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谢无涯,在凯旋归来的庆功宴上,当众请旨,求娶他带回来的西域舞姬。
他说他在战场中了情蛊,唯有那舞姬的血才能压制。
那舞姬跪在堂下,身着一袭薄纱,楚楚可怜。
「将军与夫人情深似海,是月奴的出现,才让将军不得不犯下这等身不由己的错,请夫人不要怪罪将军。」
「若是夫人不允,月奴情愿一死,只求将军此后蛊毒发作时,能不那么痛苦。」
我慢条斯理地转着指上的玉戒,轻轻开口:「那便去死吧。」
「将军府的安危,比你的命重要。既然你的血能解蛊,想必心头血效用更佳,取来做成药丸,也免得将军日后时时发作。」
月奴瘫软在地,谢无涯瞬间变了脸色。
1.
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那名唤月奴的舞姬,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一身薄纱下,身形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她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此刻血色褪尽,煞白一片。
谢无涯僵在原地,俊朗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为了他「镇国将军」的颜面,为了我林家女儿的贤良名声,捏着鼻子认下这桩恶心事。
他以为,我最多不过是闹闹脾气,回府关起门来与他争执。
却没料到,我会在这君臣同乐的庆功宴上,当着皇上的面,直接撕破他所有的伪装。
「夫人……」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喝多了。」
我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
「我没喝多,倒是将军,莫不是被蛊毒烧坏了脑子?」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月奴。
「既然你说你的血能救将军,想必心头血效用更佳。取来制成药丸,既能根治,也免得将军日后时时受这蚀骨之苦,更免得你一个战俘,污了我将军府的门楣。」
「来人。」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将此女带下,请御医操刀,取其心头血,为将军制药。」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动,甲胄铿锵。
月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谢无涯爬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将军救我!将军!」
谢无涯终于回过神,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拽到他身后,厉声喝退侍卫:「谁敢动她!」
他双目赤红地瞪着我,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昭月,你疯了!」
2.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臂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攥得生疼。
但我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疯了?谢无涯,我看是你疯了。」
「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纳一个来路不明的敌国战俘,还要给她名分。你将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将我林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你可知,『战俘』二字,意味着什么?」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冷冽,「意味着她可能是细作,是刺客!你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是要将整个将军府,乃至我满门林氏,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
原本窃窃私语的百官,瞬间噤声,纷纷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谢无涯和那个舞姬。
谢无涯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婉顺从的我,会说出如此诛心之言。
他护着月奴,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眼中的失望和怒火几乎要将我吞噬。
「昭月,我以为你懂我。月奴她只是个可怜的舞姬,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情蛊之事,千真万确,我绝无半句虚言。」
「够了。」我打断他,觉得无比可笑。
前世,他也是用这套说辞,将月奴带回了府。
我信了。
我信了他的身不由己,信了月奴的楚楚可怜。
我甚至还亲自为他操持纳妾事宜,将月奴以贵妾之礼迎进了门。
然后呢?
然后,我被这一对我见犹怜的「苦命鸳鸯」,联手送上了黄泉路。
我的父兄,满门忠烈的林家,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尽数斩首。
而我,被谢无涯亲手灌下毒酒,死在了我曾悉心打理的将军府后院,那个曾经种满了我们亲手栽下的合欢花的院子里。
合欢花,合家欢乐。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冰寒。
「既然将军如此情深义重,那我成全你。」
我转向高坐之上的帝王,盈盈下拜。
「皇上,臣妇自请下堂,愿与谢无涯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请皇上恩准。」
3.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无涯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昭月,你说什么?」
和离?
在这个时代,妻子提出和离,无异于自请下堂,是对夫家最大的羞辱。
尤其是我与他,一个是镇国将军,一个是宰相嫡女,我们的婚事,是当年京中人人称羡的金玉良缘。
此刻,我亲手将这份「金玉良缘」摔在地上,踩得粉碎。
高位之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萧彻,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的目光深沉,在我与谢无涯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我身上。
「将军夫人,此话当真?」
「回皇上,臣妇字字真心。」我伏在地上,头也未抬。
「谢将军既已心有所属,臣妇不愿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三人痛苦,不如一人退出。」
「说得好一个『三人痛苦』。」萧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谢将军,你意下如何?」
谢无涯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本想享齐人之福,既有我这个宰相嫡女做他的贤内助,稳固朝堂地位,又有月奴那个异域美人做他的红颜知己,聊解军中寂寞。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
他攥紧了拳,指节泛白,死死地盯着我,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臣……不愿和离。」
他咬着牙,「臣与夫人,情深似海,绝无分离之理。」
「至于月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臣可不给她名分,只将她养在外宅,待蛊毒解后,便送她离开。」
他退了一步。
可在我听来,只觉得恶心。
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月奴进了府,就再也没出去过。
我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一直躲在谢无涯身后的月奴,却突然冲了出来,再次跪倒在地,对着我重重磕头。
「夫人!都是月奴的错!求夫人不要跟将军和离!」
她哭得梨花带雨,额头都磕红了。
「将军是真心爱重夫人的,月奴只是个意外。若是因我一人,毁了将军与夫人的姻缘,月奴万死难辞其咎!」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瞥那些朝臣。
看,多懂事,多委曲求全的一个女子。
为了将军的名声和家庭,甘愿牺牲自己。
反倒是我这个正妻,咄咄逼逼,毫无容人之量。
果然,已经有几个武将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谢无涯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动容和愧疚。
他伸手想去扶月奴,却被我冷冷的目光制止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和离,你就愿意去死,用你的心头血,为将军根治蛊毒?」
我一字一句,问得清晰。
月奴的哭声,戛然而止。
4.
月奴的身子僵住了,那张哭得正凄惨的小脸,瞬间凝固。
她大概没想到,我竟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又将问题绕了回来。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可怜又可悲的舞姬身上。
她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万死难辞其咎」。
现在,我给了她求仁得仁的机会。
就看她,是演戏,还是真心了。
月奴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无涯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林昭月,够了!不要再咄咄逼人!」
我恍若未闻,只是盯着月奴,轻声重复。
「怎么,不愿意了?」
「方才不是还说,情愿一死,只求将军此后蛊毒发作时,能不那么痛苦吗?」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犹豫什么?」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将月奴伪善的面具,一层层剥开。
她瘫在地上,抖如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无涯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将月奴护在身后,怒视着我。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弱女子?」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一个能让镇国将军在庆功宴上当众求娶的弱女子?一个能让将军不惜与发妻反目,也要护在身后的弱女子?」
「谢无涯,你究竟是将满朝文武当傻子,还是将皇上当傻子?」
「你!」谢无涯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直看戏的皇帝萧彻,突然轻咳了一声。
「好了。」
他淡淡开口,威严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所有纷争。
「谢爱卿,朕念你征战辛苦,今日之事,暂且不究。」
「至于这位……月奴姑娘。」萧彻的目光落在月奴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既然是解蛊的药引,那便不能有失。朕赐你将军府别院一座,好生休养,待何时将军蛊毒尽解,再论其他。」
这话,听着是赏赐,实则是将月奴彻底圈禁了起来。
既给了谢无涯面子,又断了他将人即刻纳入府中的念想。
同时,也将这个烫手山芋,重新丢回了将军府。
谢无涯脸色变幻,最终还是躬身领旨:「臣,遵旨。」
月奴面如死灰,被人扶了下去。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宴会不欢而散。
回府的马车上,谢无涯与我相对无言,车厢内的气氛,冷得像冰。
直到马车驶入将军府,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失望。
「昭月,你今日,太让我失望了。」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5.
「从前?」我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熟悉的将军府牌匾,语气平静,「从前的林昭月,已经死在谢将军凯旋归来的那一日了。」
谢无涯被我堵得一噎,俊脸涨得通红。
他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伶牙俐齿,寸步不让的样子。
下了马车,他一言不发,拂袖便向书房走去。
我也不拦他,径直回了我们的主院——听雪堂。
我的贴身侍女青竹早已备好了热水。
「小姐,您……」青竹看着我,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我没事。」我褪下繁复的宫装,沉入温热的水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青竹是我从林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对我忠心耿耿。
前世我死后,她为了给我报仇,行刺谢无涯,被乱棍打死。
重活一世,我不仅要护我林家满门,也要护她周全。
「青竹,派人盯紧皇上赐下的那座别院。」我闭着眼,轻声吩咐,「我要知道月奴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是,小姐。」青竹应下,又有些不解,「小姐,您真的相信将军中了什么情蛊吗?奴婢瞧着,那月奴分明就是个狐媚子,故意勾引将军的。」
我睁开眼,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尚且年轻,还带着几分天真的面容。
可我知道,这张皮囊之下,藏着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信不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别人信不信。」
情蛊之说,太过离奇。
谢无涯敢在朝堂上说出来,必然是有所依仗。
要么,是他真的蠢到家了。
要么,就是这背后,有一张更大的网。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张网的线头,然后,将它连同捕猎者,一同烧毁。
当晚,谢无涯没有回听雪堂。
我乐得清静,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我刚起身,管家便匆匆来报。
「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太后请您入宫叙话。」
我心中一凛。
太后,谢无涯的亲姑母。
这么快就坐不住,要来为她的好侄儿撑腰了。
6.
我换上一身素雅的衣裙,不施粉黛,乘着马车入了宫。
慈安宫内,檀香袅袅。
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一身华服,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真实年纪,但那双眼睛,却透着历经宫斗的精明与审视。
她没有让我起身,就让我这么跪着,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直到我的膝盖开始发麻,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林氏,你可知罪?」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我垂着头,恭顺地回答:「臣妇愚钝,不知所犯何罪,请太后明示。」
「哼,还敢狡辩!」太后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昨日庆功宴上,你顶撞夫君,善妒成性,逼得无涯下不来台,甚至当众请离,你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哀家将无涯交给你,是盼着你做他的贤内助,为他打理好后宅,让他能安心在前线杀敌。你倒好,不仅没尽到正妻的责任,反而成了他最大的麻烦!」
「一个区区舞姬,收了便收了,哪个男人不好这一口?你身为将军夫人,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皇家娶的媳妇,是个不识大体的妒妇!」
太后一番话说得又急又重,显然是气得不轻。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冷然。
又是这套说辞。
前世,太后也是这么「教导」我的。
我当时惶恐不安,只觉得是自己错了,回去后便对谢无涯加倍体贴,对月奴更是处处忍让。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她们姑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跳进她们挖好的坑里。
见我不说话,太后以为我怕了,语气稍缓。
「罢了,哀家知你年轻,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无涯已经知错了,他也向哀家保证,绝不会因一个舞姬冷落了你。你且安心回府,日后好好与无涯过日子,别再耍小性子了。」
「至于那个月奴……」太后顿了顿,「哀家已经派人看过了,确实是个可怜人。无涯说她身子弱,离不得人照顾。你便在府中挑两个妥帖的丫鬟,送去别院伺候着吧。」
7.
这话,看似是安抚,实则是命令。
既是敲打我,也是在试探我。
若我应了,便等同于承认了月奴的地位,日后谢无涯再想将她接回府,便是顺理成章。
我抬起头,直视着太后,一字一句道:「太后,臣妇不愿。」
慈安宫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太后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什么怪物。
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厉声呵斥:「大胆!林昭月,你敢违抗太后懿旨!」
我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
「臣妇不敢。臣妇只是觉得,此事不妥。」
「谢将军乃镇国柱石,他身边的人,必须清清白白。那月奴来历不明,又是敌国战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养在京中,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损的是将军的声誉,是皇家的威严。」
「再者,」我话锋一转,「将军说他中了情蛊,非月奴之血不能解。可臣妇翻阅古籍,从未听闻世间有此等奇蛊。事关将军性命,岂能凭一个舞姬的一面之词就轻易断定?」
「依臣妇愚见,应当彻查此事。请天下名医,为将军会诊,再将那月奴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若情蛊为真,月奴清白,臣妇自当遵从太后懿旨,绝无二话。若其中有诈……」
我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若其中有诈,那便是欺君之罪。
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我,竟会变得如此棘手。
「好,好一个林昭月。」她怒极反笑,「真是宰相教出来的好女儿,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你以为你搬出这些大道理,哀家就会怕了你吗?」
「哀家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那个月奴,无涯护定了!你若识相,就乖乖听话,若是不识相……」
「太后想如何?」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
我心中一动,回头看去。
只见我的父亲,当朝宰相林清远,一身绯色官袍,缓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向太后行了礼,随即走到我身边,将我扶了起来。
「小女年幼无知,若有冲撞太后之处,还请太后海涵。」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太后的脸色变了变,显然有些忌惮。
「林相来得正好,你这女儿,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我父亲淡淡一笑:「太后言重了。小女只是性子直了些,心里还是向着将军,向着皇家的。」
「哦?是吗?」太后冷笑,「她昨日可是当众要与无涯和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