第一个错讲起吧,说起来,这第一个错,真是错得又贵又傻,错在年轻时那点自以为是的傲慢。
那时候刚从国外回来,迷上了日式庭院,你知道的,那种枯山水,每块石头、每寸青苔都摆放得像道精密的数学题,充满了克制的美,心一横决定在园子里也造一个。
请来了日本的园艺师,重金运来形态绝美的羽毛枫,我简直把它当成了稀世珍宝,翻遍了所有关于枫树养护的书,严格控制着土壤的酸碱度,精确计算每天浇水的毫升数,甚至为了模拟它原生地的光照,还搭了特殊的遮光网。
那两年,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像没有生命的艺术品,完美地复刻了在书上看到的一切,来家的客人,无不称奇,可就在第三年的春天,没有任何预兆,一夜之间,叶子全蔫了。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真正懂行的老友来访,他蹲在那棵枯树旁,捻了捻土,只说了一句:“你把它照顾得太干净了,被你养得没有野性,连抵御上海寻常湿气的力气都没了。”
那一刻,我才惊觉,想要的根本不是活着的树,而是听我摆布的、绝不出错的美学模型,错把书本上看来的一点墨水,当成了能点石成金的仙露,傲慢地以为,靠着知识和规划,就能凌驾于生命本身的规律之上。
那棵树的死给我上了最贵也最重要的一课,人生的规划恰恰是懂得给意外和失控,留出足够的空间。
如果说第一个错,是错在对未来的控制欲,那第二个错,就是错在对过去的执念,有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在荷兰生活多年,后来还是没能敌过病魔,她生前最爱的,是叫夜皇后的黑色郁金香,黑得像丝绒一样,神秘又高贵。
她走后的那年秋天,我几乎是疯了一样,托了各种关系,搜罗来很多夜皇后的种球。把花园里阳光最好、土壤最肥沃的那整片坡地,全都种满了,心想要为她留住最爱的风景,好像只要这花每年还开,她就没有真的离开过。
可忘了,上海的春天,远比荷兰不同寻常,那些郁金香每年都开,花期短得可怜,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为了让它们活下去,每年都要费尽心力地与各种病害作斗争,挖出来,冷藏,再种下去,那份怀念渐渐变成了沉重的与土地的对抗。
直到有一年,实在累了,什么都没种,第二年春天,那片空地上竟然自己长满了毛茸茸的、寻常的蒲公英,风一吹,白色的种子漫天飞舞,飘向园子的各个角落。
看着那片蓬勃的、毫不起眼的白色,突然就释然了,原来以为深情就是抓住不放,可惜错了,以怀念为名绑架了这片土地,拒绝让任何新的生命在这里生长。
原来真正的怀念,不是在原地造纪念碑,而是把那份爱变成种子,随风飘散,落在哪里便在哪里开出新的,哪怕是毫不起眼的花。犯完理念和情感的错,该轮到审美的偏见了,花园常有朋友来小坐,办些雅集,为了让场面尽善尽美,对所有不速之客都挺不客气的,其中头疼的是紫藤花架下的野蜂。
它们嗡嗡作响,让一些怕虫的女士们很是紧张,觉得这太破坏气氛了简直是对我精心营造的雅致的挑衅。于是找人来把蜂巢整个端掉了,世界清静了,那一年的雅集办得格外成功。
可到了夏天却傻眼了,园子里那几株原本每年都果实累累的西葫芦和番茄藤,竟然只开了花,结不出几个果,某位搞植物研究的朋友来了一看,就笑我:“你把给你家作物授粉的首席员工都赶走了,还指望什么收成?”
当时真是又羞又恼,追求的那种井然有序的、符合人类社交礼仪的干净,其实是被阉割过的毫无生机的人造美,以主人的身份傲慢地决定了谁有资格留在这里,却忘了这园子里所有的生命本是完整的生态,环环相扣。
现在,说回那棵玉兰树吧,就是我那三个错误的集大成者,被我固执地种在并不完全适合它的地方,只因为那是记忆里那张老照片上的风景,为了让它长得标准,修剪掉了所有觉得多余的旁枝。
为了保护它名贵的花朵,清除了周围所有可能与它争抢养分的杂草和害虫,所以当它倒下的那一刻,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那个被它遮蔽了多年的、阴暗湿冷的角落。
看到地上冒出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小小绿芽,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折腾了这半辈子,想经营出完美的花园,其实是花园一直在经营我,用一次次的枯荣、一次次的失败,来修正我的傲慢、我的执念和我的偏见。
最终没能成为理想中的样子,但它却让我成为了比理想中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