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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三十年,只为写好一部《冲茶记》

午后的阳光,总算肯绕过邻居家高大的梧桐,斜斜地穿过书房的百叶窗,空气中把那些慢悠悠飘浮的尘埃,照成了金色的微粒,光影落在

午后的阳光,总算肯绕过邻居家高大的梧桐,斜斜地穿过书房的百叶窗,空气中把那些慢悠悠飘浮的尘埃,照成了金色的微粒,光影落在桌上,半明半暗,恰好落在那只静默的磨砂玻璃杯上。

将白发拢到耳后,伸手轻抚面前这张黄花梨书桌,表面的包浆是我父亲与我,用半个多世纪的摩挲养出来的,窗外偶尔传来车流的闷响,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提醒我这里依然是繁华的上海,而在这方寸之间,随着水壶里响起细微的如同远方潮汐般的沸腾声,世界即将奏响独属于我的前奏。

是不是又要写文章了?老伴儿端着一碟苔条饼走进来带着笑意嗔怪道,说家里那些茶叶,七七八八加起来一年也喝不完,我笑而不语,轻叩杯盖发出清越的回响,其实这与住在哪里,用何种桌子都无关,对我而言冲茶这件事早已不是为了解渴。

它是一场用时间精心谱写的,只为自己上演的规矩,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谈论质感,什么是真正的质感?是橱窗里不断变换的簇新商品?还是标签上不断飞升的价格?

那时候的我也曾追逐过,以为集齐名家茶具,喝遍山头古树便是抵达了生活的彼岸,可后来渐渐对纯粹的拥有感到麻木,一柜子的好茶能让我下意识伸出手的,依旧是橱柜角落里那罐最普通的武夷岩茶,和那把壶盖带着小磕口的旧紫砂,这份不被潮流裹挟的自觉,说来有趣竟与我年轻时痴迷的昆曲有关。

在兰心大戏院看《牡丹亭》,杜丽娘一个水袖、一个转身,一颦一笑,背后都有严谨的程式支撑,当时只是个票友,不懂为学而学,只觉得美得不可方物,多年后才恍然大悟舞台上那丝丝入扣的程式,与我们凡人过日子的规矩,原来是相通的,都是在有限的时空里,寻求秩序之美,从容之态。

于是开始把这种从艺术中偷师来的对细微之处的严谨,用到生活中,要为冲茶这件小事建份档案,写下属于我的章法,这部档案,私下里称它为冲茶记,就像这座伴我成长的老宅,必须分前厅、中庭、后院,冲茶记也自成体系,器物篇、流程篇,还有重要的心法篇。

先说器物篇,它的核心不是占有,是结交,我的茶具班底,三十年未曾大动,主角是那把九十年代初,从苏州东山老手艺人那里淘来的旧紫砂壶,其实本不该是主角,工艺算不上顶尖。当时一眼相中,只因掀开壶盖发现内壁有个极小的月牙形的磕口。在灯下看,那瑕疵温润如玉,像极了人悄悄藏起来的酒窝,它在我掌中微微一笑,便成了我的独一无二,只用它泡岩茶,待它如一位在书房深谈的知己,不说俗事只论真心。

配角是父亲留下来的两只青花瓷杯,其中一只因常用杯沿的纹路稍显暗淡,另一只则完好如初亮着清幽的光,仿佛永远在为对坐的某个人留着,有时,这个对面人是阵风,飘进窗的落叶,有时是我投进去的一片闲情,当不把它们当作冰冷的物件,而是当作有脾气有故事的伙伴,便会用温存的方式回报你。每次触碰都是无声的对话。

再说流程篇,这是时间的精微表演,写流程不是刻板地记录如何,而是定格之时与之道,以为冲杯茶,就是将短暂的片刻,通过一系列有法度的小动作,演出独特的韵味来。

仪式从温杯开始,热水注入,白雾升腾,倾倒时壶嘴与杯壁的距离,落水的角度,都曾花过许多无用的心思去体会,这远非简单的消毒可以概括,更像是礼貌的邀约,在用温度告知茶叶与茶具,要开始了。

关键的步骤在注水,初学时以为要猛、要快、要满才能激发茶气,后来发现那是种少年心性的霸道,我的规矩是前两注水可略快,到了第三注必得缓缓注入,至离杯口约两公分处,悬停片刻,再用极轻柔的水线将它注满,那片刻的悬停,是给彼此喘息的气口,是给这杯茶注入从容,这大概是我与生活相互妥协后,找到的默契。

我并非生来从容,这个道理也是才明白的,冲茶记里难写就的,便是这一章心法篇,是关于与自己与世界的和解,那时全家挤在弄堂深处的亭子间里,日子每天都很紧凑,物质不充裕,精神上便格外想抓住些什么,学着书上的样子,煞有介事地为自己定了许多冲茶的规矩,对水温和时间要求到极致。

依稀记得那个下午,不知是水温高了还是茶叶放多了,竟比往常涩了许多,仅仅是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旁人根本无法察觉的两秒钟的差池,瞬间点燃了我心中积郁的烦躁,抓起那滚烫的壶,狠狠砸在水泥灶台上,一声闷响,茶汤四溅,像是破碎的不堪的精致,苦心经营的那点体面,在那一刻碎得和那把壶那样彻底。

许多年后才明白,那时候的自己不是在建立规矩,而是在追逐虚妄的控制感,当现实稍有偏差,整个精神世界便轰然倒塌,真正的心法,诞生于那次失控之后的许多年,搬回这座老宅后,终于有了自己的院子,冲茶时到了注水后的等待环节,不再死死盯着计时器,放下水壶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广玉兰。

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在心中默数六十下,不多不少,这不是精确到秒的科学计时,这是我与时间与万物的君子协定,在这一点点的暂停里,真正拥有的,不只是等待更是丰盈的当下,就站在那里任由茶香在身后慢慢酝酿,感受广玉兰的树影在脚下缓缓移动,听着自己的呼吸与旧时的那个暴躁青年,做一次静默的交接。

那瞬间茶汤是浓是淡,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与这不完美的世界和解了,其实人生的规矩又何止用于冲茶,无论是清晨摊开本书,傍晚写封信还是静静等待远方朋友的到来,都可以为它们为生命中每个值得被珍视的现在,建立独一无二的心法和程序。

这种行为设计带来的精神复利会随着岁月慢慢累积,不是在人前变成姿态好看的讲究人,而是内心在独处时,活得更有底气更有风骨,这世间的美,很少是你得到的那件珍贵的东西,更像是静待去开发的仪式,藏在手中一壶温水,一片叶和一段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等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