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里,办公室的空调外机轰隆作响。同事小雯攥着发黄的借条瘫在茶水间角落,她替闺蜜担保的二十万网贷逾期三个月。监控视频定格在闺蜜搬空的出租屋,墙上的合影还挂着,合照里两人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她说要给孩子治病",小雯把脸埋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
莫言说不要与人性较真,可我们分明看得见那些刺痛。茶水间的咖啡渍在瓷砖缝里蜿蜒成河,倒映着小雯手机屏幕破碎的光。人间剧场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戏码:有人把信任折成纸船放进欲海沉浮,有人在利益面前撕开承诺的封条。就像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写的:"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有些裂缝一旦生成,照进来的都不是光。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永远灯火通明。三十五岁的陈铭攥着病危通知书蹲在走廊转角,父亲血管里流着八个子女的血型,却没有一根血管愿意为他停留。监护仪滴滴的警报声中,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推着自行车冒雨送他去镇上考重点中学。车筐里的油纸包还热着,六个肉包子在雨水里蒸腾出白雾。"你多吃点,考好了给爹长脸"。如今那些白雾凝成窗上的冰花,在监护室的玻璃上开出尖锐的棱角。
苏轼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可当血缘的印记被现实炙烤,连鸿爪都会在阳光下融化。我见过拆迁款到账当天反目的兄弟,见过ICU门口争夺遗产的儿媳,也见过暴雨中背着养母翻山求医的弃婴。人性的底片总要经历显影液的冲刷,有人显出了蝴蝶翅膀上的脉络,有人却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巷口裁缝铺的桃木梭子穿梭三十年,王姨总在梅雨天给流浪猫缝制雨披。那天商铺征收的红纸贴上门楣时,隔壁五金店的老张连夜撬走了她门前的石榴树。"这树根都长到我家地下了",老张说话时不敢看王姨给流浪猫预备的食盆。三毛曾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可当栖息地被标上价码,连石榴花的影子都要按平方计价。
菜市场的烟火气里裹着最鲜活的人性标本。卖豆腐的刘婶总会给孤寡老人留半块嫩豆腐,却在听闻儿媳怀的是女儿后摔了砂锅;修鞋匠老周免费为残疾人钉鞋掌,转头就把邻摊的遮阳伞偷偷划破。就像《红楼梦》里跛足道人的风月宝鉴,照见正面是姹紫嫣红,翻转过来却是森森白骨。
雨夜出租车后座,司机师傅突然哽咽:"姑娘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最怕乘客说'师父你像我爸爸'"。后视镜里映出他泛红的眼眶,后座塑料袋里装着抗癌药和幼儿园手工贺卡。"上周拉了个醉酒老板,吐脏了座椅非要赔两千,可昨天有个学生落下书包,里面装着助学贷款合同"。他说这话时路过跨江大桥,霓虹在水面碎成星星点点的渔火。
佛经里讲"八风吹不动",可我们终究是血肉之躯。在幼儿园接孩子的队伍里,我看见妆容精致的母亲悄悄拭去老人衣衫上的饭渍;在写字楼消防通道,撞见过高管蹲在地上给外卖员处理烫伤。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或许正是这些幽微处的光斑,让人性的星空不至于彻底黑暗。
加缪在《鼠疫》中写道:"在灾难中能学到的东西,比在十年的思考中还多"。或许我们该学着像老陶工对待泥胚——允许气泡存在,但不让它毁掉整个器型。就像那位坚持十年给亡夫初恋扫墓的婆婆说的:"恨是块冰,捧久了会冻伤自己"。晨雾中的墓园里,她总在青石板上放两支白山茶,一支给丈夫,一支给那个从未谋面的江南姑娘。
此刻窗外又在下雨,雨丝把霓虹晕染成水彩画。或许人性本就是件穿旧的羊毛衫,起球开线却依然温暖。莫言说得对,不必执着于拆解每根线头,我们只需要学会穿着它,在寒流来袭时互相依偎。就像那支在急诊室传递了整夜的热水袋,虽然终会冷却,但至少温暖过八个颤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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