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目标很明确,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女婿狗儿在家唉声叹气,刘姥姥就想到祖上和王家连过宗,这层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成了她最后的指望。她决定“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刘姥姥碰成了,过了5道关。
第一关:自己的心理关
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年纪一大把,在乡下也算是个有主见、懂人情的老太太。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打秋风”这事本身就低人一等,何况是去那深似海的公府侯门?出发前的晚上,一家人商量,女儿女婿都觉得难为情,不敢去,也没脸去。刘姥姥却说:“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这话听着像是自我安慰,给自己打气,其实恰恰暴露了她内心的挣扎。她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万一讨不到钱,至少见了世面,也不算白跑一趟。
第二关:看门人的关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来到了荣国府门前,迎面撞上的就是荣国府的看门人。这些人是贾府最底层的仆役,但在刘姥姥这样的乡下人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他们“挺胸叠肚指手画脚”地坐在那里,“说东谈西”,这副派头,这种对周围环境漠不关心、高高在上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刘姥姥连正门都不敢走,只能去角门。面对这些人,她那种庄户人的自卑感被无限放大。她只能“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太爷”这种称呼,用在看门人身上,是极度的谦卑和抬高对方,目的就是希望对方能正眼瞧她一眼,肯帮她传个话。
这道关,考验的是刘姥姥如何在一个明显瞧不起她的环境里,放低身段,用最谦卑的态度去争取一个被通报的机会。
第三关:周瑞家的关
幸运的是,刘姥姥找到了“熟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在贾府仆人中算是有头脸的。刘姥姥见到她,赶紧迎上去笑问:“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反应是“认了半日”,才想起来是谁。这“认了半日”,说明两家关系确实疏远,也显出刘姥姥的尴尬。
周瑞家的愿意帮忙,有两个原因:一是当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时,得过刘姥姥女婿狗儿父亲的帮助,有份人情债要还;二是她也有心“显弄自己的体面”。她答应带刘姥姥去见凤姐。
这道关,刘姥姥算是闯过了,靠的是那点旧日情分和周瑞家的微妙心理。
第四关:平儿的关
在周瑞家的带领下,刘姥姥进了凤姐的院子,到了“倒厅”等候。周瑞家的先进去找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平儿通气。平儿在凤姐身边地位很高,相当于副手。刘姥姥第一次见到平儿时的反应,非常说明问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
刘姥姥居然把丫鬟平儿错认成了主子奶奶!这个误会太震撼了。它极其生动地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贾府富贵到了什么程度,一个高级丫鬟的穿着打扮、气质派头,在乡下人看来竟如同主子一般华丽;二是刘姥姥初入此等富贵之地的震惊和无所适从。她眼中的景象是:“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就象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听到自鸣钟“咯当咯当”像“打罗筛面”的响声,吓得“一展眼”。这些感官上的强烈冲击,让她“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平儿这道关,刘姥姥没费什么唇舌去“闯”,因为她根本够不着跟平儿“交涉”。这道关,是贾府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富贵气象给她的下马威,让她在见到正主凤姐之前,心理上已经矮了无数截,更加剧了她的紧张和自卑。
第五关:王熙凤的关
终于见到了正主王熙凤。场面更是讲究:凤姐是“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刘姥姥在地下已经拜了几拜。凤姐的反应是“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然后忙让周瑞家的搀住刘姥姥不让拜,说“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这一连串动作语言,把凤姐的精明、架子、礼数周全(表面上的)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忙欲起身”是礼数,“犹未起身”是身份,“满面春风”是场面功夫,“嗔不早说”是显示权威,“不敢称呼”是撇清关系(暗示你这亲戚关系太远,我不清楚)。
寒暄之后,周瑞家的传达了王夫人的意思:亲戚来瞧瞧是好意,不可简慢,有事让凤姐“裁度着就是了”。这等于把皮球踢给了凤姐。凤姐何等聪明,立刻接话:“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这话听着是自嘲,其实是再次强调:咱这亲戚关系,远着呢,我可不知道。
接着就是刘姥姥最难堪的时刻了。在周瑞家的眼色催促下,“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话被突然进来的贾蓉打断了。等贾蓉走了,刘姥姥才又鼓起勇气,把家里艰难、带着“侄儿”(指板儿)来求助的意思说了。
这道关,刘姥姥靠的是硬着头皮开口,靠的是凤姐基于王夫人指示(“裁度着就是了”)和自身“得意浓时”的心情,以及那点“怜老惜贫”的表面功夫(凤姐内心未必真有,但场面要做)才得以闯过,拿到了救命的二十两银子。
这五道关卡,层层递进,一道比一道深入贾府的核心,也一道比一道考验她的心理承受力。
五关之中,最难熬、最根本的,无疑是她自己内心那道“脸面关”。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的决心,支撑着她走完了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