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润萱
两个产品经理
一个冷知识是,今年暑期档的两位商业片导演,年纪其实差不太多。1982年的大鹏,只比70后陈思诚小了四岁。两人在今年暑期档都上了新片,但结局却悬殊:一个因为《长安的荔枝》被赞进步,一个则因为《恶意》被继续批评。
两个中国电影界的知名产品经理,在今夏遭遇截然不同的待遇。陈思诚是产品经理这点可能更好理解,从唐探开始,他的电影之路就跟IP强绑定,连春节档都能有一席之地。但大鹏的产品属性,则稍显低调,需要回溯他的历史路径才能分明。
从早年搜狐时期,大鹏就很有互联网思维。2006年搜狐视频改版时,他闲下来给网络编辑们培训,突然发现在互联网传播的内容,标题比较重要,视频更是如此,因此有了之后的《大鹏嘚吧嘚》。等到六年后《屌丝女士》火了,大鹏又火速用这套原班人马复制了《屌丝男士》,将简中互联网早期的本土化实践出精髓。其中并无什么成型的方法论,靠的全是大鹏天然对网感的敏锐。
《屌丝男士》(图源:豆瓣)
在20年前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用户是个什么的时候,大鹏已经确立了要增加“观众黏性”的想法。为此,他在节目里设计过明星接力问答、注册明星论坛自己当斑竹,在节目里大秀自己的唱功,一路把自己从濒临下岗的主持干到了艺人。《屌丝男士》的嘉宾,也紧贴彼时热点,通常是有影视作品在播的艺人,比如《甄嬛传》的孙俪、《101次结婚》的林志玲。大鹏的方法是,提前给这些艺人写好十几个和作品相关的段子,让拍摄《屌丝男士》成为宣发的一部分,实现win-win。
而与屌丝的概念对应,在这个节目设置女神的角色,也是大鹏的产品方法之一。他先是从腾讯的《美人直播》里发掘了齐刘海的柳岩,几年后让她在节目里扮演了一个来北京三年的洗脚妹,又先后请来日本女优波多野结衣、吉泽明步扮演各种大尺度桥段。至于当年的另一位“女神”苍井空,则在《屌丝男士》的联动微电影里出现,化身老中医,面不改色地直陈对方有病肾虚。
《屌丝男士》(图源:豆瓣)
总之,在大鹏还不是电影导演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产品经理了。等他做了导演,也似乎是根据时代情绪来炮制电影:《煎饼侠》《缝纫机乐队》《热烈》《保你平安》《长安的荔枝》,每一部都与当年的社会面咬合。只不过,相比陈思诚从未掩藏过的商业野心,大鹏是把自己的商业动机隐藏在普通人叙事下的。
2022年的《保你平安》是他之前评分最高的作品,讲的是作为墓地推销员的魏平安为曾经的客户洗清黄谣的故事。彼时的舆论场刚刚开始转向女性主义,唐山烧烤店女性围殴案也正推动《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修订,大鹏这一轮刚好踩在情绪面上,在当年收获7亿票房,位列年度票房第八。而略有留心就会发现,这种情绪吻合并非巧合——《热烈》是草根追梦,《荔枝》是古代打工人治愈片,《保你平安》是喜剧悬疑,看似各不相同,但实则都服务于逆袭结构、低起点人物,时代投射点非常精准。
《保你平安》(图源:豆瓣)
大鹏拍电影,就像知乎热榜上刷到一条“普通人如何改变命运”的短视频:情绪、节奏、泪点精准得吓人,却也因此总让人怀疑,这真的来自真实的情感吗?而相比产品意识逐渐裸露甚至失控的陈思诚,大鹏胜在每一部片子都包装得毫无产品感。个中诀窍在于,大鹏总是在电影里给自己找一个普通人分身:《长安的荔枝》里的牛马李善德、《煎饼侠》里的失意偶像大鹏、《缝纫机乐队》里的潦倒经纪人程宫,这些普通分身,帮助观众内心找到了平视甚至俯视的快感,至此,产品感也几不可查了。
一个最近在影院经理间流传的段子是,《恶意》在陈思诚出来讲话的时候票房很差,等他一闭嘴了,票房就又好起来了。这大概证明,观众并没有不买账陈思诚,他们只是希望产品经理不要总是到前台来宣讲。而关于这一点,大鹏显然深谙此道。
自卑男人最好命
大鹏在《长安的荔枝》里饰演唐代社畜李善德,这也是他一贯的小人物舒适区。和剧版雷佳音相比,大鹏身上更多了几分底层人的忍受感,因为给贵妃送荔枝,他的头发从整洁变成缭乱,再到最后的花白,的确是见者不忍,闻者伤心。而因为电影篇幅更短、叙事更集中,反倒让这部片子比同名剧集豆瓣足足高了一分。评分之外,相比他的同行陈思诚,大鹏的路人缘就好得更多了,个中缘由或许正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自卑。
《长安的荔枝》(图源:豆瓣)
很多媒体都写过大鹏的早年故事:出身普通,母亲患肾病,经常搬家,在年少时期被老师说没有音乐天赋,这一切似乎奠定了他某个自卑的原点,即便他后来北上、从搜狐音乐频道晋升为主持人、制片人,这种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他对媒体提到过一个细节,因为走电影节红毯的时候穿得比较随便被保安拦下,他非但没有觉得对方势利眼,反而认为是自己打扮不当,之后时时刻刻都要“进步学习”。
早年间,他听说每个主持人都得有个自己的绝活,因此在家每天苦练一小时把头埋进水里用嘴叼橘子——仅仅是因为这个游戏是节目的一个环节,而大鹏最终脱颖而出。后来他在山东卫视主持节目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位今天很红的主持人大冰,看到对方在任何时候都能灵活应对,他郁闷了好几天,于是把每次录影的一些细节观察都写在小本子上,甚至记录了大冰说的一些机智的话。然而,有一次他在节目里做游戏,从高中摔下来,主持人让他介绍一下游戏经验,结果他还是大脑一片空白。录完节目,大鹏在酒店哭了,一边哭一边想,自己应该怎么接那句话?他想了整整几个小时。
在中国市场,自卑男人总是更受欢迎的,尤其,在市场上还有陈思诚这种“天之骄子”做对比。
相比大鹏的小人物叙事,陈思诚从来只关心“大历史”。《唐探4》里关注华人移民,《消失的她》是对社会面杀妻情绪的不解,《解密》是关注天才对国家命运的影响,用陈思诚自己的话来说,他得不断往上走,看到更宽阔的东西。但问题是,观众一点也不想接受他这种个人的大历史,也许他们会对陈思诚的情绪主义买单,但(自以为)代表精英阶层的陈思诚最好别出来讲话。
《解密》(图源:豆瓣)
两人不同的起手式,从出身就注定了。虽然都是东北人,但陈思诚是干部子弟,浸泡在《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类当年的精英电影里,大鹏是集安普通人,需要对同学假称孙悟空是自己的叔叔来博关注。然而,十几年过去此消彼长,在一个草根胜利的互联网时代,充满精英主义的陈思诚,根本没有自卑的大鹏讨喜。虽然他被冠以中国下沉市场最佳产品经理的名头,但是他在采访里实在是下沉不友好,发言经常作名人名言状(如“常怀出世之心,喜做入世之事”、“科学的入口就是地狱的入口”),关心宏观经济,关心六百亿的电影产业。而这些,大鹏不发一语。
如果说陈思诚本人在草根和同温层之间都找不到落脚点,身份认同相形见绌,大鹏就要“狡猾”得多了:他永远站在群众当中,但是他早就想逃离那里。
在早年的自传里,大鹏毫不掩藏自己想红的决心:如果上学是人生竞赛的起点,我第一天就输了,所以更加渴望被关注、被发现、被认可。后来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出风头,学各种各样的本领武装自己,都是因为我想要与众不同。
该如何理解这种包装在普通人逆袭叙事下的与众不同?一位豆瓣网友的评论恰如其分:大鹏很像班上那个家里条件不错的差生,或者更精准的说是后进生,一直努力往上冲,家里也给足了支持,辅导和教参没少买,而且都最好的那种(服化道摄像等),只是资质有限,也就冲到中段,但永远会大声说自己好,不知情的人总觉得他是优等生。用电影里右相的话说,“我尝了一颗,荔枝也就那么个味儿。”
商业片不需要真诚
话说到这里,回到开篇的问题:大鹏又真的是一个讨喜的人吗?恐怕未必。
如果说陈思诚的问题是自恋毫无掩饰,那么大鹏的问题恰恰相反:讨巧装得太像真诚。Sir电影和柳飘飘都指出过他这点,因为太想红,太要存在感,因此总是憋不住地博出位,讨好观众。他甚至有一套防御机制:先露出自己的软肋与欲望,换取观众宽容。看似真诚,其实经过盘算。
那本早年的自传提到过一件小事,大鹏劝一个总是跟他说大实话的小姑娘长点心,别总是说实话,原话是:虽然咱们节目叫《新闻大求真》,有些事情是不能求真的,特别是我们所在的这个行业,很多东西都得会讨巧。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实话?”大鹏说:“因为我希望你好啊。”
这种有限度的求真,其实是他全部讨喜能力的来源——他深知在这个世界,讨巧是允许的,但有些实话必须被藏起来。讨巧和刷存在感是大鹏的第一驱动力,因此在日后的综艺节目里,他也因为这个原因翻过车。《演员请就位2》里,大鹏在郭敬明和李诚儒对上的时候直接现场装傻,等到了尔冬升和陈宥维这里,又暗暗拱火后者是偶像,观众总结了其中规律:他站队倾向于四位导演,抽了几个身位的则是那些年轻演员。这是他用力过度的讨巧,因而也被观众一眼识破。
(图源:小红书)
与之相反,备受口诛笔伐的陈思诚其实反而是更真诚的那个:他从《北京爱情故事》开始,就极度真诚地袒露自己的自恋,承认自己是类型片的产品经理,承认自己的商人身份和男性中心思想,这种袒露甚至近似于裸露,以至于跟风骂陈思诚变成了一件特别顺理成章的事——他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太多,又太自以为是,自然容易催生审判。精心虚构的讨巧和天然真诚的自恋都是一种操控,只不过前者更难被察觉。
当然,在那些年里,大鹏的确试图真诚过。虽然,其中真真假假,外人难辨。一方面,他的确是个有人情味的人,记得离世的好友赵英俊,把后者的微博当成自己的树洞,另一方面,他会半真半假地放一些自己和“女神”们的互动,比如纪念一场和古力娜扎的吻戏、在颁奖礼抱住偶像徐若瑄、在新片里挑选杨幂做搭档,甚至安排了好几场扇巴掌的戏。
《长安的荔枝》(图源:豆瓣)
你说他不真诚吗?他袒露了。你说他真诚吗?但他计算过。
《受益人》宣发时期,和他共同出演的柳岩说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自己不太在意,也想像他一样。导演申奥则说,大鹏是个心挺重的人,听他说一些话,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过了很久以后,大鹏才会吐露一点儿心声,告诉他自己经历了什么。然而,心大的申奥早就忘记了。
大鹏自己也留意到过这点,在《GQ》当年的采访里,他提到自己在电影节走红毯的时候,看到等在对面的记者,举着摄像机只为等明星说几句话,他在那一刻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自己的反面——曾经,他也是站在那里的人。这大概是一个成熟的产品经理难得的临水自照时刻。可能也只有在那个时刻,关乎真诚的心灵悬问才能浮上心头。
但话说回来,其实真诚对于眼下的中国商业片市场来说,并无太大意义。在一个不成熟的市场,谁更能赚钱,谁更能带动行情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真诚是属于詹姆斯古恩这种工业化和作者表达已经玩转了的人的,不适合现在的中国电影市场。现在的市场,只看谁能投射他们的情绪。曾经的陈思诚凭借《消失的她》可以,如今的大鹏凭借小人物叙事亦可以。是大鹏比陈思诚更好吗?倒也不是,投票的从来都是观众,好不好的都是他们的情绪载体。
《消失的她》路演(图源:微博@电影消失的她)
有人问过大鹏,你为什么就那么想红呢?他说,明星是一种职业,想红是一种敬业。这句话听起来像段子,但放到他整个人生轨迹里,却异常贴切。他凭借本性选择了一个存在感最高的职业,外人看来的刷存在,只是他的敬业。至于这种敬业,是出于真诚,还是出于计算?这恐怕连大鹏自己也未必分得清。
但对市场来说,这个答案并不重要——观众要的从来不是他的真诚,而是他让他们觉得舒服的那一面。所以,大鹏为什么比陈思诚讨喜?也许因为,他从没要求观众看到真实的自己。
*本文图源网络,如侵权联系删改
运营|CCC
校对|刺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