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很高兴来到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与大家一起探讨“新大众文艺的破壁、融合与抵达”。1927年,鲁迅先生在这里购得《给学版画的人》一书,阅后颇有感触,觉得版画不应局限于书籍插图,应赋予更大的使命。他倡导的新兴版画运动,可以说就是彼时的新大众文艺。当然,这是在启蒙救亡语境下的先锋文艺运动。而我们今天讨论的新大众文艺,则是在和平发展、市场经济、数字中国背景下,全民广泛参与、媒介高度融合中形成的新时代大众文化形态。
这种新大众文艺既不是传统精英艺术的简单下探,也不是商业流行文化的纯粹复制,而是一场发生在创作主体、审美范式、传播机制和接受体验等多维度中的深刻革命。美术创作和美术馆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破壁、融合、抵达或许是其在新大众文艺视域下转型发展的必由之路。
要破壁,就要审视哪些是禁锢我们的“壁”。只有拆墙破壁,艺术才会迎来更多的可能性。
第一,创作主体的精英化。传统的美术创作被视为少数受过专业训练艺术家的特权。50年前,我就是埋头在四面墙壁的教室中画素描,一画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数十个小时。因为美术界有句经典的话,叫“素描乃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不打好这个根基,在上面造的房子就会倒塌。从美术学院严苛的技法训练,到艺术圈层晦涩的理论话语,都构建了一道无形的准入门槛。
第二,审美范式的等级化。艺术界内部有一套固定的价值判断体系,认为纯艺术高于应用艺术,油画雕塑高于民间美术,深刻叙事高于感官愉悦。长期以来,这种审美等级制将大众的、流行的、商业的艺术形式置于价值链的较低端,无形中拒绝了更广泛的审美经验。
第三,传播机制的垄断化。艺术价值的认定和传播长期依赖于权威刊物、重要展览、顶级画廊等有限的、中心化的渠道。大众通常只能被动接受经过层层筛选和诠释的艺术信息,缺乏直接参与平等对话的可能性。
第四,美术馆的神圣化。美术馆作为收藏、研究、展览艺术品的空间被戴上了“艺术殿堂”的桂冠,这个本应该服务于大众的公共平台被严重“神化”。传统美术馆或艺术博物馆之类的建筑往往采用殿堂的造型,有高大的廊柱、肃静的氛围,营造出一种仪式感和距离感。白盒子的展示模式将艺术作品从日常语境中抽离出来,悬置于纯净、中性色的墙面,要求观众以凝神静观的方式顶礼膜拜。这种静默观赏的“规训”令许多普通观众望而却步。
这些壁垒构筑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艺术世界,尽管它生产过无数人类文化的瑰宝,但与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公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道鸿沟。新大众文艺的兴起,正是从打破这些壁垒开始的。这些“破壁”行动,使得美术创作与接受的传统范式遭遇了根本性质疑。
数字技术的普及成为最强的破壁器。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设备使数字绘画、图像处理变得触手可及;设计软件降低了绘画技法的门槛;AI绘画工具能够根据文本描述生成图像,这些都挑战着“创作”的传统定义。技术的发展,让“人人都是艺术家”从口号变为一种潜在的可能。从单向传递到多维交互、从完整叙事到碎片聚合、从权威阐释到集体共建,所有人只要愿意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参与到文艺生产中来。传统“艺术家”的身份弱化了,创作者、粉丝、消费者之间的角色可以随时转换。
新大众文艺下的美术创作,非常强调媒介的跨界整合。静态绘画可以转化为动态图片或短视频;插画与电子音乐、影像叙事结合形成多媒体作品;游戏原画、设定集成为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艺术形态。纯艺术与商业艺术、架上绘画与数字影像、高雅与通俗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
美术馆的物理空间也被穿透。360度全景漫游、高清数字藏品、在线讲座、直播导览等数字孪生空间,使艺术展览突破了时空限制;艺术作品不再需要亲临现场才能观看,它们以像素的形式流动在全球网络中;AR、VR技术创造出沉浸式艺术体验,将虚拟作品叠加于现实场景,重新定义“展览”的形态。
在打破各种边界之后,新大众文艺并非走向无序、野蛮生长,而是在碰撞、交织、化合中生成了一系列全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美学特征。美术创作和美术馆在此过程中呈现出鲜明的“融合”态势。

虚拟与现实的融合。数字原生代对虚拟世界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们的创作往往穿梭于虚拟与现实之间。比如,《黑神话:悟空》横空出世,走红全球;《哪吒之魔童闹海》引发高涨的观影热潮……新中式美学的流行,将“国风”“国潮”与现代设计理念、数字渲染技术结合,创造出既古典又时尚的视觉语言,满足了大众对新时代文化的认同需求。
精英与大众的融合。新大众文艺不再简单地排斥或迎合某种趣味,而是呈现出高度的混杂性。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潮流艺术”的兴起。那些作品既被视为对消费社会的批判,又通过限量版、跨界合作等方式的运作,成功进入高端艺术市场。这种高低语境文化的并存,打破了非此即彼的审美判断。
艺术与日常的融合。新大众文艺强调艺术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艺术化,表情包、手机壁纸、游戏皮肤……美术创作深度嵌入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艺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观赏对象,而是用以表达自我、装饰生活、进行社交的实用工具。这种融合使得审美体验变得碎片化、即时化和个性化,艺术与生活双向奔赴,合为一体。
融合,是新大众文艺的核心生产力。它通过看似对立元素的创造性整合,催生更有生命力的新型艺术形态。
艺术不再是象牙塔尖的“明珠”,而是撒向大地的“种子”,在广阔的天地生根开花。美术馆也从权威的“展示者”和“阐释者”,转变为激发创新创造的“发动机”和“推进机”,真正实现面向公众的深度“抵达”。
美术馆从“以物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重塑新空间,减少压抑感,增加舒适、开放、灵活的公共区域,设置可供休息、交流、进行简易创作的互动空间。

在展览方面,策展打破了线性叙事的惯性,更多地采用体验式、互动式的思路等。同时,还邀请一大批素人走进美术馆。比如,2020年,徐汇艺术馆举办了“凝视·日常——阿籽奶奶的画”,之前从未拿过画笔的74岁老人,在老伴去世后,在孙女建议下开始了画画生涯;2024年,九点水美术馆为汽配修理工举办废品艺术装置展“污机司的奇幻世界——破界艺术展”;上海美术馆(中华艺术宫)主办的“素人策展计划”,将护士、注册分析师、退休教师等不同行业的普通人请进来,策划一场“由你做主”的展览。他们都没有经过学院派训练,但他们的策展以朴素的审美和情感赢得了大量的点赞。从素人画作登上展厅到AI绘画重塑创作边界,从传统白盒子变为沉浸式体验空间……美术正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众化变革。
在艺术的公共教育方面,也不再是单向的知识灌输,而是双向的情感交流。举办各种工作坊,开设针对不同年龄层的艺术课程;开放部分数字藏品资源,鼓励公众二次创作;还有艺术家驻留计划、设立众创展厅等多种举措。通过这些方式,美术馆将部分功能让渡给公众,使其从被动的观赏者变为主动的参与者。
美术馆还“走出去”,将美术馆的功能延伸至地铁站、旅游点、社区等,创建“美术新空间”;举办融合音乐、表演、市集等多种形式的艺术节,更深地嵌入城市的文化肌理,成为文旅商体的“燃点”。
线上美术馆不仅仅是实体馆的简单延伸,还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比如,开发基于馆藏资源的互动游戏,利用AR技术让藏品“活”起来,通过VR构建无法在现实中实现的沉浸式艺术世界等。同时,开展线上社群运营,通过定期分享、话题讨论、线上工作坊,将临时的观众转化为固定的会员。
抵达,意味着深度连接,产生共鸣。今天,我们的美术创作和美术馆主动走向公众,在对话、互动和共创中,重新确立自身在新时代的文化价值。对于美术馆而言,这既是空前的挑战,也是重生的机遇。未来的美术馆,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存放艺术品的容器,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化引擎,一个生产思想、激发智慧、培育创造力的开放场域。它需要在守护人类文明经典的同时,积极地去拥抱正在成长中的新大众文艺。
新大众文艺的破壁、融合与抵达,描绘了一种正在进行中的深刻的文化变迁轨迹,最终追求的是让文艺促进全体人民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发展。
(作者系上海市美术馆协会名誉会长)
栏目主编:黄玮文字编辑: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