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你们的信,字里行间,常常能感受到某种熟悉的迷惘,像走在突如其来的大雾里,看不清前路,也望不见归途,内心焦灼,这些心绪让尘封已久的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在九十年代末,第一次独自去巴黎,说来惭愧,那次远行无关生意,更像是计划外的逃离,家族内部因发展路线的巨大分歧而起了争执,某位素来敬重的长辈,在那场风波中与我渐行渐远。

许多个夜晚,枯坐书房,感觉自己被推至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手建立的事业,忽然变得像精致而坚固的牢笼,四面都是看不见的墙,没有告知任何人,订了早班机票,或许在遥远的艺术殿堂里,可以为自己寻得片刻的喘息。
然而,身处卢浮宫的巨大展厅,内心却未得平静,戴着墨镜将自己裹在普通的大衣里,混迹于世界各地的游客中,蒙娜丽莎的微笑神秘依旧,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张开无形的翅膀,似要迎风飞翔。周遭越是辉煌不朽,内心的灰暗就越是无处遁形,我才发觉真正的孤独,从不是身处何地,而是心的茫然无向,在人潮涌动的贝聿铭金字塔下,感觉比在上海的会议室里,更加孤独。

被人群挤得有些心烦意乱,无意间瞥见墙角某个毫不起眼的指示牌,指向Louvre Médiéval,中世纪卢浮宫遗址,它在地下,几乎没有游客会特意前往,像是被某种直觉牵引,下意识地走进了那扇通往地下的窄门。
沿着古老的墙基缓缓走着,整个空间只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伸出手轻轻触摸那些冰冷的基石,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当年工匠留下粗糙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刻痕。脑海中闪现的是曾祖父那代人,在黄浦江边搭建起那份家业时的情景,所面对的那个混乱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忽然懂得并非是个人危机,只是恰好站在了家族历史地基的施工层面上。

展厅循环播放着卢浮宫如何从森严的军事要塞,变为奢华的皇室宫殿,最终成为今日的艺术博物馆,曾被战火烧毁,也曾被主人遗弃,后来的君王在它的旧址上不断地覆盖、重建。
好像开始理解那位与我疏远的长辈了,不是在否定,只是用全部的生命,守护所处那个时代的卢浮宫,原来双方并无对错,只是漫长的岁月,在各自的生命里刻下了不同角色的印记,心中郁结许久的怨怼,悄然化为了悲悯与理解。在遗址的尽头的盘旋而上的阶梯,当从那片幽暗中走出,重新回到金碧辉煌的拿破仑大厅时,阳光透过金字塔的玻璃幕墙洒下温暖而不刺眼,再次仰望那些伟大的艺术杰作,不再觉得遥不可及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

走出卢浮宫,巴黎的阳光正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接下去怎么走的具体答案,但内心那场持续了数月的浓雾,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散了,是时候回去了。
心想这或许就是历史的眼睛真正的含义,并非艰深的知识,也不是圆滑的技巧,而是在迷失于个人命运的狭小房间时,悄悄打开一扇窗,让你看到窗外,原来还有辽阔得多的风景,并没有离开房间,但从此,不再被房间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