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二十九岁那场暴雪里。
重生睁眼，正看见人贩子把糖递给我七岁的弟弟。
上辈子，父亲被诬陷坐牢，母亲病逝在讨公道的路上。
弟弟被拐后打断腿成了乞讨工具。
我隐忍十年复仇，最终和仇人同归于尽。
现在，我死死攥住弟弟的手，把糖砸在人贩子脸上。
转头冲屋里喊：“爸！你那个蓝皮账本还在吗？”
“有人要往你保险柜塞赃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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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黑暗，沉重的雪片，骨头碎裂的剧痛，还有陈金水那张在火光里扭曲的脸——梁晚晚死在了二十九岁。
肺里猛地呛进冰水，我弹坐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耳朵灌满村口老槐树下的喧嚣。
“朝阳，乖，尝尝，可甜哩！”那黏腻的假笑，像生锈的冰锥扎进我太阳穴！
我猛地抬头。
浑浊的池塘边，七岁的弟弟梁朝阳，穿着发白的旧汗衫。
他面前，蹲着碎花短袖、蓬松卷发的张红霞！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用一颗糖，哄走了朝阳！
再找到他时，他只剩一条腿，在天桥下机械地磕头。
滚烫的血直冲头顶！我手脚并用扑出浅水，水花溅了张红霞一身。
“朝阳！”我的声音尖利，浸透地狱淬炼过的暴怒。
朝阳茫然转头，手里捏着刺眼的彩色糖块。
张红霞假笑僵住：“哟，晚晚醒啦？给颗糖压压惊……”
“啪！”
我湿透的小手，用尽全力拍在她手腕上。糖飞出去，滚进泥里。
“滚开！”我低吼，像被激怒的小兽，一把抓住朝阳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抠进他皮肉里，把他狠狠拽到身后，用单薄的身体挡住。
风停了。张红霞假笑消失，细长眼里闪过惊愕，随即是阴鸷恼怒。
她直起身，拍打袖口，声音冷冰：“梁家丫头，好心没好报？”
毒蛇一样的目光在我和朝阳身上扫视，是打量“货物”的眼神！
上辈子，就是这眼神把朝阳变成了天桥下的影子！
恐惧和恨意在小小的身体里冲撞。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攥着朝阳的手抖得厉害。
“别动！”我回头嘶吼。他吓得一哆嗦，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动了。
张红霞嗤笑：“呵，姐弟情深。”她弯腰捡起泥里的糖，随意擦擦揣进口袋，毒钩般的眼神剜了我们一眼，“日子还长着呢。”扭身走了。
那抹碎花消失在拐角，像滑进草丛的毒蛇。
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腿一软，差点跪进泥水。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鼓。
“姐……糖脏了……阿姨生气走了……”朝阳怯生生扯我衣角，小脸委屈茫然。
上辈子天桥下污浊麻木的脸瞬间重叠！
“朝阳！”我蹲下身，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湿透的衣服冰冷刺骨，可他温热的身体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眼泪汹涌而出，“别怕，姐在！谁也不能把你带走！姐死也不松手了！”声音破碎不成调。
朝阳僵硬了一下，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肩窝里闷闷抽泣。
夕阳把影子拖长。我拉着朝阳的手，冰凉的小手攥紧他温热的手指，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每近一步，心就沉一分。
破院门半掩，压抑的咳嗽声闷雷般传出。
是妈。上辈子，爸入狱后，她揣着申诉材料死在大雪天的车站长椅上。
咳嗽声像钝刀子割神经。我推开吱呀院门。
暮色沉沉。爸梁建国蹲在鸡窝旁，背影垮塌，机械地掰烂菜叶。
灶房门口，妈林秀兰佝偻着腰，扶着门框撕心裂肺地咳，指缝间暗红一闪！
呼吸窒住！就是现在！爸厂里的“窟窿”要扣他头上了！那个要命的保险柜！
“妈！”朝阳冲过去抱住她的腿。
林秀兰强压咳嗽，苍白脸挤出笑：“妈没事。”看到落汤鸡的我们，脸更白，“快进来，别冻着！”
爸闻声转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
看到我们，眉头拧成疙瘩，沉沉叹气。他大步进屋拿了干毛巾，粗鲁地裹住我和朝阳。
“爸，”我盯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你那个……蓝皮子的账本，还在吗？”
梁建国擦头的手猛地顿住。
“啥……啥账本？”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锁在厂里旧铁皮保险柜里的，蓝皮账本。”我一字一顿。
轰！
梁建国脸色瞬间惨白！眼睛瞪圆，翻滚着惊骇恐慌！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力气大得吓人，另一只手箍住我肩膀往黑暗柴垛后拖！
“晚晚！胡咧咧啥！”他压低的颤抖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小孩子不许乱说！”手心全是冰冷冷汗。
后背重重抵在粗糙柴禾上。爸的脸因恐惧扭曲，额角青筋直跳。
“爸！”我用力掰开他捂嘴的手，“有人要害你！他们要往保险柜塞钱！塞很多钱！说是你偷的！”
梁建国身体猛颤，箍着我的手松开，踉跄后退撞到破箩筐。他死死盯着我，像看地狱爬出的怪物。
“爸！信我！”我扑上去抓住他冰冷粗糙的大手，声音急得发颤，“账本还在吗？还锁着吗？”
“……在。”他喉咙挤出干涩的字，眼神锁死我，“晚晚，你……”
“在就好！”狂喜冲垮神经，眼泪汹涌，“不能放保险柜！他们能打开！拿回来！爸，求你了，拿回来藏好！”声音尖锐破碎。
灶房门口传来林秀兰惊惶的呼唤和朝阳的哭喊。
梁建国看着我的泪水，听着妻子虚弱的呼唤，巨大的冰冷洪流冲垮最后一丝侥幸。
他猛地吸口气，声音像从肺腑挤出，带着决绝颤抖。他粗糙大手用力抹掉我脸上泪水泥污，眼神淬火：“爸信你！爸这就去！”
他猛地转身撞开柴垛，大步流星冲出院外，身影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建国！”林秀兰惊喊，撕心裂肺咳嗽。
我腿一软滑坐泥地，心脏失控狂跳。冷风一吹，湿衣贴肤刺骨，身体里却像点了火。
“姐！”朝阳哭着扑来。
“没事……”我攥紧他冰凉小手。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灶房煤油灯忽明忽灭。桌上稀粥照人影。空气弥漫柴火味、药味和窒息焦灼。
朝阳紧挨我坐，小手冰凉，不安看门外又看灶房门口咳喘的母亲。
“晚晚……”林秀兰虚弱开口，话未问完又是一阵闷咳。
“妈，爸没事，”我声音干涩，“厂里有急事。”
她没再问，无力靠门框，空洞望院门。
每一秒都像一世纪。
院外死寂，零星狗吠衬得等待更煎熬。指甲掐进掌心。脑子里闪过父亲被堵、镣铐、母亲咳血、朝阳空洞的眼……
不！不会！
就在我快被逼疯时，院门外传来急促踉跄奔跑声！
“哐当！”院门被撞开！
梁建国跌撞进来，一手死死按着胸口鼓囊处，一手撑门框，大口喘气，脸色煞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建国！”林秀兰惊呼。
“爸！”我弹起。
梁建国没说话，跌撞冲进堂屋，反手“砰”地关死门，插上门栓！巨响吓朝阳一哆嗦。
昏暗堂屋，粗重喘息。
梁建国背靠门板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油布裹紧的长方形硬物。他一层层小心解开。
深蓝色硬壳封面磨损，边角卷起。封面上褪色钢笔字——“机修车间物料流水账——梁建国”。
是它！
梁建国抱着账本像抱火药桶，指节泛白。他抬头，眼睛血红，目光烙铁般钉我脸上：“晚晚！告诉爸！到底咋回事？你咋知道……”声音嘶哑哽住。
死寂。梁建国沉重喘息。
“爸……”我舔舔干裂嘴唇，“我……听到的。”迎着他灼人目光，“昨天……村口老槐树洞……听见两人说话……”
我飞快编织谎言，模糊描述张红霞，重点突出那破锣般本地口音的男声——陈金水！
“……那男的，声音像锯木头……他说，‘梁建国那傻木头，保险柜钥匙配好了……明晚塞钱进去……他那破账对不上……铁证如山！看他怎么死！’”
“‘……等他进去，病秧子婆娘，两个小崽子……哼……’”
“畜生！”梁建国一拳砸在破木桌上！桌子剧晃，灯苗狂跳。
他牙关紧咬，怒火喷涌！随即是刺骨恐惧后怕！他刚才开保险柜时手抖得对不准锁眼！柜里空空。刚锁好门，就见陈金水叼着烟晃向仓库！
千钧一发！
“就算……你拿回来，”林秀兰哭出声，“他们硬扣屎盆子……我们拿什么斗？”绝望像冰冷潮水。
梁建国身体僵直。愤怒火焰被无力感扑灭。他只是小组长，陈金水是副厂长小舅子……拿什么斗？对方铁了心栽赃，他百口莫辩！
窒息绝望弥漫。朝阳把小脸埋我衣服呜咽。
不行！
我脑子飞转。陈金水……副厂长……那副厂长宝贝刚上初中的女儿……
一个冒险念头劈进脑海！
“爸！”我抬头，声音尖锐，“光藏不够！他们赖你自己毁账，说你心虚……说不清！”
梁建国林秀兰茫然看我。
“那……咋办？”林秀兰哭腔。
“得让……能管这事的人知道！让管陈金水的人知道！”
“管陈金水的人？”梁建国苦笑，“张副厂长！谁能管？谁能信？”
“厂长！”我脱口而出，“爸！找厂长！直接找厂长！”看他眼中微光熄灭，“你见不到，但有人能！”
梁建国林秀兰愣住。
“厂长家的红英姐！”我喊，“她跟我同学！她爸最听她话！她天天回家说学校事！”
梁建国眼睛猛亮一下，随即黯淡：“红英？孩子……我们怎么能……”
“没路了！”我打断他，“明天！我去找她！我跟她说！她回家闹，她爸一定问！厂长起疑去查，陈金水就藏不住了！”我身体发抖，“爸，这账……得说话！得让该听的人听见！”
死寂。灯苗跳跃。
梁建国抱着账本，看看清白铁证，看看七岁眼神执拗女儿，看看绝望妻子懵懂儿子。
不甘愤怒孤勇血气冲上头顶！
他猛地闭眼再睁，眼里只剩豁出一切的狠厉。
“……好！”他喉咙滚出沉重字眼。抱着账本冲进里屋。撬开墙角松动地砖！黑黢黢土洞。他小心翼翼放回裹好几层的账本，盖砖踢匀浮土。背靠土墙喘气，额头冷汗。
“晚晚……”他眼神复杂，“明天……看你的了。不管……成不成……”沉重眼神让我心颤。
我用力点头，指甲掐进掌心。
“爸，妈，”我转身，“没事的。明天……会好。”像咒语。
林秀兰无声流泪。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空阴沉。
我穿上干净碎花小褂，梳歪扭小辫。镜中女孩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睛亮得惊人。
“姐……”朝阳扯我衣角。
我蹲身用力抱他，闻着皂角奶香。“在家乖，听妈话，别乱跑。”郑重叮嘱。
他用力点头。
推开院门，沉闷黏腻。我攥紧拳。目标——镇中心小学。
一路心悬嗓子眼。耳朵捕捉风吹草动，眼睛警惕陌生人。没见张红霞。
终于看到斑驳绿漆校门。放学孩子洪水般涌出。
我踮脚搜寻。李红英穿着崭新粉色连衣裙，黑亮小皮鞋，红绸带高马尾，像骄傲花蝴蝶。被几个体面女孩簇拥。
就是她！
我挤出人群跑过去。
“红英姐！红英姐！”声音急切委屈无助。
李红英停下，蹙眉，不悦审视：“你谁啊？”
“红英姐，我是晚晚，梁晚晚！”我仰头语速飞快带哭腔，“我爸机修车间梁建国！救救我爸！救救我们家！”眼泪汹涌。
李红英惊愕，不耐烦变好奇。
“你爸怎么了？”
“我爸……要被坏人害死了！”我哭得更凶，惊恐颤抖，“坏蛋陈金水，声音像锯木头……他说要把我爸关大牢，还要打断我弟弟腿……呜……红英姐，你爸是最大厂长，是好人！只有你爸能救我爸！求求你回家告诉你爸！管管坏蛋陈金水！求你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她腿蹭眼泪鼻涕。
李红英惊得差点跳起，嫌弃看我脏手。但“唯一救星”、“主持正义”、“打断小孩腿”刺激了她神经。嫌弃被震惊愤怒兴奋取代。
“真的？陈金水真这么坏？要打断你弟腿？”
“真的！千真万确！”我用力点头眼泪汪汪，“我爸是好人！冤！只有李厂长能救！红英姐，你爸最听你话，你回家说他一定管！求你了！”
李红英看我满是泪水信任的眼睛，又看裙子污迹，眉头皱了下，“主持正义”豪情压下嫌弃。
她挺胸抬下巴：“哼！陈金水不是好东西！仗着他姐夫……哼！”义愤填膺更盛，“晚晚，别怕！我回家告诉我爸！他最疼我，肯定管！”
“真的？红英姐！谢谢你！你真好！”我破涕为笑。
“放心！”李红英拍胸脯，又嫌弃看裙角，“快回家！我这就去说！”她转身拉小姐妹匆匆朝厂长家小洋楼走去。
粉色身影消失街角。我脸上笑容消失。心脏狂跳，后背冷汗冰凉。抹掉泪痕。
种子埋下。赌。
时间变慢毒药。
家里气氛绷紧极限。
梁建国请假。困兽般焦躁踱步，耳朵竖高。常待埋账本墙角。
林秀兰咳嗽更重，脸色蜡黄。默默做家务，眼神空洞死寂。看朝阳时流露锥心痛楚。
朝阳安静黏人，拽衣角。
第三天下午，乌云低垂。
梁建国扒门缝张望，身体猛僵！
“来了……厂保卫科！陈金水！”
林秀兰手里簸箕“哐当”掉地，干玉米粒撒一地。她扶门框站稳，眼神绝望吞噬。
心沉谷底！失败？
院门被“砰砰砰”拍响！
“梁建国！开门！厂保卫科的！”粗嘎声音吼。
梁建国深吸长气，最后看一眼墙角地砖，眼神复杂枯井。转身大步走向院门，拔掉门栓。
门粗暴推开！
当先保卫科孙科长，高大严肃旧制服。身后两年轻干事警惕。
真正让空气冻结的——矮壮陈金水！
新涤卡外套，油头一丝不苟，皮笑肉不笑，细长眼里闪烁得意阴狠。目光扫过惨白梁建国，摇摇欲坠林秀兰，最后毒蛇芯子舔过我脸！
冰冷血腥恨意冲垮理智！就是他！
我身体发抖，咬破下唇压下撕咬冲动。
“孙科长，”陈金水慢悠悠破锣沙哑，“梁建国同志‘病’得不轻，账本‘忘’了交接。严重失误，甚至……”拉长调子，“……涉及公家财产安全！”
孙科长拧眉看梁建国：“梁建国同志，厂里接到反映，你保管车间重要账本缺失，举报你行为异常涉嫌监守自盗！跟我们回保卫科配合调查！交代账本下落！”目光锐利威压。
“我没有！”梁建国挺直腰背，孤狼般赤红眼死瞪陈金水，“账本……账本……”话卡住。
“账本怎么了？”陈金水上前假笑，“丢了？还是……藏起来了？”最后三字咬重，目光扫视院子，落在埋账本墙角！
心脏提到嗓子眼！他知道？
林秀兰绝望呜咽，软坐地上咳血！
“妈！”朝阳大哭扑抱。
完了！冰冷绝望淹没四肢百骸。
院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厂办年轻文员气喘吁吁冲进：“孙科长！厂长电话！打到保卫科！让您立刻带人回厂！所有账目事情暂停！他亲自过问！”飞快瞥陈金水，“……请陈金水同志立刻去他办公室！”
死寂！
孙科长愣住惊愕，看向脸色骤变陈金水。
陈金水假笑彻底僵裂！得意阴狠消失，巨大惊愕慌乱！眼珠飞快转动。
“厂长……亲自过问？”孙科长疑惑不祥预感。
“是！语气严肃！”文员点头看陈金水。
孙科长深吸气，复杂看僵直梁建国，瘫坐咳血林秀兰，哭闹孩子，最后看脸色变幻眼神躲闪陈金水。
“收队！”猛挥手，“回厂！”带人匆匆离去。
文员跟上。
院子里，只剩我们一家，和僵原地脸色精彩陈金水！
他像被钉住，矮壮身体发抖，暴怒失控恐慌！猛扭头，毒蛇眼死死钉我脸上！赤裸怨毒惊疑！嘴唇哆嗦，野兽般不甘低吼，猛跺脚仓惶踉跄追去。
院门大敞。
梁建国僵直挺背，几秒后像抽掉骨头，踉跄靠墙，长长颤抖喘息。捂脸，滚烫汹涌。
林秀兰停咳，呆呆望院门，看无声流泪丈夫，茫然朝阳……最后落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微抖，冷汗冰凉。心脏重重落回。巨大虚脱。
成了？
阳光撕开云层，金线射进院子，落金黄玉米粒上晃眼。
厂里风暴猛烈。
陈金水停职。副厂长张德发卷入。保卫科工作组犁地翻账。
流言蜚语飘满家属院村子。看我们家眼神复杂探究敬畏。
梁建国卸下重担。沉默帮林秀兰做家务，修补窗户，加固鸡篱。常对墙角地砖发呆。
林秀兰咳嗽奇迹减轻。脸色苍白死气消散。喝下半碗粥，对着阳光露极淡笑意。翻箱倒柜找旧布给朝阳做新褂子，针脚歪扭专注温柔。
朝阳最快忘记恐惧。蹲院子拨弄玉米粒，阳光跳跃细软头发。
下午，院门轻叩。
梁建国绷紧看门。
门开。厂办年轻文员，还有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眼神沉稳的厂长李卫国！
梁建国僵住无措。
李卫国目光扫过破败院子，落梁建国身上，掠过紧张希冀林秀兰，停我和朝阳片刻。眼神复杂审视探究了然叹息。
“梁建国同志，”李卫国开口沉稳，“厂里调查有初步结论。”
梁建国紧张咽唾沫。
“经查实，”李卫国字字清晰，“陈金水伙同副厂长张德发，长期利用职务侵吞集体财产，数额巨大证据确凿。你保管蓝皮账本，被篡改利用企图转嫁责任。”
他顿住，目光如炬：“你保管期间虽存在疏忽失察，但未参与侵吞未获私利。问题属工作疏忽。厂里决定批评教育，扣本月奖金。陈金水、张德发移送司法机关严惩！”
字字重锤。梁建国脸上血色褪去涌回，嘴唇颤抖，眼睛瞪大，震惊后怕委屈难以置信……化作滚烫泪水汹涌而出。
沉默寡言的汉子佝偻着背，肩膀耸动，压抑恐惧冤屈爆发无声撕心恸哭。
林秀兰捂嘴流泪，看痛哭丈夫嘴角努力弯起释然光明。伸手颤抖轻搭他起伏后背。
李卫国静看。目光深沉落我身上。
我攥紧衣角。翻腾两世的恨意和恐惧随父亲哭声随“移送司法机关”消散。阳光透过破窗棂洒落母亲苍白的笑意脸，落在父亲微颤挺直些的脊背。
墙角松动地砖依旧，但蓝皮账本似乎可重见天日洗去污名。
傍晚，灶膛柴火噼啪，暖融融映亮灶房。锅里咕嘟萝卜骨头汤，浓香驱散霉味。
梁建国坐灶前小板凳，拨弄灶火。火光映粗糙侧脸愁苦熨平。偶尔看墙角——蓝皮账本躺新钉小木匣，高高柜顶。
林秀兰站锅台边搅汤，动作虚弱脊背挺直。蜡黄脸泛起微弱红晕。尝汤，拿起我碗——她知道我不吃葱花。
昏黄灯下，她侧头专注用筷子尖仔细挑拣细小葱花。动作慢虔诚。暖黄光晕柔和勾勒清瘦侧影。
朝阳坐我对面，小手捧豁口粗瓷碗，小口吹气喝汤鼻尖冒汗。热气氤氲中抬脸咧嘴笑，眼睛弯月牙儿亮晶晶映火光。
我捧没葱花汤碗，温热熨帖冰凉手指。低头深吸油脂萝卜清甜香，暖意滑下融化骨髓寒意。
窗外，细碎雪花无声飘落覆盖混乱痛苦痕迹。寒风呜咽拍打旧报纸窗棂。
我抬头，目光掠过父亲映火光沉静侧脸，掠过母亲专注挑葱花温柔剪影，落朝阳捧碗无忧小脸。
雪花无声飘落，迟来安静祭奠。
屋内灶火正旺。
我死在二十九岁那场暴雪里。
重生睁眼，正看见人贩子把糖递给我七岁的弟弟。
上辈子，父亲被诬陷坐牢，母亲病逝在讨公道的路上。
弟弟被拐后打断腿成了乞讨工具。
我隐忍十年复仇，最终和仇人同归于尽。
现在，我死死攥住弟弟的手，把糖砸在人贩子脸上。
转头冲屋里喊：“爸！你那个蓝皮账本还在吗？”
“有人要往你保险柜塞赃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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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黑暗，沉重的雪片，骨头碎裂的剧痛，还有陈金水那张在火光里扭曲的脸——梁晚晚死在了二十九岁。
肺里猛地呛进冰水，我弹坐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耳朵灌满村口老槐树下的喧嚣。
“朝阳，乖，尝尝，可甜哩！”那黏腻的假笑，像生锈的冰锥扎进我太阳穴！
我猛地抬头。
浑浊的池塘边，七岁的弟弟梁朝阳，穿着发白的旧汗衫。
他面前，蹲着碎花短袖、蓬松卷发的张红霞！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用一颗糖，哄走了朝阳！
再找到他时，他只剩一条腿，在天桥下机械地磕头。
滚烫的血直冲头顶！我手脚并用扑出浅水，水花溅了张红霞一身。
“朝阳！”我的声音尖利，浸透地狱淬炼过的暴怒。
朝阳茫然转头，手里捏着刺眼的彩色糖块。
张红霞假笑僵住：“哟，晚晚醒啦？给颗糖压压惊……”
“啪！”
我湿透的小手，用尽全力拍在她手腕上。糖飞出去，滚进泥里。
“滚开！”我低吼，像被激怒的小兽，一把抓住朝阳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抠进他皮肉里，把他狠狠拽到身后，用单薄的身体挡住。
风停了。张红霞假笑消失，细长眼里闪过惊愕，随即是阴鸷恼怒。
她直起身，拍打袖口，声音冷冰：“梁家丫头，好心没好报？”
毒蛇一样的目光在我和朝阳身上扫视，是打量“货物”的眼神！
上辈子，就是这眼神把朝阳变成了天桥下的影子！
恐惧和恨意在小小的身体里冲撞。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攥着朝阳的手抖得厉害。
“别动！”我回头嘶吼。他吓得一哆嗦，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动了。
张红霞嗤笑：“呵，姐弟情深。”她弯腰捡起泥里的糖，随意擦擦揣进口袋，毒钩般的眼神剜了我们一眼，“日子还长着呢。”扭身走了。
那抹碎花消失在拐角，像滑进草丛的毒蛇。
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腿一软，差点跪进泥水。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鼓。
“姐……糖脏了……阿姨生气走了……”朝阳怯生生扯我衣角，小脸委屈茫然。
上辈子天桥下污浊麻木的脸瞬间重叠！
“朝阳！”我蹲下身，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湿透的衣服冰冷刺骨，可他温热的身体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眼泪汹涌而出，“别怕，姐在！谁也不能把你带走！姐死也不松手了！”声音破碎不成调。
朝阳僵硬了一下，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肩窝里闷闷抽泣。
夕阳把影子拖长。我拉着朝阳的手，冰凉的小手攥紧他温热的手指，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每近一步，心就沉一分。
破院门半掩，压抑的咳嗽声闷雷般传出。
是妈。上辈子，爸入狱后，她揣着申诉材料死在大雪天的车站长椅上。
咳嗽声像钝刀子割神经。我推开吱呀院门。
暮色沉沉。爸梁建国蹲在鸡窝旁，背影垮塌，机械地掰烂菜叶。
灶房门口，妈林秀兰佝偻着腰，扶着门框撕心裂肺地咳，指缝间暗红一闪！
呼吸窒住！就是现在！爸厂里的“窟窿”要扣他头上了！那个要命的保险柜！
“妈！”朝阳冲过去抱住她的腿。
林秀兰强压咳嗽，苍白脸挤出笑：“妈没事。”看到落汤鸡的我们，脸更白，“快进来，别冻着！”
爸闻声转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
看到我们，眉头拧成疙瘩，沉沉叹气。他大步进屋拿了干毛巾，粗鲁地裹住我和朝阳。
“爸，”我盯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你那个……蓝皮子的账本，还在吗？”
梁建国擦头的手猛地顿住。
“啥……啥账本？”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锁在厂里旧铁皮保险柜里的，蓝皮账本。”我一字一顿。
轰！
梁建国脸色瞬间惨白！眼睛瞪圆，翻滚着惊骇恐慌！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力气大得吓人，另一只手箍住我肩膀往黑暗柴垛后拖！
“晚晚！胡咧咧啥！”他压低的颤抖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小孩子不许乱说！”手心全是冰冷冷汗。
后背重重抵在粗糙柴禾上。爸的脸因恐惧扭曲，额角青筋直跳。
“爸！”我用力掰开他捂嘴的手，“有人要害你！他们要往保险柜塞钱！塞很多钱！说是你偷的！”
梁建国身体猛颤，箍着我的手松开，踉跄后退撞到破箩筐。他死死盯着我，像看地狱爬出的怪物。
“爸！信我！”我扑上去抓住他冰冷粗糙的大手，声音急得发颤，“账本还在吗？还锁着吗？”
“……在。”他喉咙挤出干涩的字，眼神锁死我，“晚晚，你……”
“在就好！”狂喜冲垮神经，眼泪汹涌，“不能放保险柜！他们能打开！拿回来！爸，求你了，拿回来藏好！”声音尖锐破碎。
灶房门口传来林秀兰惊惶的呼唤和朝阳的哭喊。
梁建国看着我的泪水，听着妻子虚弱的呼唤，巨大的冰冷洪流冲垮最后一丝侥幸。
他猛地吸口气，声音像从肺腑挤出，带着决绝颤抖。他粗糙大手用力抹掉我脸上泪水泥污，眼神淬火：“爸信你！爸这就去！”
他猛地转身撞开柴垛，大步流星冲出院外，身影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建国！”林秀兰惊喊，撕心裂肺咳嗽。
我腿一软滑坐泥地，心脏失控狂跳。冷风一吹，湿衣贴肤刺骨，身体里却像点了火。
“姐！”朝阳哭着扑来。
“没事……”我攥紧他冰凉小手。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灶房煤油灯忽明忽灭。桌上稀粥照人影。空气弥漫柴火味、药味和窒息焦灼。
朝阳紧挨我坐，小手冰凉，不安看门外又看灶房门口咳喘的母亲。
“晚晚……”林秀兰虚弱开口，话未问完又是一阵闷咳。
“妈，爸没事，”我声音干涩，“厂里有急事。”
她没再问，无力靠门框，空洞望院门。
每一秒都像一世纪。
院外死寂，零星狗吠衬得等待更煎熬。指甲掐进掌心。脑子里闪过父亲被堵、镣铐、母亲咳血、朝阳空洞的眼……
不！不会！
就在我快被逼疯时，院门外传来急促踉跄奔跑声！
“哐当！”院门被撞开！
梁建国跌撞进来，一手死死按着胸口鼓囊处，一手撑门框，大口喘气，脸色煞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建国！”林秀兰惊呼。
“爸！”我弹起。
梁建国没说话，跌撞冲进堂屋，反手“砰”地关死门，插上门栓！巨响吓朝阳一哆嗦。
昏暗堂屋，粗重喘息。
梁建国背靠门板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油布裹紧的长方形硬物。他一层层小心解开。
深蓝色硬壳封面磨损，边角卷起。封面上褪色钢笔字——“机修车间物料流水账——梁建国”。
是它！
梁建国抱着账本像抱火药桶，指节泛白。他抬头，眼睛血红，目光烙铁般钉我脸上：“晚晚！告诉爸！到底咋回事？你咋知道……”声音嘶哑哽住。
死寂。梁建国沉重喘息。
“爸……”我舔舔干裂嘴唇，“我……听到的。”迎着他灼人目光，“昨天……村口老槐树洞……听见两人说话……”
我飞快编织谎言，模糊描述张红霞，重点突出那破锣般本地口音的男声——陈金水！
“……那男的，声音像锯木头……他说，‘梁建国那傻木头，保险柜钥匙配好了……明晚塞钱进去……他那破账对不上……铁证如山！看他怎么死！’”
“‘……等他进去，病秧子婆娘，两个小崽子……哼……’”
“畜生！”梁建国一拳砸在破木桌上！桌子剧晃，灯苗狂跳。
他牙关紧咬，怒火喷涌！随即是刺骨恐惧后怕！他刚才开保险柜时手抖得对不准锁眼！柜里空空。刚锁好门，就见陈金水叼着烟晃向仓库！
千钧一发！
“就算……你拿回来，”林秀兰哭出声，“他们硬扣屎盆子……我们拿什么斗？”绝望像冰冷潮水。
梁建国身体僵直。愤怒火焰被无力感扑灭。他只是小组长，陈金水是副厂长小舅子……拿什么斗？对方铁了心栽赃，他百口莫辩！
窒息绝望弥漫。朝阳把小脸埋我衣服呜咽。
不行！
我脑子飞转。陈金水……副厂长……那副厂长宝贝刚上初中的女儿……
一个冒险念头劈进脑海！
“爸！”我抬头，声音尖锐，“光藏不够！他们赖你自己毁账，说你心虚……说不清！”
梁建国林秀兰茫然看我。
“那……咋办？”林秀兰哭腔。
“得让……能管这事的人知道！让管陈金水的人知道！”
“管陈金水的人？”梁建国苦笑，“张副厂长！谁能管？谁能信？”
“厂长！”我脱口而出，“爸！找厂长！直接找厂长！”看他眼中微光熄灭，“你见不到，但有人能！”
梁建国林秀兰愣住。
“厂长家的红英姐！”我喊，“她跟我同学！她爸最听她话！她天天回家说学校事！”
梁建国眼睛猛亮一下，随即黯淡：“红英？孩子……我们怎么能……”
“没路了！”我打断他，“明天！我去找她！我跟她说！她回家闹，她爸一定问！厂长起疑去查，陈金水就藏不住了！”我身体发抖，“爸，这账……得说话！得让该听的人听见！”
死寂。灯苗跳跃。
梁建国抱着账本，看看清白铁证，看看七岁眼神执拗女儿，看看绝望妻子懵懂儿子。
不甘愤怒孤勇血气冲上头顶！
他猛地闭眼再睁，眼里只剩豁出一切的狠厉。
“……好！”他喉咙滚出沉重字眼。抱着账本冲进里屋。撬开墙角松动地砖！黑黢黢土洞。他小心翼翼放回裹好几层的账本，盖砖踢匀浮土。背靠土墙喘气，额头冷汗。
“晚晚……”他眼神复杂，“明天……看你的了。不管……成不成……”沉重眼神让我心颤。
我用力点头，指甲掐进掌心。
“爸，妈，”我转身，“没事的。明天……会好。”像咒语。
林秀兰无声流泪。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空阴沉。
我穿上干净碎花小褂，梳歪扭小辫。镜中女孩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睛亮得惊人。
“姐……”朝阳扯我衣角。
我蹲身用力抱他，闻着皂角奶香。“在家乖，听妈话，别乱跑。”郑重叮嘱。
他用力点头。
推开院门，沉闷黏腻。我攥紧拳。目标——镇中心小学。
一路心悬嗓子眼。耳朵捕捉风吹草动，眼睛警惕陌生人。没见张红霞。
终于看到斑驳绿漆校门。放学孩子洪水般涌出。
我踮脚搜寻。李红英穿着崭新粉色连衣裙，黑亮小皮鞋，红绸带高马尾，像骄傲花蝴蝶。被几个体面女孩簇拥。
就是她！
我挤出人群跑过去。
“红英姐！红英姐！”声音急切委屈无助。
李红英停下，蹙眉，不悦审视：“你谁啊？”
“红英姐，我是晚晚，梁晚晚！”我仰头语速飞快带哭腔，“我爸机修车间梁建国！救救我爸！救救我们家！”眼泪汹涌。
李红英惊愕，不耐烦变好奇。
“你爸怎么了？”
“我爸……要被坏人害死了！”我哭得更凶，惊恐颤抖，“坏蛋陈金水，声音像锯木头……他说要把我爸关大牢，还要打断我弟弟腿……呜……红英姐，你爸是最大厂长，是好人！只有你爸能救我爸！求求你回家告诉你爸！管管坏蛋陈金水！求你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她腿蹭眼泪鼻涕。
李红英惊得差点跳起，嫌弃看我脏手。但“唯一救星”、“主持正义”、“打断小孩腿”刺激了她神经。嫌弃被震惊愤怒兴奋取代。
“真的？陈金水真这么坏？要打断你弟腿？”
“真的！千真万确！”我用力点头眼泪汪汪，“我爸是好人！冤！只有李厂长能救！红英姐，你爸最听你话，你回家说他一定管！求你了！”
李红英看我满是泪水信任的眼睛，又看裙子污迹，眉头皱了下，“主持正义”豪情压下嫌弃。
她挺胸抬下巴：“哼！陈金水不是好东西！仗着他姐夫……哼！”义愤填膺更盛，“晚晚，别怕！我回家告诉我爸！他最疼我，肯定管！”
“真的？红英姐！谢谢你！你真好！”我破涕为笑。
“放心！”李红英拍胸脯，又嫌弃看裙角，“快回家！我这就去说！”她转身拉小姐妹匆匆朝厂长家小洋楼走去。
粉色身影消失街角。我脸上笑容消失。心脏狂跳，后背冷汗冰凉。抹掉泪痕。
种子埋下。赌。
时间变慢毒药。
家里气氛绷紧极限。
梁建国请假。困兽般焦躁踱步，耳朵竖高。常待埋账本墙角。
林秀兰咳嗽更重，脸色蜡黄。默默做家务，眼神空洞死寂。看朝阳时流露锥心痛楚。
朝阳安静黏人，拽衣角。
第三天下午，乌云低垂。
梁建国扒门缝张望，身体猛僵！
“来了……厂保卫科！陈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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