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隆冬,小女孩和她姥姥在灶边煨土豆。忽然,一只黄鼠狼钻了进来,冻得直打颤。姥姥冲它喊:"快过来暖暖。" 没料到,这黄鼠狼真听明白了,像人似的立起来,伸着小爪子暖着。姥姥还撕了块土豆给它。我当时还觉得,这是姥姥养的小牲口呢。那黄皮子暖着的样子我记了大半辈子。
小东西看看土豆,又看看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试探着嗅嗅,猛地叼住,缩回灶膛下避风的角落里,小嘴飞快地咀嚼起来,还不忘用前爪扒拉着灶膛外滚热的草灰往自己腹下拢。
烤着烤着,它后腿上一道结了痂的、那显然是铁夹留下的血口子就暴露在眼前。
姥姥看到这里眉头皱起来,于是顺手就从炕席底下摸出她那个宝贝疙瘩似的小布包,里头是些给牲口治外伤的草药粉子。
此时姥姥正要招呼小女孩舀些温水来,但是突然院门外忽然炸响邻居三大爷的大嗓门,“他婶子!见着黄皮子进你屋没?我家鸡窝刚给掏了!逮着非扒它皮!
听到这话的姥姥手里的药粉顿在半空,而那黄鼠狼瞬间炸了毛,“吱溜”钻进旁边半高的柴禾垛。
这时候姥姥一把掀过旁边一个破麻袋盖在柴垛上,扭头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大土豆,让我快出去告诉三大爷,就说我从后坡背柴禾刚进院,啥也没瞧见。
于是我捏着烫手的土豆跑了出去,对着提着棍子骂骂咧咧的三大爷一通摇头摆手。
就这样三大爷骂骂咧咧地又往前院追去了。
等我再回到灶房时,黄鼠狼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根公鸡尾羽。
多年后小女孩才回过味儿来,这可能是那是它从三大爷家“借花献佛”,给姥姥留的点心意。
打那以后,只要入了冬,灶房里总能悄悄多出些物件。
清早推开灶房门,有时是几穗饱满溜圆的谷子,搁在灶膛口还温热的地上。
有时是断了气的田鼠,规规矩矩摆在灶前的泥地上。
甚至还出现过几个不知从哪座深山里寻来、圆溜溜的小野果子。
姥姥从不去特意翻找,只会在每晚封火前,从大锅里捞出一块最甜最面的红薯,特意剥了皮,端端正正放在灶膛口那块熟悉的石板上。
在那之后他和我们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默契,直到来年春草钻出泥土才算暂歇。
那天晚上下了一宿的雪,早上起来姥姥用锄头去后院清雪,无意间在柴房后墙根发现一个被枯草掩住的小洞。
但是姥姥没出声,挪开洞口的草堆探头往里瞧了瞧,看见里面垫着厚厚一层搓得极细软的麦秆和枯草叶,俨然是有人精心经营的过冬小窝。
这哪里是过路的精怪,分明是在屋檐下悄悄安了家。
姥姥常说啊,万物都有灵性,草木都能知春。
你对它有一分暖,它就恨不得拿十分来还。
而且那黄皮子肯在大雪封山、在野物最难熬的深夜里,顶着刺骨寒风,钻过冰冷的院门缝隙进到人屋里来,它当真不知人事、不惧烟火?
怕不是那股子拼命的求生劲儿硬是盖过了惧意,只因它冥冥之中晓得,这间有炊烟升起的泥屋子,会有一抹善意。
长大后的小女孩进城读书、工作、安家,而有关老屋子的记忆也逐渐埋藏心底。
她姥姥走的时候,她曾千里迢迢奔丧赶回那个早已不复当年热闹的小山村。
走进冷清清的老宅,推开布满灰尘的灶房门,熟悉的柴禾堆还在原地,灶膛冰冷空旷。
目光落处,灶口那块熟悉的石板上,赫然摆着一个干瘪坚硬、像是放了很久、已经小得不成样子的窝窝头。
之后邻居张郎中的儿子,跟着进来帮忙收拾,见我怔怔地盯着那窝头,叹了口气说,你姥姥临走前几天他还真见过那黄皮子,就那么蹲在灶门口那块老地方,守了整整一个寒夜。
我这才知道,原来姥姥走后,那小东西竟来过!
如今小女孩也活过了当年姥姥的岁数,在城里的楼房帮儿子带小孙子。
她也时长给孙子讲姥姥和那只黄鼠狼的故事。
小女孩告诉他,姥姥说过的理儿,但凡活在这世上的东西,通了你的善心,它都懂。
你对它的好,它会一直一直记在心里头。
多年后再回老家扑面全是时光久积的味道。
灶房顶破了好几处,碎瓦片散,落一地。
我拨开厚厚的蛛网和尘土,蹲在那仅存一角的土灶台前,手指划过冰冷的灶沿。
突然,墙角那几乎被枯草彻底掩埋的柴禾堆深处,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一只毛色略显黯淡的黄鼠狼怯生生探出了脑袋,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警觉地望着我这个闯入者。
它犹豫片刻,竟在身边的草堆里拱了拱,叼出一片干枯卷曲的杨树叶,迟疑着,一步一步挪到我跟前,把小嘴一张,树叶轻飘飘落在我沾满尘土的旧皮鞋鞋面上。
那一刻,夕阳残存的一点微光,恰好从破烂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脚边那片不起眼的枯叶。
此时的她悟了姥姥当年撒在灶膛灰烬里那份不经意的暖意和善意,浸润了此处的每一寸泥土,每一个曾与她气息相关的微小生灵。
岁月流转,人来人往,可那些源自心底深处的微小光热,从未真正熄灭。
它们如同草木的种子,深埋在时光的泥土下,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暖阳里,探出一抹新绿,或是化作一只叼着枯叶的小兽,轻轻碰碰你的脚面,告诉你,善良有回响,温情感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