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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岁才顿悟,一生的腔调,是来自楼下那位用白手帕擦皮鞋的张伯伯

前不久,有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问,什么是上海老一辈人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腔调,没有谈那些光鲜的牌子,也没有聊起建筑的风格

前不久,有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问,什么是上海老一辈人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腔调,没有谈那些光鲜的牌子,也没有聊起建筑的风格流派。

思绪穿过这个宁静的午后,越过书架上的排排精装书,落回了四十年前,复兴中路那栋老房子里。那里有股混杂着煤炉烟火与廉价鞋油的特殊气味,还有叫了几十年张伯伯的怪人,为了想明白他,花了几乎大半生。

七十年代末的上海清晨,世界是灰蓝色的,空气里有隔壁老虎灶升腾的水汽,邻居们蜂窝煤炉的烟火味,还有家家户户泡饭碗里飘出的咸菜香,我常常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看着天井里的人间烟火。就在这片嘈杂、匆忙的背景中,住在我们楼下的张伯出场,总是自带静音的效果,他会穿着领口和袖口都已磨得微微起毛的白衬衫,不急不缓地在粗糙的水门汀地上,摆开他的家当。

那不是什么精美的器物,一个掉瓷的边缘还印着模糊的光明牌冰砖字样的旧搪瓷缸,里面盛着清水,一盒扁扁的金鸡牌鞋油。以及那方雪白的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手帕,见过无数人擦皮鞋,都是用刷子蘸着鞋油,粗暴地在鞋面上来回画圈。

但他不是,他的仪式是这样的,先用那方雪白的手帕,极其轻柔地拂去鞋面上的浮尘,那不是擦,是拂,仿佛那双国产的三接头皮鞋是稀世珍宝,经不起一丝重力,然后,才会用另一块布,蘸上一点点鞋油,以近乎冥想的专注,一圈一圈耐心地打着圈。

整个过程中,只能听到手帕拂过皮革极轻微的簌簌声,衬得周围的喧嚣愈发遥远,他与那双皮鞋,构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结界,小小的我,趴在窗台上,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正在晾衣服的母亲,姆妈,张伯伯为啥噶怪?母亲头也没回,只是把刚洗好的被单用力甩开,压低了声音说伊是读书人,侬不懂,这句话像一颗饱满却坚硬的种子,在我心里埋了四十年。

九十年代初,拿到了第一笔工资,那时候像所有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一样,把拥有腔调当作迈入成人世界的入场券,揣着那份激动,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南京西路鸿翔百货,买了件仿制风衣,学着记忆中张伯伯的样子,把风衣穿得笔挺,在单位里努力做出从容的样子。

结果,有位善意的老同事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调侃,小同志,穿得噶挺刮,像厂里派出来采购的干部,这句玩笑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那天晚上,回到那间狭小的集体宿舍,在边缘已经起了黑斑的破镜子前站了很久,昏黄的灯泡下,风衣的肩线对我来说太宽,袖子也长了半寸,面料毫无质感地耷拉着,拼命想摆出张伯伯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态,却只在镜中看到一个滑稽的笨拙的年轻人,仿佛偷穿了大人衣服、又想假装老成的小孩。

那时候的我,内心被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淹没,为什么?我问镜中的自己,我明明买了一样的道具,为什么穿在我身上,就只剩下了可笑?我到底缺了什么?那是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有种东西是无法被购买的。

就在我迷茫的时候,张伯伯要出国探亲了,临走前来与我们家告别,他已经老了许多,但背脊依然挺直,没有给我任何关于穿着的建议,而是递给我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小册子,打开来是他亲手用派克钢笔抄录的《傅雷家书》节选,扉页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年轻人,先谋生,再谋爱,最后谋静。

当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成功,如何被认可,如何看起来像个有腔调的人,那个静字离我太遥远,读不懂它的重量,礼貌地收下,郑重地道谢,转身却把它束之高阁。

时光推着人走,四十年的光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几周前,因为一些旧事,重返了复兴中路那栋我度过了童年的老公寓,这里早已成了游客们的网红打卡地,年轻的女孩们,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在公寓经典的Art Deco门廊前拍照,滤镜下的老建筑,美得像褪色的电影海报。

没有走近,只是站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一阵恍惚间,午后的阳光正好打在入口处那排黄铜邮箱上,其中一个曾经属于张伯伯,那黄铜被几十年的风雨和无数双取信的手,摩挲出斑驳而温润的光泽。

就在看到那片光的瞬间,心里那颗埋了四十年的坚硬种子,悄然融化了,与四十年前,张伯伯那双皮鞋上的光,重叠了,老公寓笔直的几何线条,与他笔挺的裤线重叠了,建筑严格的对称结构,与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擦鞋仪式重叠了,母亲那句侬不懂,此刻全懂了。张伯的腔调根本就无关乎穿的是不是风衣,用的是不是好皮鞋,那是在物质与精神都相对匮乏的粗糙年代里,他一个读书人,为自己建立的雷打不动的精神秩序,那套一丝不苟的仪式是在混乱和嘈杂中,捍卫内心的体面与完整,是在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建立的坚固的庇护所。

他的腔调,就是这栋Art Deco建筑精神的回响,建筑的秩序、克制、对材料细节的尊重早已通过几十年的居住,像水银那样渗入了他的骨血,他活着就像这栋建筑一样站着,也就在那刻,才真正读懂了扉页上那句先谋生,再谋爱,最后谋静,原来腔调的内核,不是向外的展示而是向内的安顿,不是别的正是那个静字的外在显化。

从回忆里抽身,回到这个宁静的午后,放下手中的鹿皮布,拿起那支被擦拭得温润光亮的派克钢笔,正是当年父亲传给我的,我很爱惜它,用这支笔,写下张伯伯的故事。

窗外车水马龙,年轻人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的风口,而我在这间书房里,慢慢地擦拭一支笔,就像张伯当年,在那个嘈杂的清晨,慢慢地擦拭一双鞋,张伯早已远去,但我知道,我们擦的是同样的东西,那是在湍急的时光之河里为自己立下的安静的压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