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虽然给了唐朝致命一击,但唐朝的皇帝们还是在危局中找到了一套能给帝国续命的办法,他们为此打造了一套维系帝国运转的畸形系统,或者说病态的系统。
这套系统涉及到三种关系:朝廷中央对藩镇、藩镇对藩镇、宦官对武将和藩镇。
而维系这套系统的根基是经济。
咱们先来说这里面存在的三种关系。安史之乱打了七年多,当初为了平定叛乱,也为了适应战争的需要,朝廷将权力下放了一部分给地方节度使,比如自主征税、征兵之类的权力,好让他们能放开手脚组织兵力平乱。
但是,这些节度使在平乱战争中,实力不断壮大,当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朝被这场战争重创,元气大伤,朝廷这个时候才发现,各地节度使似乎迷恋上了那种当土皇帝的感觉,不肯上交权力,而唐朝因为元气大伤,亦无力强硬收回权力。
藩镇割据由此形成。
而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就是藩镇与藩镇之间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安史之乱结束后,长期不服从朝廷管理,频繁发生叛乱的,主要是河北三镇(卢龙、成德、魏博),这三镇是当年安史叛军旧部,他们身上有着叛乱的传统基因。
当年平叛战争进入尾声时,河北三镇原本已经投降,但当时皇帝猜忌武将,平叛主帅仆固怀恩为了自保,上奏朝廷,让这些投降的叛军将领继续担任节度使,并且地盘不变,由此形成河北三镇,仆固怀恩接着便与河北三镇勾结起来,将河北三镇视作自己对抗朝廷的后援。
后来仆固怀恩起兵谋反失败后,朝廷方面经历多年战乱,无力讨伐,只好对河北三镇采取妥协态度。
简单地说,就是朝廷承认河北三镇在自己的地盘上享有独立的人事、财政和兵权,而河北三镇只需要向朝廷臣服,奉李唐朝廷为正朔,这实际上就是类似于在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采取的那种羁縻政策,河北三镇也因此长期处于半独立状态。
除了河北三镇以外,唐朝的藩镇还有几种类型。
首先是那些地处边塞的藩镇,他们担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比如西南边境的剑南西川节度使,西北边境的凤翔节度使、泾原节度使、朔方节度使等。
这些边塞藩镇需要长期应对吐蕃等外族的军事进攻,所以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支持,而且节度使也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对朝廷也十分忠心,但由于他们的主要兵力都要用于防备外族,所以当遇到有其他藩镇叛乱时,他们没法为朝廷提供军事支援。
然后剩下的藩镇有两种。
一是位于中原地区的藩镇,比如宣武节度使、昭义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等,他们数量众多,地盘和兵力配置也差异较大,这些藩镇跟朝廷的关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整体上是忠于朝廷的。
而朝廷则是利用靠近河北三镇的那些藩镇力量,来防范河北三镇,或者说,把他们当作防备河北三镇的隔离带、缓冲区之类的角色,而这些藩镇也是朝廷与河北三镇之间博弈的最前线。
至于中原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藩镇,总体上看热闹的居多,如果朝廷与河北三镇发生武装冲突,他们一般会选择围观,但如果皇帝开出了丰厚的价码,他们还是会出兵帮朝廷的。
第二种藩镇是江淮、江南地区的藩镇,这些地区没有经受战乱,安史之乱也没有波及到他们,所以总体比较稳定,而且很有钱。
他们虽然忠于朝廷,但军队战斗力不行,自从安史之乱以后,北方遭到严重破坏,江淮地区就成了朝廷赋税的核心来源,所以这些地区都是朝廷实控的,节度使也是朝廷直接安排信得过的人担任,他们对朝廷也十分忠心。
以上,就是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藩镇格局。
那么,皇帝们是怎么对付这些藩镇的呢?由于各大藩镇掌控了大规模的军队,拥有和朝廷叫板的本钱,无论这些藩镇是否有谋反之心,他们的存在,都对皇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为了对付藩镇,唐朝的皇帝于是着手组建了一支由朝廷直接掌控的军队——神策军。
神策军可以理解为皇帝实控的中央禁军,这支军队的规模达到十几万人,由朝廷直接供应粮饷,将士们享受的待遇也高于藩镇武装。
安史之乱结束后的几十年时间里,这支军队是镇压藩镇叛乱的精锐。
正是因为这支中央禁军的存在,对各地藩镇具有威慑力,所以各大藩镇普遍都不敢有异心。
但是,要养活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以及维系朝廷的运转,需要巨额的资金,钱从哪儿来呢?
这就涉及到经济根基这一块了。
唐朝前期采取的土地制度是均田制,与之对应的兵制是府兵制,对应的赋税制度是租庸调制。
所谓租庸调制,这里解释起来比较麻烦,不用了解太多,只需要知道,它是按照人头收税的,也就是说赋税可以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只要是在籍人口都逃不掉。
但随着土地兼并以及战争的破坏,均田制其实从唐玄宗时代就已经瓦解了,均田制一瓦解,府兵制也搞不下去了,租庸调制收取赋税也开始出问题。
所以从唐玄宗时代开始,首先在兵制上放弃府兵制,改成募兵制。
后来安史之乱又重创了经济,均田制彻底瓦解,由于战乱导致人口急剧减少,加上逃荒的流民不在户籍上,租庸调制这种制度收取的赋税难以维持。
到唐德宗时代,宰相杨炎开创两税法,这项制度为李唐续命百余年。
两税法的核心就在于,它不再按人头收税,而是按照每户的资产总量和田地面积作为纳税的标准。
朝廷每年会进行人口普查,同时还会登记户籍,评估每户的资产等工作,最后“依贫富分等征税”,实际上就是按照贫富差异,按照不同的等级征收资产税和地产税。
这种新的赋税制度,给了底层穷人喘息的空间,而富人和地主因为资产多,地产也多,要交的税也多,所以是不乐意的,但在皇权之下,他们只能乖乖交税。
经过杨炎主导的赋税改革,使得唐朝的赋税收入大涨,国库日益充盈,朝廷也有了充足的钱粮养活神策军和维系朝廷的运转。
而江淮地区,则逐渐成为了朝廷收取赋税的核心区域,这些地区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为朝廷输血续命。

现在,我们再来看,唐朝的皇帝是如何让这个系统维持运转的。
前文说过,唐朝中后期虽然是藩镇割据的局面,但并不是每个藩镇都想造反的,不服朝廷的也就是河北三镇而已,其他地区的藩镇虽然有发生叛乱的情况,但比较少。
当河北三镇或者其他地区有藩镇叛乱的时候,朝廷会派出神策军,同时征调各地藩镇出兵,与神策军组成联军讨伐叛军。
为了能高效调动藩镇军队,朝廷还规定,藩镇军队离开本镇,为朝廷征战期间,由朝廷提供粮草,并且有额外的赏赐,这种惯例直接调动了藩镇节度使出兵协助朝廷的积极性,而且藩镇节度使出兵还有可能抢到新的地盘,所以也愿意出兵。
这套全新的系统,简单地概括就是,两税法这个输血系统,让朝廷中央有钱去养活神策军,有钱去让各地藩镇为朝廷出兵卖命。
当叛乱发生的时候,皇帝会用从江淮收来的赋税钱粮,供应神策军和为朝廷征战的藩镇武装,驱使他们去打击叛乱的藩镇。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而病态的系统补丁——宦官。
自安史之乱以来,唐朝屡次发生武将谋反的事情,比如仆固怀恩之乱、周智光之乱、李怀光之乱、泾原兵变等,频繁发生的武将叛乱事件,让唐朝的皇帝从内心深处极度排斥和猜疑武将。
所以,神策军作为皇帝实控的中央禁军,绝对不能交到武将手里。
而宦官作为无根之人,哪怕权势滔天,也没有篡位的资格,所以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为了制衡藩镇和武将,从唐肃宗时代开始,就不断重用宦官。
到了后面,皇帝干脆把神策军的兵权交给宦官掌管,唐朝的宦官为什么比历朝历代都嚣张,甚至敢弑君?就是因为宦官掌握着兵权。
但无论宦官怎么掌权,怎么架空皇帝,宦官和皇帝之间,天然存在着共同利益,如果李唐江山被颠覆了,宦官也得玩儿完,所以掌权的宦官是非常不希望李唐江山改姓的。
而且宦官在无法篡位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折腾,皇位最终也是李家人的,这就是李唐皇帝的安全感,武将就不一样了,武将掌管兵权后,可以造反,一旦造反成功,李唐的江山就没了。
所以权衡之下,宦官掌权比武将掌权带来的风险小。
因此,唐朝中后期,宦官长期把持兵权,专擅朝政,虽然有时候受到皇帝打压,但皇帝们总会再给他们机会掌权,因为皇帝打心里不相信武将。
宦官专权,也因此成了唐朝皇帝在藩镇割据的局面中,维持帝国运转的一个病态补丁。
而导致这个系统的崩溃,是黄巢起义。黄巢起义席卷了江南地区和黄河流域,一次性打崩了唐朝的输血系统,江淮地区遭到严重破坏后,经济凋敝,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供应大规模赋税。
而朝廷掌控的神策军由于承平日久,战斗力下滑,再加上腐败等各种因素,在这场平叛战争中损失殆尽,与之相反的是,藩镇军阀在镇压叛乱的过程中,不断壮大。
等叛乱结束后,朝廷没了神策军,加上藩镇武装远远强于朝廷,以至于朝廷失去了对藩镇的威慑力,朝廷中央的权威从此一落千丈,各地藩镇也不再将朝廷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藩镇割据,毕竟以前的藩镇那是听朝廷调遣的,而现在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都忙着割据一方,抢占地盘,朝廷的文书跟废纸没啥区别。
神策军没了,输血系统崩溃了,唐朝也进入了灭亡倒计时。
到了末期,藩镇军阀朱温,屠了90%以上的宦官,才算终结了唐朝长达一百多年的宦官专权局面,但此时的唐朝,也快完了。
朱温屠了宦官后,把皇帝变成了彻底的傀儡,不久之后又屠了李唐宗室以及一批忠于李唐的大臣,最后弑君称帝,建立后梁,历史由此进入五代十国乱世。
而五代十国实际上是唐朝藩镇割据的延续,五代十国的大多数割据政权,都是由唐朝的藩镇军阀演变而来,而且五代十国时期,一直沿用唐末以来的制度。
一直到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后,对重构了底层制度,在制度设计上建立了一套精密的制衡体系,才结束了唐末以来的藩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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