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大美界》原创

特约作者 |风翎

编辑| 雨山

李山，一个曾经靠天吃饭的农民，在医美行业的大浪潮中摇身一变，成为了职业医美渠道员。

入行仅三年有余，他的年收入便超过40万元——这是他做农民时做梦都不敢想的收入。

为了赚到这笔钱，他的足迹踏遍祖国大江南北——黑龙江，海南，湖北，陕西，甚至香港等地也留下了他的身影。

然而，自2023年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等十一部门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行业监管工作的指导意见》后，李山明显感觉到，这行是越来越不好干了。

医美行业震动之下，李山们将何去何从？

以下为李山的从业经历自述：

从农民到医美渠道员

2020年以前，我一直是一个农民，在东北乡下老家老老实实地种地。然而天灾不断，加之不善管理土地，不但钱没挣到，反而背上了50多万元的外债。

身无长技，打工无门，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朋友赵文在一次闲聊中，向我推荐和他一起做医美渠道员。

“这行就是动动嘴皮子，我这一年轻轻松松赚了40多万元，你来跟我一起干吧，我带你入门。”赵文极力游说。

在家种地（受访者供图）

庄稼遭受水灾（受访者供图）

虽说是朋友，但赵文这人向来不太踏实，而且他说得太过轻松，我疑心他要么在吹牛，要么就是在搞传销，最初根本就没接他的话茬。

但是，人穷志短啊！

渐渐地，我开始动摇了。2022年春节刚过，我便跟着赵文去了西安，开始了医美行业渠道员的工作。

那年3月初，我们到达西安，赵文把我介绍给了他的老板。老板态度很客气，对赵文说：“既然是你带来的人，肯定没问题。你给他讲讲咱们这行的门道，以后就由你带着他吧。”就这样，赵文成了我的入门师父。

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得知赵文已经在这行摸爬滚打10多年。只不过前几年医美行业发展缓慢，他没有挣到太多钱。这几年乘着“颜值经济”的东风，收入才水涨船高起来。

见过老板后，赵文带我去了他住的宾馆。公司的住宿标准是两人一间，每十天公司给报销一次住宿费用，我便和赵文成了室友。

第二天，我跟着赵文开始了“叫人”（行话，意思是把路人介绍到与公司合作的美容机构）之旅。初来乍到，我什么都不会，何况我一直都在家种地，从来没有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于是站在接头很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张嘴“叫人”。

我跟在赵文身后，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如何与路人攀谈。几天下来，我发现赵文的话术几乎千篇一律，技术动作也没什么复杂。

公司设在小区里的“会场”（受访者供图）

比如，在菜市场、商业区等人流密集的区域，赵文找一些客流量大的店铺，守在外面，等着女顾客出来，然后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宣传卡片，同时脸上堆满和蔼可亲的笑容，向她们介绍：“老妹（大姐，阿姨），我们店免费画眉、修眉，要不要看一下？我觉得挺适合您的。”

若路人流露出兴趣，赵文就会进一步地介绍项目的亮点，最终把人带到公司的会场（行话，意思是公司在人流量大的地方租的门店，通常比较简陋，只有几张桌椅和简单的器械）。而会场里早有公司的主管和技师在等候。

主管负责深入沟通，如果顾客经济宽裕，会竭力忽悠顾客继续做其他项目，让顾客醉心于医美之中。若顾客同意，主管就会开车将客人送到与公司合作的美容医院。而技师负责给顾客做最简单的画眉、修眉、纹眉等生活美容项目，并配合主管以技术的角度劝说顾客加做双眼皮、打玻尿酸等医疗美容项目。

与公司合作的美容医院（受访者供图）

跟着赵文完整地走过一遍流程后，我大致了解了工作内容，整体流程确实简单易操作。我开始自己独立“叫人”挺难的，每次想向路人发小卡片推销项目，嘴就像被502胶水黏住似的，完全不听使唤。

“这个职业，说好听点叫渠道员、业务员，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医托，皮条客。”赵文开导我，“所以这活儿的核心就是要脸皮厚，敢张嘴。一开始谁都抹不开面子叫人，但是只要成功开一单，你就会上瘾。”

道理虽懂，真要张开这个嘴却非易事。到西安半个月，我一单都没成功。

渠道员没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每成功一单可拿成交额的40%。当亲眼看到赵文拿到了上个月的5万元提成时，我眼睛都直了——这都快超过我在家种地一年的收入了！

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

赵文的5万元提成对我刺激巨大。在金钱的驱动下，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叫”了第一个人，可惜失败了。

接着，我努力鼓起勇气拦住一个40多岁的大姐，向她介绍：“大姐，我们店里正在开展活动，免费修眉画眉，您这么有气质，再修一下眉毛，显得更年轻，您要不要看看？”

没想到，大姐压根就没理，径直走开，留我一人原地尴尬。后来，我又叫了几个20岁，30岁的女士，同样无人理会。

连续的挫败，让我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干这行。

“年轻女人要么没闲钱，要么就是没需求，所以咱们叫的人一般都是50岁以上的，她们要么退休了，没生活压力又有钱，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容貌更在意，最重要的是——她们好忽悠。”赵文告诉我。

从那以后，我开始调整策略，每次叫人之前，我都会仔细打量街上的女性，从她们的年龄、衣着、神态等各方面大致判断一下。那些50岁以上，衣着光鲜亮丽，神态怡然自若的女人，肯定都是不差钱的金主，她们都会成为我的目标。

大方向对了，成功率自然就会提升。后半个月的时候，我成功“叫了”一个50多岁的阿姨，忽悠她花费5888元做了双眼皮，赚到了入行的第一桶金。

公司有60多人，除了4个会场，还有一个外挂（行话，意思是将渠道挂靠在公司的外部人员，他们每成功一单，公司收取15%的渠道费）。公司内渠道员有50多人，彼此竞争激烈，再加上外挂，每个人面临的渠道竞争压力都不小。

起初，我时不时会在菜市场人堆里寻找目标，以为人流越大成功率越高，事实证明我又错了——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手都守在菜市场两端。

而且，仅凭外表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金主”，并不是100%准确的。一些看上去有些土里土气的女性，在美容方面丝毫不吝啬，出手相当阔绰，这种情况在南方尤其常见。

在武汉时，我曾“叫了”一个60多岁的阿姨，她衣着普通，没有丝毫气质可言，本不在我的目标范围内，但那天实在一无所获，阿姨从我旁边走过时，我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开口：“阿姨，我们美容店里正在免费修眉毛、画眉毛，要不要看一下？我给您介绍怎么样？”

没想到阿姨居然非常感兴趣，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宣传卡片，看了一下，问：“你们能修眉，也能纹眉吗？”我一看她这么有兴趣，感觉这单有机会成功，赶紧堆上满脸笑容，回道：“能纹眉啊，而且离这很近，就在那边，要不我带您过去，让纹眉师傅给看一下？”

“走吧。”阿姨说道。我心里一喜，带着阿姨来到了公司的会场，将她交给主管。

阿姨先是花费3千元做了纹眉项目，后又在主管和技师的劝说下花了3万3千块，加做了医美项目。仅仅这一单，我就成功赚到了（3万3千+3千）*40% = 1.44万元的提成！

这个原本没抱多少希望的人，竟带来了我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笔提成。而我所在的公司，年收入几百万元也并非难事。

在西安干了两个多月后，我挣了3万多元——这可比在家种地来钱容易太多，也更快，于是我把媳妇也叫来一起干，手把手教她。

我在西安干了四个多月后，就转移到了杭州。又三个多月后，转战到了武汉。入行两年多以来，我相继走过西安，杭州，武汉，南京……每个地方都没有超过半年。

我们之所以频繁更换地方，用老板的话说，是“不能总在一只羊身上薅羊毛，薅得太勤，羊毛会越来越少。”

事实上，医美渠道并非新生事物。早在二十多年前，修眉、纹眉等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美容项目就已兴起——彼时便有大量团队在菜市场和商业区等人流量大的地方，通过开设日常医美店，以医托为桥梁，用“免费”的噱头邀请中老年妇女体验，再层层诱导她们加做项目。

我们这类医美渠道员瞄准的都是小区周围的居民，为避免售后纠纷，通常割完一茬韭菜就得换一个地方，售后一般只是空头支票。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渠道员们便换个地方继续收割，如此往复循环。

收益与风险并存，行业将面临大洗牌

如今医美行业里，像我所在公司这样的医美渠道比比皆是。

在整个医美产业链中，药械公司是行业中的上游，各类医美机构是中游，而我们这类渠道机构是下游，它们起到桥梁作用，将消费者和美容院连接起来，本身并无任何技术含量。

正因门槛太低，谁都能轻易进入。

网上发布的高薪招聘医美渠道员信息（作者供图）

我们公司老板也是两年前才入行，他先注册了一个皮包公司，再和一些大型医美机构谈好租赁合作，签好合同后，便找来一些受过医学美容培训的人，担任主刀医师。

这些所谓的医师多数都没有执业医师证，而且在技术上也都是二把刀，为了显得合法合规，还需找一位有执业医师证的医生挂靠在公司名下，但这位医生通常不参与实际操作。

医美本质上是实打实的技术活。所以，在人员和技术都不过关的情况下，各种美容事故层出不穷也就不足为奇。

小问题，老板出点钱就能摆平；可一旦出了大事故，老板和所谓的“医师”都难逃其责。

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商业区的店铺门口“叫人”，店铺的老板往往会很反感，有时会有人报警举报。出警后会对我进行一番盘问，或者把我带到派出所。不过，他们通常不了解我们这行，一般是公司老板带着营业执照去说明情况，基本就没事了。

还有一些顾客对美容效果不满意，会到公司闹事要求退款，这时，老板会根据顾客的身份和态度强硬程度，进行不同额度的退款——大闹大赔，小闹少赔。一旦发生退款事件，我的提成就会被要回去。2022年我退了5单，退款总额4万多元；2023年退了4单，退款总额2万多元。

2022年，我一位同事“叫”了一位76岁老太太。在同事、主管和技师多重忽悠下，老太太花了3万8千元做了美容项目，但是老太太有高血压，术前医生给老太太吃了降压药。本以为这是皆大欢喜的一单，却捅了大娄子。

老太太的儿子在当地是个人物，得知母亲花费3万8千元做美容后，直接找来卫生等相关执法部门的人员。这类美容机构本经不起卫生执法检查，于是老板被带走，公司也被行政罚款10多万元，营业执照被吊销。

随着政策对医美行业的监管渐渐趋于完善，像我们这类没有任何医学背景的医美渠道员来说，以后可能就不得不退出行业了。

2023年，市场监管总局、公安部、商务部、国家卫生健康委、海关总署、税务总局、国家网信办、国家中医药局、国家药监局、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等十一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行业监管工作的指导意见》。

图片来自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网站截图

这份文件主要聚焦于医疗美容行业从业人员的准入管理、医美渠道员的行为规范以及加强医美培训，使得医美行业的监管政策得到了进一步升级。

其实职业前景如何，从我的收入变化就能窥视一二。前年和去年的时候，我每年都能挣到40多万元，而今年时间已过半，我才挣10多万元，收入严重下滑。

从前我们满大街发小卡片，见到警务也不躲避，如今只能小心翼翼有针对性地寻找顾客，远远看到便避开。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医美渠道员还能存在多久。

能挣一天钱是一天吧，现在还不是我李山提桶跑路的时候。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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