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豫西伏牛山一带旱了大半年,入秋才连着下了三场透雨。樵夫李大柱扛着柴刀往家赶时,天边又滚起墨色云团,没走两步,豆大的雨点子就砸在脸上,凉得他一缩脖子。
这山叫 “望娘坡”,名字听着温软,实则荒得很 —— 前两年闹过山匪,半山腰的山神庙早没人管,神像塌了半边,只剩个破香炉杵在供桌上,倒成了过路人格外的避雨处。李大柱脚程快,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刚把柴刀靠在门后,裤脚就全湿透了,冷得他抱着胳膊直跺脚。
“娘的镯子要是找不回来,这冬衣可咋置办?” 他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布兜,心里发苦。三天前他上山砍柴,把老娘传下来的银镯子摘下来放在石头上,回头就没了影 —— 那镯子是老娘当年的陪嫁,刻着缠枝莲,内侧还錾着个 “秀” 字,是老娘的名字,如今老娘卧病在床,要是知道镯子丢了,指不定多伤心。
雨越下越急,庙门 “吱呀” 晃着,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灰尘打旋。李大柱蹲在供桌旁躲风,手往底下一摸,突然触到个冰凉滑溜的东西 —— 不是石头,倒像是金属。他心里一动,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天光伸手去掏,竟摸出个银镯子来!
镯子沉甸甸的,刻着和他娘那只几乎一样的缠枝莲,只是内侧没字,反倒沾着点泥垢。“难道是哪个樵夫丢的?” 李大柱刚要把镯子凑到眼前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放下!那是索命的物件!”
他吓了一跳,镯子 “当啷” 掉在地上。转头一看,庙门旁站着个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左腿有点瘸,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磨得发亮。是老庙祝!这老庙祝姓何,守了这山神庙快二十年,平时很少下山,李大柱小时候跟着爹来烧香,还见过他给神像擦灰。
何庙祝慢慢挪进来,捡起地上的银镯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这后生,胆子倒大,就不怕被缠上?”
李大柱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懵:“何伯,这镯子咋就索命了?我娘丢的镯子跟这个差不多,我还以为……”
“你娘的镯子刻着‘秀’字,这只没有。” 何庙祝把镯子揣进怀里,从布兜里掏出半块干硬的玉米饼,递给他,“先垫垫肚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 我跟你说,这镯子的主家,三年前就没了。”
李大柱接过饼,咬了一口,干得剌嗓子,他咽了口唾沫,等着何庙祝往下说。
“三年前也是这么个雨天,山下柳家村的春桃姑娘,就是戴着这只镯子来庙里躲雨的。” 何庙祝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的雨帘,声音沉了下来,“春桃是个好姑娘,手巧,会绣荷包,那年刚跟邻村的王小子定了亲,说是来庙里求个平安符,结果……”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那天有个山匪,脸上带疤的,也躲进了庙。见春桃长得俊,又戴着银镯子,就起了歹心。春桃性子烈,宁死不从,抱着柱子往香炉上撞,头破了,血洒了一地,最后还是被那山匪拖走了 —— 有人说在山后悬崖下见着过她的鞋,人是没了。这镯子,就是她当时掉在供桌下的。”
李大柱听得心里发紧:“那山匪后来呢?”
“跑了,没人抓着。” 何庙祝搓了搓手,“打那以后,每到雨天,就有人在庙里听见姑娘哭,有时候还能看见供桌下有银镯子闪。前两年有个货郎,也是摸了这镯子,当晚就发起高烧,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跟他要镯子,后来请了先生来画符,才好利索。”
李大柱这才明白,刚才何庙祝为啥急着让他放下。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兜,想起老娘的镯子,又有点不甘心:“何伯,那春桃姑娘…… 就这么冤着?”
何庙祝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冤有头债有主,可那山匪找不着,她的怨气散不了。我守着这庙,每次下雨都来添炷香,就是怕她缠上无辜人。”
两人正说着,庙外突然传来 “咔嚓” 一声雷,紧接着,供桌底下竟真的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 不是风吹的,是真真切切的姑娘哭声,细弱,却钻心。
李大柱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饼都掉了。何庙祝却没慌,从怀里摸出三根香,就着灶膛里没灭的火星点上,插在破香炉里:“春桃姑娘,这后生是好人,不是抢你镯子的,你别吓他。”
哭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供桌底下慢慢飘出个淡蓝色的影子,看不清脸,只看见她手腕上空空的,像是在找什么。
李大柱屏住呼吸,不敢动 —— 他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光景,却没觉得怕,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春桃姑娘,你的镯子在何伯这儿,我帮你找那疤脸山匪,行不?”
影子顿了顿,慢慢飘到他面前,又慢慢点了点头。
何庙祝叹了口气:“你这后生,倒实在。那疤脸山匪我见过一次,左手少根小指,说话带点陕西口音,这几年没在山里露面,说不定躲在山下的酒馆里 —— 山下老王家的酒馆,常有外人去。”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何庙祝把银镯子交给李大柱:“你拿着,她信你。找到山匪,就把镯子给她看看,让她放心。”
李大柱揣着镯子下了山,先回了家。老娘还没睡,靠在床头等他,见他回来,虚弱地笑了笑:“柱儿,镯子找着没?”
李大柱鼻头一酸,把春桃的事跟老娘说了,又说:“娘,我先帮春桃姑娘找山匪,等找着了,再找咱们的镯子。”
老娘摸了摸他的头:“该帮,春桃是个苦姑娘。你小心点。”
第二天一早,李大柱就去了山下的老王酒馆。老王是个实诚人,见李大柱来,就给他倒了碗水:“柱儿,你咋来了?不砍柴了?”
李大柱把春桃的事跟老王说了,又问起疤脸山匪。老王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你说的是周疤子吧?前阵子还来这儿喝酒,左手少根小指,说话是陕西口音,说在城里做买卖,其实我瞅着不像 —— 他身上有刀疤,看着就不是好人。”
“他现在在哪儿?” 李大柱追问。
“昨天还来买了两斤酒,说要去望娘坡上的破屋住几天。” 老王指了指后山,“那破屋是以前山匪住的,没人去。”
李大柱谢了老王,扛着柴刀就上了山。破屋在望娘坡的半山腰,离山神庙不远,门口堆着些柴火,像是刚有人来过。他推开门,里面黑乎乎的,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谁?” 里屋传来个粗哑的声音,正是陕西口音。
李大柱走进去,看见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坐在地上喝酒,左手果然少根小指。“周疤子?”
周疤子愣了愣,站起来,手摸向腰里的刀:“你是谁?”
“我是来替春桃姑娘要镯子的。” 李大柱掏出银镯子,举到他面前,“三年前你在山神庙抢她,她撞香炉死了,你还记得不?”
周疤子脸色瞬间白了,后退一步:“你…… 你胡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春桃!”
“你认识!” 李大柱往前一步,“她的镯子掉在供桌下,现在她的魂还在庙里等着,等着你认错!”
周疤子突然发了疯似的,举着刀就冲过来:“我让你多管闲事!”
李大柱早有准备,往旁边一闪,柴刀 “哐当” 架住了周疤子的刀。他力气大,周疤子被他压得直咧嘴。就在这时,破屋的门 “吱呀” 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周疤子突然尖叫起来:“别过来!别过来!”
李大柱回头一看,淡蓝色的影子飘在门口,正是春桃。她慢慢飘到周疤子面前,周疤子吓得腿一软,“扑通” 跪倒在地:“我错了!我不该抢你!我不该杀你!你饶了我吧!”
“你跟春桃姑娘说没用,跟官差说去。” 李大柱掏出绳子,把周疤子捆了个结实 —— 他昨天就跟山下的官差说了,官差说要是找到周疤子,就去喊他们。
官差来的时候,周疤子还在哭,嘴里不停念叨着 “我错了”。春桃的影子看着周疤子被押走,慢慢飘到李大柱面前,手里多了个东西 —— 正是李大柱娘丢的那只银镯子,内侧的 “秀” 字闪闪发亮。
李大柱接过镯子,眼眶红了:“谢谢你,春桃姑娘。”
影子笑了笑,慢慢消失了。
后来,周疤子被判了死刑,春桃的冤屈终于洗清了。何庙祝把山神庙修了修,神像重新刷了漆,供桌上的香炉也换了新的。李大柱找回了老娘的镯子,老娘的病也慢慢好了起来。
再后来,每逢雨天,李大柱还是会去山神庙,有时候带块玉米饼,有时候带束野花,放在供桌上。有人问他为啥,他就笑:“有个姑娘在这儿等过镯子,我来看看她。”
有人说,在雨停后的清晨,能看见山神庙门口有淡蓝色的影子,像是在跟李大柱打招呼;还有人说,那影子手里拿着个绣荷包,上面绣着缠枝莲,跟李大柱娘镯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望娘坡的风,从此再也不刮得人心里发慌了 —— 因为有个姑娘的冤屈散了,有个樵夫的善良,留住了最暖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