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年,凛冬已至,玉壁城外连营数十里,北周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中军大帐内,年仅二十二岁的牛孝节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虎符。主将韦孝宽亲自为他系上战袍,帐中诸将目光复杂,羡慕与怀疑交织。
“孝节,给你三千兵马,守石棱寨三日。三日内,石棱寨若失,玉壁危矣;三日后,我自有破敌之策。你可能做到?”韦孝宽目光如炬。
牛孝节抬头,方正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伤疤,那是三年前邙山之战的印记。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末将在,石棱寨在。”
出得帐来,副将低声道:“将军,石棱寨年久失修,三千对两万,这分明是...”
“送死?”牛孝节打断他,目光扫过远处隐约可见的石棱寨轮廓,“当年我随独孤信将军守陇右,五百人守孤城一月,城中粮尽,煮弩弓皮革为食。今日石棱寨,尚不如当年凶险。”
石棱血战石棱寨坐落在玉壁城东北的制高点上,寨墙由石块垒成,因年久失修,多处已见裂痕。
牛孝节率军抵达时已是黄昏。他连夜巡视寨防,下令拆毁寨内多余房屋,取木石加固城墙;又命士兵在寨外挖掘陷坑,布设铁蒺藜。
第二日清晨,东魏大军压境。领军大将乃是名将段韶麾下猛将斛律光,此人勇武过人,曾单骑冲阵,生擒西魏大将。
斛律光派使者至寨前劝降:“牛将军年少有为,何不弃暗投明?东魏丞相求贤若渴,必当重用。”
牛孝节立于寨墙,挽弓搭箭,一箭射断使者旗杆:“回去告诉斛律光,牛孝节头可断,血可流,石棱寨不可弃!”
斛律光大怒,下令强攻。东魏军如潮水般涌来,冲车撞击寨门,云梯搭上寨墙。
牛孝节亲临第一线,挽弓射箭,箭无虚发。战至午时,他手中强弓弦断,便拔出佩刀,与登墙敌军白刃相接。混战中,左臂中箭,他咬牙折断箭杆,继续奋战。
夜幕降临时,东魏军暂退。清点伤亡,守军已折损三成,箭矢将尽。
副将满身血污,哑声道:“将军,箭矢只够明日半日之用,如何是好?”
牛孝节望着寨外东魏营火,忽然道:“传令,收集寨中所有铜铁器皿,连夜熔铸箭镞;拆民房取梁木,制做弩箭。”
“那...箭羽何处寻?”
牛孝节沉默片刻,低声道:“割阵亡将士发髻,取发代羽。”
帐中一片寂静。突然,一名老兵单膝跪地:“愿从将军令!”众人相继跪倒,无一人异议。
是夜,石棱寨中炉火通明。牛孝节亲自拉风箱,与士兵一同熔铜铸铁。天亮时分,三千支特殊的箭矢制作完成——铜铁箭镞,木杆,人发为羽。
转守为攻第三天,战斗更加惨烈。午时,寨门被破,东魏军涌入寨中。
牛孝节持刀立于寨门处,大喝道:“石棱寨便是你我葬身之处!后退者斩!”
他身先士卒,率亲兵堵住缺口。混战中,身上添伤七处,战袍尽赤,仍死战不退。守军见主将如此,士气大振,竟将入寨东魏军全部歼灭。
傍晚,韦孝宽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却不见援军踪影。
诸将围聚牛孝节身旁,人人带伤,目光决绝。
“将军,援军不至,箭矢已尽,寨墙多处崩塌,守不住了!”
牛孝节环视众人,忽然笑了:“谁说要守?今夜,我们进攻。”
众将愕然。
“斛律光连胜两日,必以为我军穷途末路,今夜定然松懈。我们趁夜劫营,或可扭转战局。”
副将急道:“将军,我军能战者不足千人,如何劫营?”
牛孝节目光炯炯:“正因为兵少,才要出其不意。选三百敢死之士,随我夜袭。余部多举火把,擂鼓呐喊,以为疑兵。”
是夜三更,牛孝节亲率三百死士,人衔枚,马裹蹄,悄悄出寨。他们绕过正面,直扑东魏军中军大帐。
果然如牛孝节所料,连胜两日的东魏军防备松懈,哨兵多在打盹。三百周军如尖刀般插入敌营,四处纵火,齐声呐喊:“韦孝宽大军到了!玉壁援军到了!”
东魏军梦中惊醒,不知虚实,自相惊扰。混战中,牛孝节直取中军,正遇匆忙出帐的斛律光。两人交手十余回合,牛孝节诈败而走,斛律光纵马追击,不料中了绊马索,摔下马来。牛孝节回马生擒斛律光。
主将被擒,东魏军顿时大乱。恰在此时,韦孝宽亲率援军赶到,两下夹击,东魏大败。
战后清点,牛孝节三千守军,仅存四百二十一人,人人带伤。然歼敌逾万,生擒敌将,创下玉壁之战转折点。
韦孝宽亲自为牛孝节包扎伤口,叹道:“吾尝闻‘石牛卧棱,万夫莫开’,今日方知石牛之威!”
自此,“石牛”牛孝节之名传遍北周。
宜阳鏖兵建德元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决心东征,牛孝节已官至车骑大将军。
宜阳城外,周齐两军对峙。北齐名将段韶亲率十万大军来援,依山傍水,连营三十里。
周军诸将皆惧段韶威名,主张退兵。唯牛孝节力排众议:“段韶虽善用兵,然齐军远来疲惫,利在速战。我军当深沟高垒,以逸待劳。”
武帝采纳其策,命牛孝节总领前军。
段韶果派精锐挑战,牛孝节坚守不出。齐军连日叫骂,周军将士愤懑不已,纷纷请战。
牛孝节召集众将,道:“段韶欲激我出战,我偏不上当。然将士求战心切,不可久抑。三日后,我自有破敌之策。”
第三日夜,大雨倾盆。牛孝节选五千精兵,每人携带鼓角,趁夜潜出大营,绕至齐军后方。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牛孝节在齐军后方擂鼓呐喊,制造大军来袭假象。段韶恐后路被断,急调精锐回防。
趁齐军调动混乱之际,牛孝节亲率主力猛攻其薄弱环节。他手持长戟,身先士卒,连破三阵,直插齐军中军。
段韶临危不乱,指挥部队且战且退。牛孝节穷追不舍,与段韶亲兵血战。混战中,他左腿中箭,仍坚持指挥,终大破齐军,缴获军械粮草无数。
武帝闻捷大喜,擢升牛孝节为骠骑大将军,赐爵陇西郡公。
建德六年,北周大军围攻北齐都城邺城。此时的牛孝节已年近五旬,鬓发斑白,伤痕累累。
邺城城防坚固,守军誓死抵抗。周军围攻月余,伤亡惨重,未能破城。
这日,武帝召牛孝节议事:“齐室昏庸,民不聊生。然邺城坚守不降,徒增伤亡。孝节可有良策?”
牛孝节沉吟良久:“陛下,邺城守将高延宗,虽为齐室宗亲,但素得军心。臣愿单骑入城,说其来降。”
众将大惊,纷纷劝阻:“高延宗性情刚烈,将军此去,必死无疑!”
牛孝节慨然道:“若以我一人性命,换邺城免遭兵燹,死何足惜?”
次日,牛孝节果然单骑至邺城下,请见高延宗。
城头上,高延宗弯弓搭箭:“牛孝节,你莫非来送死?”
牛孝节卸下盔甲,赤手空拳立于城下:“高将军,邺城粮草将尽,外无援兵。你为一己名节,忍心满城百姓陪你殉葬吗?”
高延宗默然。
牛孝节继续道:“周帝有诏,若将军开城,必保齐室宗庙不毁,全城百姓平安。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恐难保全。”
高延宗长叹:“我非贪生怕死,实不忍百姓受苦。然我若降,岂非不忠?”
“忠在一人,仁在万民。将军舍小忠而全大仁,方为真英雄。”
高延宗沉思良久,终于下令开城投降。邺城免遭战火,百姓夹道相迎。
秋风陇右北周统一北方后,牛孝节请命镇守陇右。宣政元年,突厥犯边,已届花甲之年的牛孝节再次披挂上阵。
出征前,他将子孙召至榻前,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缕已泛黄的白发。
“这是石棱寨阵亡将士的发髻,我留一缕,以志不忘。”牛孝节声音平静,“为将者,不在一时胜负,而在不负将士,不负百姓。”
陇右之战,牛孝节大破突厥,追击三百里,边境遂安。然班师途中,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弥留之际,他对守在身旁的儿子说:“我死之后,不必归葬京师。就葬在陇右山头,让我日日可见这万里河山...”
言毕,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一岁。消息传出,陇右百姓自发戴孝,哭声震野。
牛孝节用兵四十年,破敌攻城,战功赫赫,然其传奇不在百战百胜,而在与士卒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他生前常说:“为将者,当如石牛,不言不语,负重而行。”
后世史家评曰:“北周诸将,勇武刚毅,无出牛孝节之右者。观其石棱守寨、宜阳破敌、单骑说降、暮年定边,诚为一代铁血名将。”
这位被称作“石牛”的一代名将,最终长眠在他守护一生的边关土地上。墓碑朝北,永远凝视着那片他用生命捍卫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