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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装十年征战换家族荣光,归来却被至亲残害活活饿死,再睁眼,我重生了……

为保父亲,我女扮男装从军十年。大战平定后,我怕身份暴露,不得不假死脱身。拖我的福,家中享九代世袭,弟弟成小战神,假千金被

为保父亲,我女扮男装从军十年。

大战平定后,我怕身份暴露,不得不假死脱身。

拖我的福,家中享九代世袭,弟弟成小战神,假千金被封为郡主。

他们却怕我暴露,断我手指,毒我喉咙,把我绑在城外活活饿死。

再睁眼,我回到了假死回京的时候。

1

酷暑,烈日当头。

京城外的送别亭旁,立着一根长杆,上面绑着个人,已经三天了。

她头发糟乱恶臭,身上衣物褴褛,一点都看不出是将军府的千金。

汗珠顺着许靖央的鼻梁滑落,她虚弱地睁着眼缝。

“水……水……”她朝着下面围观的百姓们,发出求救的声音。

可竭尽全力地嘶吼,说出口也不过是微弱的语调。

因为她早就被亲弟弟喂了哑药,说不出任何话了。

忽然,一柄磨钝了的短箭朝她射来,正中许靖央腹部。

她疼的闷哼一声,嘴角溢出新的血沫。

百姓们看见持箭骑马儿来的锦衣少年,纷纷让开一条道。

来人是许靖央的亲弟弟,许鸣铮。

他看着周围的百姓:“诸位,这人从前是我姐姐,从小身体不好,被我父母养在庄子上,好吃好喝地伺候,谁知接回京后性情大变。”

“不仅疯言疯语,说自己是我那已经死了的大哥哥神策将军,还胆敢在我母亲的寿宴上,向长公主撒谎,称自己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她几句话,就将我那战死疆场的大哥说成了不伦不类的女人,将他为朝廷、为我大燕国争来的功勋,化为己有,你们说她配么!”

提起她冒充神策将军,方才还看戏的百姓们立刻群情激奋。

神策将军是谁?那可是大燕国唯一的不败战神,生前二十九场战役从未输过一次。

不仅将故土收复,还报了当年皇上在敌国身为质子的屈辱之仇。

“真是畜生,竟敢这么玷污神策大将军的威名。”

“不要脸!许将军有神策大将军这样出色的儿子,怎么会有你这种虚荣的女儿?”

百姓们气愤地捡起石子,纷纷扔在许靖央的身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

许靖央想要解释,可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就是神策将军啊!

十年前父亲摔断腿,却被点将去驰援边关之乱。

她义无反顾女扮男装替父出征,那年她才十四岁。

十五岁,率百骑奇袭敌营,火烧粮草,解边关之围。

十八岁,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大破敌军,收复失地。

二十岁,统领三军,平定北地叛乱,威震蛮夷。

二十三岁,率军北伐,连克十二城,生擒敌国君主,逼他剃发自尽,为皇上报当年的质子之辱,荣封神策大将军!

大战平定后,她怕女扮男装之事暴露,不得已假死,恢复女儿身回京,以为能与家人团圆。

谁曾想,家人竟怕被她连累,早已养了新女儿,用着她的身份,抢了她的名字。

起初她不理解,可父亲说,她女扮男装去参军,是欺君之罪,一旦败露,会害死全家,许家能抛头露面的女儿,绝不能是她。

母亲说,她身为长女,该忍则忍,这就是她的命。

弟弟说,这些年她不在家,都是新姐姐在父母身边尽孝,并治好了父亲的双腿,要她感恩。

她戎马十年,早已满身风霜,只渴望家庭的温暖。

许靖央眼睁睁地看着新妹妹许柔筝顶替了她的名字,号称神策大将军唯一的妹妹,进宫领赏。

皇上将神策将军没能享受到的隆恩,全都偿还到了许家身上。

许将军荣封威国公,享九代世袭荣耀,堪称铁帽子王;许夫人获封一品诰命;许柔筝先封郡主,后被指婚皇太子。

就连亲弟弟许鸣铮,也被称为小战神,受尽尊敬。

只有许靖央什么都没有,父母不让她露面,否则就是害全家背负欺君之罪的罪人。

饶是她不争不抢,可许柔筝出去参加王孙贵族的聚会,回来后就哭的肝肠寸断。

“从边疆回来的宁王,说我跟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娘,我害怕,若宁王来家中悼念哥哥,看见了靖央姐姐……”

许母当即吓得脸色煞白。

没过两日,他们便要将许靖央嫁去幽州,离京城遥遥万里。

许靖央不愿,父亲便逼她:“给你找的这户人家,是当地的巨富,你不嫁,难道是贪恋京城将军府的名声?”

许靖央:“名声本就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她刚说完,许将军就想动手,可许靖央反应极快,挡住了他要扇下来的手腕。

许将军怒喝:“逆女!你骄傲什么?不过是运气好,上了几回战场,赢了就以为自己可以不敬父亲长辈吗?我们真是把你惯坏了!”

“算了!”关键时候,母亲开口,“靖央这些年在边疆,也吃了不少苦头,是我们亏待她。”

从那以后,母亲对她格外体贴。

还主动帮她张罗生辰宴。

那天晚上,灯火温润,家人齐坐,将许靖央拥簇坐在中间。

父亲难得露出了笑容,母亲和弟弟举杯敬酒。

“靖央,过去那些日子,你受苦了。”母亲说,“喝了这杯生辰酒,就把边疆的风霜抛去脑后吧,余生都安安稳稳的。”

望着那澄黄的酒汤,还有家人们的温暖的笑容。

许靖央一阵鼻酸,泪水模糊了眼眶。

她那个时候想,还有什么是比“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更为要紧的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

他们竟用她最向往的亲情麻痹她,使她丧失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所有警觉。

含着欣慰眼泪一饮而下的酒水里,竟有软骨散。

她瘫软在床上的时候,看着父母与亲弟弟立在床边,眼神阴森地盯着她。

“脚筋不能挑,她要是不会走路,夫家不会要她。”父亲说。

“那……那就打断十个手指吧,她再也握不了枪,拿不了剑,也就反抗不了了。”母亲哽咽说着。

亲弟弟许鸣铮站出来:“我亲自动手。”

许靖央用尽全力想要反抗,却浑身软如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鸣铮捏住她的手指。

“娘,娘…!”她虚弱焦急地呼唤。

母亲落泪,背过身去,声音坚决:“靖央,断了你的手指,也是怕你以后暴露武功被人怀疑,这是救你的命。”

许鸣铮用力凶狠,许靖央十指尽断,痛楚连心,引以为傲的一身拳脚功夫,被废得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过寿,长公主莅临捧场,许靖央挣脱丫鬟的看守,跪在长公主面前,坦白自己就是神策将军,想要寻求长公主的帮助。

可她被当作了疯子,将长公主吓得不轻。

许父当场就让人将她拖了下去。

怕她再乱说话,许鸣铮恶狠狠地喂了她哑药。

“自从你回来,柔姐姐每日都提心吊胆!你为什么不真的死在战场上!”

哑药堪比剧毒,像火一样灼烧嗓子。

许靖央疼得在地上翻滚,父亲却冷着脸说:“把她绑去城外的旗杆上,就说她失心疯了,把亲娘都打伤了。”

她被绑在杆子上三天三夜,没有人来看过她。

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嘲笑她冒名顶替大燕国的不败战神。

谁经过,都可以啐她一口。

许鸣铮:“父亲说了,你若开口认错,就让我放你下来。”

他知道她再也没法说话了,可他当着百姓的面,替将军府演足了情分。

许靖央的沉默,更让百姓们激怒。

看着许鸣铮与百姓们厌恶她的嘴脸,许靖央忽而凄惨地笑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断腿,不接圣旨是死,她为了保全父亲,不惜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她有错吗?

为了不连累家人,她情愿默默无闻,从不跟许柔筝抢什么,她该死吗?

她亲手打下来的九世军功,她为许家以命相搏换来的荣耀,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她没有倒在敌人的铁骑下,而即将死在家人的手中。

许靖央忽然气急攻心,噗的呕出淋漓鲜血。

三日来滴水未进,再次感到唇瓣湿润,竟是沾满自己的血腥。

此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最不该做的,就是隐姓埋名,将亲手打下来的军功,拱手让给这一家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心中充满了悔恨和不甘,汗水自睫毛落进她的眼中,一阵刺痛,她闭上了眼睛。

……

“小姐,小姐?”丫鬟竹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靖央目光从桌子上那盏紧盯的灯烛间回过神。

她重生已有三日,却总是会想起上辈子的惨状。

许靖央按了按眉心:“到哪儿了?”

“已经到京郊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进京,您就能见到家人了。”

此刻的她,刚从边疆假死回来,已是女儿身,竹影是她在路上买来的可怜姑娘,不知她前世的遭遇。

许靖央没说话,挑帘朝外看,寒风簌簌地往里灌,窗外风景,正是腊月。

前世被晒的皮开肉绽的的痛楚还未消散,此时的寒冷让她对重生多了点实感。

上辈子她回家这天,神策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已传回京城。

许氏夫妇邀请昌平侯夫人来家中做客,将许柔筝介绍给她认识,并称许柔筝是神策将军唯一的妹妹。

等许靖央到家的时候,许柔筝已经见完了昌平侯夫人。

看到自己归家,一家人却着急忙慌的让她躲起来。

她本是想抢在昨天抵京的,可路遇大雪,马车走得实在艰难。

而算算时间,现下昌平侯夫人多半已经到了,许靖央却还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抵达京城,怎么算都来不及。

想想自己被抢走的人生,被夺走的身份,难道这辈子还要如此?

不,当然不可能,她不会坐以待毙。

许靖央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密信,看了一遍,心中感到稳妥。

“我在这下车,你跟着马车坐到城门口等我。”许靖央将信收在袖里,说罢率先下了马车。

2

她披着青色的绣鹤大氅,里面是一件色泽冷白的衣裙。

没有多少钗环,很是素净。

在风雪里行走,风如刀子般吹过来,许靖央却始终挺直腰脊,步伐稳健。

她只有一个目标——

绝不会再将自己亲手挣来的军功让给他人享受。

许家这一帮毫无心肝的吸血虫,吃了她的给她吐出来,拿了她的双倍奉还,还要以命偿命!

这一次,她要为自己走出一条生路。

“小姐,等等奴婢!”竹影抱着她们为数不多的包袱,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匆匆把租赁的银子给了车夫,就追向许靖央的脚步。

却见许靖央一步一跪,竹影错愕:“小姐,您这是……”

“我要为阿兄引魂,需得一步一磕头,你去将马车追回来吧。”

“奴婢要陪着小姐。”竹影学着许靖央的模样,跪下来磕了个头。

许靖央看她一眼,心知这是个忠诚的丫头。

竹影差点被她父亲卖去青楼,许靖央抢在竹影撞墙而亡的前一刻,买下了她。

这姑娘便一路都忠心耿耿地跟着。

有竹影陪伴,许靖央就不算孤立无援。

她已经想好了,此番回去,她不能急着承认自己就是神策将军,否则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神策将军唯一妹妹的这个身份,她不可能让给许柔筝。

昌平侯在朝中颇有权势和威望,不然许家也不会牵上昌平侯夫人这条线。

许靖央若想坐实自己是神策将军唯一妹妹的身份,就需要一个比昌平侯更厉害的人为她撑腰。

光有那一封密信的帮助,还不够,她需要人解燃眉之急。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她回家时,曾在城外遇到一辆马车深陷雪泥里。

她当时出手帮助,不顾对方的感谢之情,匆匆拂衣而去,后来才知道,里面坐着一位大人物。

风雪地里,许靖央一步一跪一磕头。

她们就这样,靠近了京城。

“小姐,前头就是京城的北门了。”竹影语气里带着欣喜。

许靖央漆黑沉静的眼眸,果然瞧见前头不远处的拱桥边,停着一辆低调的罩布马车。

几个侍卫带着丫鬟,正在想办法。

她收回目光,继续磕头前行。

马车里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冰天雪地里,女子衣着单薄地一跪一磕头,确实惹人注目。

但,没看两眼,跪在雪地里的女子,身形忽而晃了晃,旋即倒了下来,昏迷不醒。

竹影吓哭:“小姐,小姐!别吓奴婢呀!”

“张嬷嬷,”挑帘的玉手顿了顿,雍容的声音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嬷嬷快步走近竹影,马车里的一双丽眸关怀地瞧着。

不一会,张嬷嬷回到马车边:“长公主,那晕倒的姑娘,竟是神策将军的亲妹妹!”

“什么?”长公主惊讶。

都知道神策将军有个妹妹,许家的嫡小姐,不过一直是养在深闺,甚少有人瞧见面貌。

怎么会在雪地里一步一磕头?

张嬷嬷:“她家丫鬟说许姑娘带着将军的遗物回京,得高僧指点要一步一跪,才能引将军的魂灵回家,为将军立衣冠冢,可不巧碰上风雪,老奴看着是冻晕了。”

长公主不加犹豫:“快叫人抬上车里来。”

说完,她忽而叫住张嬷嬷,压低声音。

“你再派个人,去沿途的路上打听打听,看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片刻后,许靖央被送到了马车上。

她闭着双眼,感受到温暖的手炉被放在了她怀里。

还有丫鬟喂她喝热姜水,铺盖也裹了上来。

长公主许是在打量她,不多时声音响起:“可怜见的,冻成这样。”

许靖央切切实实地在边疆摸爬滚打,皮肤不如寻常女子细腻,纤细的指节更有着常年握枪的薄茧。

她跟竹影一张脸都冻得通红,很是狼狈。

许靖央虽闭着眼,可耳朵却听着长公主问竹影。

“你家小姐既是许家的姑娘,为何没有仆从护送?”

“小姐与仆从走丢了。”

“许家人也不知情?竟没有安排人在城门口迎着。”

“小姐说大将军逝世,全家悲痛,无暇顾及也是难免的。”

竹影按照许靖央先前教的,都说了一遍。

提及大将军逝世,长公主长叹一声。

“神策将军逝世,如将星陨落,是国殇,许家上下悲恸,实乃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里,却没有要送许靖央回去的意思。

许靖央知道,长公主在等她的人去查明自己的真伪。

若说最想犒劳且感恩神策将军的人,莫过于当今皇上和长公主。

当年大燕国势衰微,被强国环伺。

为了保全太平,姐弟俩从小被当做质子送到敌国,过得极其屈辱,猪狗不如。

神策将军挫败敌国,逼他们的君主剃发自尽,实乃报仇雪恨。

但长公主从未见过神策将军的妹妹,她再感激,也要先确认实情。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张嬷嬷进马车,跟长公主耳语了几句。

之后,长公主竟语气哽咽,落泪潸然。

“这孩子,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冰天雪地冻坏了怎么是好?”

张嬷嬷:“神策将军铁骨铮铮,许姑娘也是个坚韧的性格,不愧是许家人。”

长公主立刻说:“送回长公主府,再拿本宫的牌子,进宫请太医过来,为许姑娘好好诊治。”

马车颠簸,许靖央适时地醒了。

她现在还不能让太医给她把脉,因着她身上有在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旧伤。

若被太医瞧见,不好解释,长公主的人情,也不能用在这个地方。

“咳咳……”许靖央睁眼。

竹影忙道:“小姐您醒了,长公主救了您,还说要给您请太医呢。”

许靖央看向长公主,她年近五十,面貌端庄雍容。

这会儿,正怜惜地看着许靖央,还温声说:“你膝盖浸雪,寒得厉害,不能继续走路了,得先养一养,本宫带你回长公主府,好好医治。”

许靖央垂首,露出苍白的脸色。

“谢长公主体谅,只是小女与仆人分散多日,怕家中着急,想快快带着阿兄的衣冠回去。”

长公主露出谅解的神情:“那好,本宫送你一程。”

许靖央没有推辞“多谢长公主殿下!”

马车驶入城中,帐帘轻晃,她看见城中处处挂着白幡,一片素裹。

前世也是如此,皇上下令,全国奔丧,禁止喧娱,要为神策将军守孝三月,告慰他的英灵。

正是拿捏住了皇上惋惜的心情,许家才能接连获封。

许靖央眼神漆黑,望着飘扬的白幡,她想,这辈子说什么都不能让荣耀落在别人手上。

马车驶入巷子,来到许府的门庭前,也挂着两个白灯笼。

屋檐下的门匾已经换成了“威国公府”四个烫金字,在沉重的雪色中,那么扎眼。

许靖央让竹影去叫门,张嬷嬷陪着。

门房开门,疑惑地瞧着她们:“有何贵干?”

竹影:“大小姐回来了,快去通知老爷夫人。”

门房怔了怔,旋即呵斥。

“哪儿来的骗子,我们小姐今早就回来了!这会儿正陪着夫人老爷喝茶呢。”

3

竹影和张嬷嬷都愣住了。

马车里静坐听见喧哗的许靖央,心如明镜。

前世她回来的时候,也遭到了门房的阻拦。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许柔筝顶替了她的身份成为大小姐。

她还以为是门房不认得她,刻意刁难。

言辞激烈间,她对家仆动了手,最后父母听见动静,生怕引来周围邻里,不得不将她带了进去。

但之后许靖央听到他们向邻里解释,是来了一户远房穷亲戚,上门打秋风。

回自己家,还要畏首畏尾。

这辈子,许靖央要他们将她好好地请进去!

那厢竹影道:“大小姐刚从边疆回来,还带着将军的遗物,怎会今早就到了?”

张嬷嬷也说:“是与不是,叫你们老爷夫人出来瞧一眼,不就知晓了吗?”

门房瞧了张嬷嬷一眼,又看了看她们身后的马车。

今日长公主出行,有意低调,马车上连标识也没有,更瞧不出奢华。

“我们老爷夫人事忙,怎么可能什么人都见?”门房眼高于顶,不屑的语气呼之欲出。

“你这奴仆,好不讲规矩。”张嬷嬷有些恼了。

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何曾遇到过敢将她拒之门外的刁奴?

许靖央挑帘,声音不大,却能叫外面的人听见。

“父亲和娘前段时间派人来边疆接我,一同送哥哥的衣冠回京,我与仆从走失,才耽误了时间回来,你一问管家便知。”

门房直接道,“我们大小姐一直养在庄子上,老爷夫人也从未派人去边疆,你是哪来的赝货,敢冒充大小姐,再不走小心我报官!”

长公主不动声色看向许靖央。

“你身上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吗?”

“没有……小女与家仆走丢,连钱财都所剩无几。”许靖央佯装容颜苍白。

其实这话不假,她在边疆以男子的身份,过了十年,哪里还有什么信物。

长公主眼里涌现狐疑。

就在这时,门房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吵嚷什么,不知老爷夫人今日见贵客吗?”

“青嬷嬷,您总算来了,外面来了个女子,非说是咱们大小姐。”

头戴银钗,脚步外八的青嬷嬷,顿时一步迈出,走到门口。

她生的一双凌厉刻薄的吊梢眉,看谁都恶狠狠的。

因着她当年是许靖央母亲的陪嫁,这些年在许府也是说一不二的管事嬷嬷,颇有威望。

然而,当许靖央挑帘,青嬷嬷朝她看过来的时候,那双吊梢眉意外地抖了抖。

青嬷嬷看着许靖央长到十四岁,不可能不认识她的模样,即便许靖央已在边疆饱经风霜。

但,青嬷嬷只是顿了一下,就清了清嗓。

“怎么又来一伙骗子?前不久,还有人说怀了咱们少爷的遗腹子,带着孕肚就想来求名分呢!”

她又指着门房骂:“大少爷刚战死,骗子都喜欢编撰身份来占便宜,怎么还不赶紧打出门去?”

门房挨骂,瞪着竹影:“这位是我们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她都说不是,还能有假?快滚!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一番话,顿时让长公主嘴角紧绷。

她看许靖央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和善了。

“姑娘,我已将你送到这里,剩下的事,你便自己同许府处理吧。”长公主对着许靖央冷冷开口。

许靖央也没有犹豫,起身后平和道谢。

“这其中想必有误会,小女先谢过长公主殿下今日搭救,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长公主面色很冷,不为所动。

许靖央扶着酸痛的膝盖,身形单薄地下了马车。

天气晦暗,许靖央站在眼前时,青嬷嬷彻底看清楚了她的样貌,不由自主地暗中掐紧了指尖。

真的是大小姐,她竟然没有死,还回来了!

许靖央望着她,英气秀美的面孔微微一笑:“青嬷嬷,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快去跟爹爹娘亲说一声,我回来了。”

青嬷嬷偏过头:“果真是个骗子,来人,将她捆了送去见官!”

府邸里冲出许多家丁。

上辈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跟门房等人动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那时她以为是青嬷嬷老眼昏花,所以也没有认出她。

现在想来,青嬷嬷早就得了母亲的授意。

为了那泼天权贵能稳稳握在手心里,一家人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即便她真的回来,也不能善了。

捆了送官只是体面的说法,如果真从了,下场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但,许靖央没有反抗,只是感到意外惊呼:“你们干什么?青嬷嬷,是我啊!”

竹影扑上前护着她:“不许欺负小姐!”

主仆两人却被一起推搡摔倒,包袱掉在地上散开,露出一件带血的男装,还有一把原本挂在长枪上的红缨。

张嬷嬷见她们受欺负,正要说话,马车里的长公主却道:“张嬷嬷,咱们也该走了。”

张嬷嬷只能回马车去。

“快捆!别脏了咱们许府的门庭。”青嬷嬷语气更加决绝,仿佛掌握了生杀大权。

长公主的马车还没走,便听到巷子里传来哒哒如奔雷般的马蹄声。

一名穿着盔甲的威武男子,带着四个兵卒率马逼近。

许是赶路没有停歇,他身上披挂风霜,让铁锈红的薄铠都蒙了一层白!

当他看见许靖央被家丁按着时,目眦欲裂,马匹还没站稳脚,他便已经跳了下来。

“混账东西,放开大小姐!”男人一鞭子甩过来,带着虎啸般的呼喝。

霎那间,几个家丁脸上皮开肉绽。

张嬷嬷忙跟长公主说——

“殿下,那是神策将军身边的副将,韩豹!”

4

神策大将军手底下有两员猛将。

韩豹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十年来,神策大将军镇守边关,从没有回过京城。

每逢三年武将需要回京述职时,都是韩豹代替神策大将军回京,觐见皇上,汇报边疆军情。

长公主自然认得他,她睁圆了眼眸,怔怔地看着韩豹单膝跪在许靖央面前。

他拱手:“大小姐恕罪,末将护送不利,竟让您独自一人归京。”

许靖央揉着手腕,被竹影扶了起来。

“无妨,你们又要统筹兵将,又要准备后事,我不愿再添乱,所以先走了。”

韩豹抬起头,跟许靖央对了一个眼神。

他立时凌厉看向青嬷嬷:“大帅生前最在乎大小姐,你们竟敢给她委屈受!”

韩豹身高八尺,本就生得威武,年过三十,却已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老将。

他一瞪眼,青嬷嬷自知再也无法隐瞒,转而立刻向许靖央跪了下来。

啪啪两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大哭不止。

“小姐,老奴真是有眼无珠,连您都没认出来,老奴年纪大了,真是该死啊!”

长公主扶着张嬷嬷的手,连忙从马车上下来。

韩豹看见她,连忙拱手,低头请安:“末将见过长公主殿下!”

一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青嬷嬷脸色苍白得吓人,比那雪还要惨淡。

完了……完了!长公主也在,柔筝小姐,怎么办?

长公主快步走到许靖央面前:“你这傻姑娘,许府从未派人送你回来,你竟不肯跟本宫说实情,难道怕本宫不帮你吗?”

许靖央低下头,声音依旧平和,带着哀伤。

“阿兄逝世,父母伤心都来不及,有疏忽在所难免。”

韩豹在旁边适时道:“大小姐跟大帅是孪生龙凤胎,大小姐在边疆陪伴着大帅,住了三四年,兄妹感情极好,两人还曾约定一同归家。”

“没想到……这次我会带着阿兄的遗物回来。”许靖央说着,泪水滑落。

她怀中抱着血衣,手里紧紧攥着红缨。

长公主这下更加心疼了。

一想到这些许府的奴仆误导她,长公主便忍不住发怒。

“来人,将这群刁奴给本宫拖去旁边狠狠地打!不许在这动手,脏了神策大将军英魂回家的路。”

“是!”侍卫动手,巷子里响起哀嚎。

没过一会,许靖央的父母亲,带着一家人,匆匆赶步而来。

在他们身旁站着的,还有昌平侯夫人,倒是没有许靖央的弟弟许鸣铮。

许靖央不动声色地冷笑。

终于舍得出来了?

一家人容貌都不错,穿得光鲜亮丽,狐裘紫貂。

尤其是许柔筝,她一袭粉桃小褂,外面披着猩红大氅,上等的狐裘围在她脖子上。

她是花团锦簇,如月生辉。

相比素颜寡淡,满身风霜的许靖央,许柔筝才像那个被许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大小姐。

这会儿,许柔筝被许夫人拉着手,母女俩一起立在威国公许撼山身后。

许柔筝那瓜子脸上,眼波如水,眼神朝许靖央投来。

她的目光先是上下打量,随后漫不经心地一扫,让敏锐的许靖央捕捉到了极轻的蔑视。

在那一瞬间,许柔筝一定在心里,将自己跟许靖央的地位衡量过了。

她知道,许靖央一旦从边疆回来,便毫无优势。

“长公主殿下,韩副将,”威国公大步走过来,拱手向长公主请安,“方才家仆已经告知了事情经过,这都是误会一场,柔筝,过来给长公主请安。”

他话音刚落,许柔筝迈莲步上前。

不等她开口,长公主立时怒问:“谁准你穿这等颜色?”

张嬷嬷继而厉色道:“皇上下令全天下为神策大将军守灵三个月,全城素裹挂白绫,怎有人敢盛装打扮,穿红披绿!”

许柔筝脸色陡然苍白,好似被当头一棒打晕了。

她连忙跪在地上。

“长公主恕罪,”声音也是柔弱如鸟儿,带着啜泣之意,“小女体寒怕冷,只是在家里穿着,不敢招摇过市。”

长公主瞧着她,声音极尽冰冷。

“体寒怕冷?许大小姐跪捧遗物,一步一磕头,从遥远的边疆回到京城,为神策大将军的英魂领路。”

“她冻得双腿发紫,手上全是冻疮!而你,竟在许府里贪图温暖,试问你可配?!”

长公主方才就憋着一团火气。

许家刁奴差点让她冤枉许靖央,现在对着威国公一家,便有了发泄怒火之处。

许柔筝已经吓坏了,嘴唇发抖。

见状,许夫人连忙跪下来求情:“长公主息怒!这事都怪臣妇,今日昌平侯夫人莅临寒舍,臣妇想让柔筝体面见客,故而让她穿了新衣,求长公主恕罪!”

一旁忽然被提名的昌平侯夫人,暗暗地看了一眼许夫人。

她上前,缓解尴尬般地笑了:“长公主殿下消消气,臣妇也是为了神策大将军来慰问的。”

许靖央瞧着许夫人,一双凤眸浮起困惑。

“母亲,这位柔筝妹妹,到底是谁?方才家仆说,府中已有大小姐,青嬷嬷也不认得我了。”

“若她是大小姐……那,我是谁?”

一道道逼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许夫人身上。

昌平侯夫人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方才宴席上,许夫人拉着许柔筝的手介绍,说这是她女儿。

昌平侯夫人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便是传闻中那神策大将军唯一的孪生妹妹。

故而对她多有青睐,还将自己手腕上戴了三十年的佛珠,送给了她。

许夫人被那么多视线注目,竟觉得呼吸困难。

尤其是许靖央的眼神,那么锋利明亮,黑白分明的像一把直指她的尖刃!

这是她的女儿吗?一回来就要给她难堪!

许夫人面色踌躇,当着长公主和韩豹的面,她不能否认许靖央的身份。

最终,许夫人唇瓣动了动:“柔筝身世可怜,自幼被父母抛弃,我和你父亲就收养了她。”

许靖央:“怎么家信中不曾提过,我和阿兄也不知道这件事。”

长公主脸色极冷。

“因为不是神策大将军的亲妹妹,便穿的如此招摇,真是毫无心肝,张嬷嬷,给本宫扒了她的衣裳。”

张嬷嬷得令,直接上手。

扒了猩红外袍,又扯去了粉桃小褂。

韩豹带着兵卒背过身去,避嫌不看。

许柔筝惨叫连连,仿佛受到了酷刑。

“娘,娘!”她哭叫。

哪怕许夫人想护着,也被威国公一把按住。

长公主在前,怎能造次。

许夫人急哭了,嘴里一遍遍地喊着:“我的筝儿啊……”

她哭得那么凄惨,许靖央不由得想到,上辈子母亲叫弟弟掰断她手指的时候,也不曾这样流过眼泪。

这就痛了?

可是母亲,这才哪儿到哪儿。

威国公看向许靖央:“靖央,还不快帮着求求情,柔筝好歹是你妹妹。”

5

他们都知道,许靖央一向孝顺。

不然也不会十四岁那年,就敢挑大梁,女扮男装去替父从军。

威国公自信地认为,他的话,许靖央一定会听。

许靖央抿着淡白的唇,看着许夫人。

许夫人这才站起来,抹了眼泪,朝许靖央走来。

“靖央,你是长姐,我们既然收养了柔筝,她就是你妹妹,她……”

许夫人想拉住许靖央的手,却摸到了她手指上粗糙的茧子。

那一瞬间,许夫人声音僵住,手更像触电般收了回来。

许靖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其实心里怎会不懂,上辈子母亲看到她身上的伤痕,便会撇开头。

那时许靖央以为是心疼她。

后来她才听到,母亲跟青嬷嬷说:“她自小主意大,性格也要强,不像筝儿那样需要人心疼。”

许靖央在边疆这十年,从籍籍无名的小兵,到兵马神策大将军。

她是靠着血和汗拼上去的。

她没有许柔筝那样细腻的肌肤,没有她如葱指般白嫩的手掌。

许靖央朝长公主躬身:“长公主殿下,请您网开一面吧。”

倒在地上的许柔筝,含着泪眼抬头。

长公主:“你要为她求情?”

许靖央抱着那血衣和红缨。

“柔筝既已经被父母收养,便是我的二妹妹,父亲说得对,我理应为二妹妹求情。”

“不过,这次回来,我还带着引领阿兄亡魂归家的使命,二妹妹那一身大红色,确实不妥。”

“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让二妹妹对着阿兄的衣冠,磕满九十九个响头。”

许柔筝猛地出声:“什么?”

许靖央语气柔和,仿佛充满悲悯。

“这样阿兄泉下有知,能感慨你的一片诚心,便不会怪你穿错衣裳了。”

许夫人几乎要跳起来,都有些破音地说:“我的寒儿统领千军万马,绝不会为了一件衣服,就这么刁难自个儿的妹妹!”

神策大将军,名许靖寒,这是许靖央为自己起的名字。

许柔筝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大姐姐,你这是要我的性命,你是不是怪我占了位置,让下人误以为我才是大小姐,给你难堪?”

“若是这样,我现下就可以一头撞死,绝不叫大姐姐委屈,但我们同为女子,你不能这样折辱我啊。”

威国公:“靖央!你别得理不饶人,明日传遍京城,影响的是你兄长的身后名!”

许靖央语气淡淡:“二妹妹,给我阿兄磕头,怎么就是折辱了?”

一句话,彻底钉死许柔筝。

长公主终于开口:“是该好好磕头忏悔,神策大将军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若今日皇上在此,只会比本宫惩戒得更厉害。”

许家人知道,长公主说的是真的。

听说当年,皇上身为质子时,被敌国君主逼迫钻胯下,受尽屈辱。

而神策大将军剿灭敌国,逼敌国君主剃发自尽,万军观瞻,这可是直接替皇上出了一口恶气。

若是知道许柔筝敢在全城守孝的时候,穿红袍,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许夫人也彻底没了办法,只能掩面哭泣。

威国公理智更甚:“筝儿,那你就跪吧……”

许靖央让竹影将血衣和红缨摆在门口。

她先跪下来,哽咽道:“阿兄,我们到家了。”

待要起来的时候,身形一晃,竹影连忙扶住她。

“小姐,您跪了一路,可不能再跪了。”

“快些进屋去,你这孩子再不心疼自己,本宫都要心疼了。”长公主说。

听了长公主的话,威国公如梦方醒,连忙招呼许靖央进府。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许靖央,免得她在长公主面前乱说话!

昌平侯夫人不想蹚浑水,今日来,差点得罪长公主,她心里也气闷得很,觉得威国公一家都没规矩。

于是,昌平侯夫人匆匆告辞,走之前,还不忘要走给许柔筝的佛珠。

长公主命张嬷嬷看着许柔筝磕头。

一群人呼啦啦地进门,连韩豹都以悼念的名义,进府给神策大将军的牌位上香。

祠堂里。

神策大将军的牌位,早已摆在了所有列祖列宗的最上面。

许靖央仰头看着,香火缥缈,牌位上“许靖寒”的名字,遥远又模糊。

许府全家都一直是中庸类型,没出过特别优秀的人才。

在许靖央替父从军之前,威国公的官职不过是三品巡防武将军。

是个可有可无的散官,若不是靠着祖荫,早就被替换了下来。

许靖央在边疆拼命的那十年,把全家拔升到了威国公这个九代世袭的爵位上,从此跻身权贵望族。

这样的富贵荣华,怪不得他们宁愿她真的死了,而不是顶着一张跟神策大将军一模一样的脸回来。

长公主也来上了一炷香,就被威国公夫妇请去了正堂。

他们想要为许柔筝求情。

便只剩下许靖央,和韩豹在祠堂里。

竹影退去了门外。

许靖央借着香火,将袖子里的密信抽出来引燃。

那是韩豹给她的回信,告诉她自己会立刻动身,来京城跟她汇合。

上辈子她刚回家的时候,也是韩豹回京述职的日子。

韩豹曾借着给神策大将军上香的名义,来府邸上拜访,却没能见到许靖央,只看到了许柔筝。

当时韩豹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曾传密信给许靖央,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可那时,她还想着不能暴露身份连累家人,连韩豹的信都没有回。

所以重生回来,许靖央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将军,您让末将销毁的那些信物,末将不舍,已经妥善保管了起来,倘若您需要,末将随时带回来给您。”韩豹在她身后低声说。

许靖央缓缓点头:“神策军已经由宁王负责了,王爷个性杀伐果断,你和雷川两个人,务必听从王爷吩咐,带领兄弟们驻守好边关。”

雷川便是她的第二个心腹,跟韩豹一样,是她的左右手。

“是!但将军,您永远是末将心中的大帅。”

“你走吧,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回去看看你的妻儿。”

提到妻儿,韩豹眼里涌起感慨之色:“多谢将军!”

许靖央年纪比他小,能把他和雷川都收服,不仅靠拳脚本事,还有收拢人心。

雷川没有家室,韩豹却在参军之前就有妻子和一对可爱的子女。

所以每三年的回京述职,许靖央都会批准他在京城多待一个月。

只要皇帝不追查,她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豹知道自己受了恩情,对她更加忠心耿耿。

长公主坐了一会,等许柔筝磕了三十多个头昏了过去,才走。

许靖央陪着父母去相送。

临走前,长公主意味深长跟许靖央说:“若有难处,就来寻本宫。”

长公主一走,全家没有人顾得上她,全都去照顾许柔筝了。

许夫人更是让人直接把许柔筝送到主院,她要亲自照顾。

许靖央不慌不忙,带着竹影去了她从前住的院子。

十四岁那年她住的飘花院,如今已经成为了许柔筝的住处。

对此,许靖央只有一句话——

“竹影,该砸的砸,该扔的扔,一个时辰之后,我要休息。”

6

竹影要冲进院子里,谁曾想几个婆子拦在门口,狠狠一推搡。

将竹影推的摔了个趔趄。

“谁敢动小姐的院子?”婆子们凶神恶煞。

竹影有些狼狈,回头看向许靖央。

却见许靖央一动未动,神情坚且冷。

竹影下定决心,囫囵爬起来,抄起一旁花圃里的石头,就朝那些婆子砸了过去。

“这府邸里只有我们大小姐一个小姐!”竹影豁出劲,吓的婆子们四散躲开。

她闯进去连打带砸,许靖央眼底划过一抹认可。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回的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如果竹影事事都要依靠她,自己立不起来,那注定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也无法成为她的战友。

主院的屋子里。

许夫人和许柔筝抱着,哭成一双泪人。

“母亲,如果不是我佯装晕过去,今日怕没命再见您和爹爹了。”

“好孩子,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也别说,好好躺着休息。”

“可是……姐姐容不下我,我不能给您和爹爹添麻烦,要不您将我送走吧。”

“不行!”许夫人情绪激烈起来,“这儿就是你的家,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娘的心都要疼死了!”

许柔筝倒在许夫人怀里,又是一阵痛哭。

威国公在旁边皱着眉头,满面阴寒。

“没想到,靖央这么没规矩,她在边关竟敢假死回家,还不跟我们说一声,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许柔筝哭声渐停,弱弱说了句:“是啊,姐姐还那么年轻,倘若留在边关,再挣十年功勋,也是够的。”

听到这里,威国公恨恨拍桌,直道可惜,心里的三分火,也被拱到了七分。

再来十年荣光,他跻身三公都有希望。

威国公只是荣誉之名,倘若能成为太傅或太师,才是真正的名垂青史!

可偏偏,现在许靖央回来了,还一点不跟他商量!

许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她已经回来,还断了后路,就不能再送回边关,干脆将她送去我娘家冀州。”

“不行,长公主知道她是寒儿的孪生妹妹,若送走她,只怕惹来非议。”威国公摇头。

“那怎么办?”许夫人急了,“筝儿是绝不能送走的,她陪了咱们十年,还治好了你的腿。”

威国公手背后,在屋中来回踱步。

许柔筝看了看夫妻二人面色。

“爹爹,母亲,叫姐姐留下来吧,我不跟她争,事事都让她。”

许夫人瞬间红了眼,抱住许柔筝的肩:“这样你太委屈了。”

“只要爹爹母亲不为难,筝儿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才好。”

母女二人又抱在一起啜泣。

“够了!都别哭了,她回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要她听话、老实,翻不出风浪,你安排人,看紧了她。”威国公说。

许夫人刚要点头,管家在门口跪着通禀。

“老爷,夫人,不好了,大小姐让人砸了柔筝小姐的院子!”

“什么?”威国公赫然起身。

许柔筝拉住他的袖子:“爹爹,您别跟姐姐生气,院子我让给她。”

威国公甩开手,怒不可遏:“刚回来就耍威风,这次我若不制住她,她更无法无天了!”

说着,又让管家去请家法,便大步迈了出去。

许夫人怜惜地扶着许柔筝:“好了,这事你别劝,她让你在长公主面前丢了颜面,你爹爹去教训她一顿也应该的。”

“母亲,我不怪姐姐,只怕爹爹把她打坏了,传出去让长公主知道。”

“还是你想的周全,我去瞧瞧。”

许靖央让竹影把屋子几乎扔空了。

就剩下简单的桌椅,和床架子。

威国公怒气冲冲握着棍子进门的时候,看见许靖央气定神闲地坐在椅上喝茶。

“逆女,你……”

他正要发作,谁料许靖央猛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她呵了声:“父亲,母亲,你们好生糊涂!”

这话说的自带雷霆般,让威国公夫妇二人愣了愣。

竹影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守去了门外。

许靖央不疾不徐:“家中要认养新妹妹,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这是小事,你在前线,我们岂能乱你军心?”威国公说。

许靖央摇头:“我因不知情,在回来的路上同长公主说,咱们这一房,唯我一个女儿,方才长公主看见她,我险些不知怎么解释。”

听到这里,威国公脸上怒火散了大半。

“那你也不该将你妹妹住的院子打砸成这个样子,回来就闹,你眼里还有规矩吗?”许夫人指责。

许靖央黑白分明的眼神扫过去。

“我不砸?难道等着长公主知道,父亲母亲养了个女儿,代替我大小姐的身份,一直不明不白地住在府里?若顺藤摸瓜查下去,害的是谁?”

威国公面色一僵。

“你说的太严重了,不至如此!”许夫人道。

许靖央冷笑:“不至于吗,母亲,刚刚那些婆子口口声声,说这里是小姐的院子,你们养了她多久,才能让府邸这些奴仆上上下下只认她?”

许夫人语气顿了顿,无从反驳。

最后,只能牵强解释:“她会医术,治好了你父亲的腿,下人们由此才认她。”

话音一转,许夫人又指责:“你既然知道了筝儿的身份,刚刚就不该在长公主面前刁难她。”

许靖央面色冰冷:“是我让她穿红氅的吗?”

许夫人哑口无言。

“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假死回京,为何不先跟我们商量!”威国公问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没时间商量,不得不回。”

“为何?”

“再不走,皇上便要赐婚我与公主,你们谁能替我去娶?”许靖央平静冰冷的语调,却像一道惊雷。

吓得威国公和许夫人双双白了面孔。

许靖央没有说谎,她确实听到了风声,是韩豹回京述职后回来告诉她的。

大战平定,神策大将军威望太高,在民间也颇有名望。

这样的优秀栋梁,若不想让他功高震主,皇上只会给他两个选择。

第一,要么死,第二,要么变成自己人。

很显然,皇上不愿牺牲神策大将军这样的人才,便想到了嫁公主这样的办法。

再加上许靖央十年风霜,大战已定,她对功名没有追求了,便干脆假死回京。

她十四岁离家,对缺失的亲情有着无限向往。

可前世的遭遇,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彻底清醒。

威国公两片嘴唇几次张了张,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做得对,这事得果断。”好不容易,他发话了。

许靖央瞧着他手里的家法棍,稍稍扬起长眉。

“父亲,你拿着家法棍,莫不是要来打我的吧?”

7

威国公低头看向手中的棍子,面上竟闪过局促。

许夫人依旧不遗余力地指责:“靖央,你刚回来就打砸院子,你父亲也是被你气着了。”

“那我砸的不对么?”许靖央反问。

威国公立时回答:“砸的对,宁可不要这些东西,也不能让别人怀疑。”

许夫人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对此,许靖央暗中冷笑。

她太清楚她爹许撼山的性格。

所有人,都没有他的功名富贵重要。

谁帮着他保全名声,谁就是他的好女儿。

“父亲既然拿着家法棍来了,外面那些冒犯我的刁奴,就请父亲代我惩罚。”

方才他拿着家法棍一路怒气冲冲过来,被不少家仆看见了。

打家仆,是给自己台阶下。

许夫人一把握住他手腕:“老爷,那些人都是筝儿的仆从,伺候她多年了……”

“就是因为平时对他们约束不严,才敢说出这种话,打!”威国公甩开许夫人的手,握着棍子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很快,外面传来家仆受罚,求饶哀嚎的叫声。

许夫人脸色苍白,回头盯着许靖央,眼神像极了刀子。

“靖央,你刚回家,打了青嬷嬷,又唆使你父亲打别的仆从,你非要闹得家宅不宁才好?”

“青嬷嬷老眼昏花,连我都不认得;外面那些奴仆更对我出言不逊,这几个刁奴打杀了又如何?为着许家的名声,母亲不必可惜。”

许夫人被她堵的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最后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出门去劝威国公了。

很快,那些奴仆就被打的皮开肉绽,半死不活地被人拖走。

威国公吩咐许夫人:“叫人把飘花院好好拾掇出来,还给靖央。”

许夫人皱眉:“还给她住?那筝儿住哪儿?”

“筝儿随便安排,但靖央不仅要住回她的院子,更要住的好,这件事上你别犯糊涂!”

威国公说罢,负手离去。

傍晚,天色晦暗,一场雪飘下来了。

院子里的血渍已经被拾掇干净。

她在铺好的床榻上打坐,用内功逼出体内的寒气。

浑身冒汗,犹如被水洗过了一样。

白天跪在雪地里的那些入体寒气,尽数催发成汗水。

半个时辰过去,许靖央脸部红润有光,体内气血运行通畅。

她叫竹影,竹影一进门,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小姐别杀奴婢。”

许靖央拿帕子擦拭额角的汗水,凤眸扫过去:“何出此言?”

她被小姐允许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就听到了一个惊天秘密。

“小姐,奴婢绝不会将您的事往外透露,宁死也不会背叛小姐,求小姐给竹影一条活路!”

竹影怕极了。

威国公气势汹汹来找麻烦,最后许靖央却借着他的手,直接收拾了那群奴仆一顿。

院子里被砸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威国公什么也没说,还重新让人布置了院子。

短短的一下午,小姐四两拨千斤,就彻底把不利的局面扭转了。

竹影知道凭小姐的本事,想要捏死她这个小丫鬟,轻而易举。

看着竹影瑟瑟发抖的样子,许靖央语气平静:“起来吧,我根本没想要你的命。”

“让你听见这些事,是因为你作为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早晚要知道。”

“小姐……”

“竹影,你觉得我爹娘待我如何?说真话。”

竹影顿了顿,低下头:“他们太偏心,只是奴婢不明白,小姐这样拼死为家族付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许靖央却笑了,说得漫不经心:“因为母亲恨我,我做的这些,在他们眼里不是功劳,是弥补亏欠。”

当初许夫人怀她的时候,确实是龙凤胎。

生产那日,听乳母说,许夫人先生下男胎,再生的许靖央。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许靖央的小手抓着男胎的一只腿,就这么一起被生了出来。

男胎身体孱弱,生下来没过多久,就夭折了。

有经验的稳婆私底下告诉她,龙凤胎在娘胎肚子里就会抢营养。

从那以后,许夫人一直认为,是许靖央抢了孪生哥哥的生机,害的她失去了长子。

许夫人找来道士做法超度,道士说龙凤胎一生一死是不祥,要是许夫人还想再要个儿子,就必须假装这个长子还活着。

所以,许府上下只有主院的人,知道龙凤胎里的男胎死了。

其余人都以为男胎生下来身体孱弱,被许夫人送去道院静养。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靖央十四岁那年,才有机会女扮男装,顶了那早死兄长的身份,替父从军。

她从小就知道母亲不疼她,母亲总是摆出严厉且漠然的姿态,给她定下无数条要求。

那个时候许靖央天真地以为,自己表现得好一点,母亲就会对她另眼相待。

所以她努力习武,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份。

母亲但凡朝她露出一个冷漠的眼神,她便会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被亲情压制了太久太久,久到上辈子生辰宴,母亲笑着朝她递来酒水,她还以为真的是为她庆祝新生。

竹影流泪,心疼许靖央的遭遇。

“往后在这府里,奴婢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小姐。”

许靖央将她扶起来:“该豁命的,是他们。”

竹影忍不住说:“小姐,要是他们做的太过分,您就去找长公主做主,毕竟今天长公主也说了,您若有难,可以去找她。”

许靖央瞧着桌案上摇晃的烛光,凤眸中漆黑加深。

“人情只能在锦上添花的时候用,平时雪中送炭不能指望别人,得靠自己。”

报仇雪恨这件事,她必须亲手布局,送这一家狼心狗肺的人下地狱!

许靖央从包袱里拿出一盒药姜丸,送给竹影。

让她涂抹在膝盖上,能逼出今日跪雪地的寒气。

竹影感恩戴德地收了,又帮许靖央烧水沐浴。

夜里,许靖央躺在榻上。

回府虽然开了个好头,却并不意味着之后的日子好过。

现在威国公的荣耀,已经被皇上赏赐了下来。

半个月之后,皇后会举办宫宴,邀请许夫人带着女儿出席。

上辈子许靖央被勒令留在家里,许夫人带着许柔筝进宫。

她们回来后没多久,皇上赐封的圣旨也到了。

许夫人被赐封诰命夫人,连许柔筝也成为了郡主。

听说是许柔筝宴会上弹奏了思念神策将军的琴曲,引得皇上动容,才又不断加封许家。

许靖央不愿这些荣耀再落到她们身上,得提前做点什么应对。

而且,她记得,在这宫宴之前,许夫人还为许柔筝做了一件大事。

次日一早。

许靖央吃着白粥咸菜,并一碟百合蒸蛋。

竹影说:“有些清简,但厨房说,没有多的了。”

她愤愤不平,知道厨房在为难她们。

许靖央对此却格外看得开。

“这些菜不差,将就吃。”她在边关吃过更难以下咽的饭。

竹影抿了抿唇:“小姐,奴婢一定想办法让您吃好点。”

这时,门口传来喧闹声,伴随着怒气冲冲的叫骂——

“许靖央呢?让她滚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许靖央眸色冰冷。

她亲弟弟许鸣铮回来了。

8

竹影连忙起身,走去门口。

她挑帘:“二少爷,大小姐还未更衣梳洗,您不能进去……啊!”

话音未落,她直接被气冲冲闯入的许鸣铮,撞得踉跄后仰。

眼看着要狠狠摔在地上,许靖央抬脚,将靠椅踢至竹影身后,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动作极快,只用了一瞬间,许鸣铮还未完全进来。

等到他露头时,有什么利器擦着他的耳朵斜斜地飞了过去。

许鸣铮一愣,扭头去看,竟是一根筷子,深深地钉入了门框里!

“许靖央,你这个害人精,还敢跟我动手?”他更加怒不可遏。

许鸣铮眼下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成为了巡防司中的一员干将,可谓是年少有为。

虽然做的是巡城的活,但再往上晋升,便是宫中的御林军了,若步步高升成为御林军统领,那可是天子近臣。

寻常人家的孩子,根本进不了巡防司,就算考核,也要武考三关都通过才行。

许鸣铮从十五岁开始就参加武考,屡屡不中。

在神策将军去世后,许将军荣封威国公,许鸣铮马上就被巡防司破格招用。

他昨天不在家,正是因为去巡防司报道了。

许靖央仍然静坐在桌子边,沉冷的凤眸,不带任何感情。

“嘴巴放干净点,我若是害人精,你又是什么东西?”

“呵,你也配跟我相提并论?我都听母亲说了,你一回家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昨天是我不在府上,否则岂能容你耀武扬威。”

许靖央闻言,啧的一声。

她面上充满不屑的神情,刺激着许鸣铮的心防。

“怎么,你以为我吓唬你?我警告你许靖央,你回家可以,但是你不许再让柔姐姐受丁点委屈。”

他抱臂,命令一般:“从今天开始你在这个家里,夹起尾巴做人,别给爹爹母亲添麻烦,否则,休怪我对你动手。”

“就凭你?”许靖央持勺喝粥,面不改色。

许鸣铮彻底被激怒,一张气血方刚的少年面孔,充满阴森的怒火。

“害人精,你果真猖狂!”说罢,他抬拳就扫来。

许靖央根本不躲,只轻轻一抬胳膊,便挡住他奋力一击。

随后,她借力打力,一拳抵在许鸣铮手背上,竟将他打得连连倒退,后腰撞在凸起的柜角上,瞬间疼出冷汗!

许靖央拿帕擦拭唇角:“太慢了,你这副身手,怎么进的巡防司?”

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许鸣铮气红了眼,劈手拔出腰间佩剑,就朝许靖央刺来。

他招招狠辣,专攻心房和腹部位置。

许靖央不慌不忙,起身躲避,借着圆桌的优势,让许鸣铮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许鸣铮急了:“懦弱!有本事过来,我们真功夫比一比!”

许靖央不理会他的叫嚣,伸手一扯,桌布被顺势带下。

让人惊讶的是,原本放在桌布上的那些碗碟,竟好好地又落了回去。

许靖央将桌布抛手甩了出去,犹如一张网,兜头罩住许鸣铮。

他拼命挣扎,但,还没等挣脱,就被许靖央裹成了一个蚕蛹。

许靖央毫不客气,拳头如雨点般,击打在许鸣铮腹部,只用了五分力道。

打了七八下,她才收手,许鸣铮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害人精!你敢打我,爹爹母亲不会放过你!”他声嘶力竭。

许靖央垂眸站在他面前,低声嘲弄,似漫不经心的语调:“就你这样的能耐,放在军营里,是当沙包的命。”

许鸣铮瞪大眼睛。

“你,你竟敢恃功自傲?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当初若不是我岁数小,轮不到你替父从军,拿了九世功勋的人也只会是我!”

竹影吓得脸色发白,扑上前,用帕子堵了他的嘴。

许靖央赞许地看她一眼:“把他扔出去。”

竹影连拖带拽,把许鸣铮弄去了院子里。

不一会,院子门口接二连三进来两三个小厮,将嘴里骂骂咧咧的许鸣铮扛走了。

竹影放下帘子,有些紧张:“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一定会生气的。”

许靖央已经坐回了位置上,慢吞吞地喝粥。

“不急,我等他们来。”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当然要一件件做。

她却发现,自己手在发抖,勺子都拿不稳了。

许靖央摊开手掌,望着微颤的指尖。

方才,好想就那么杀了他。

她杀意太盛了,刚刚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要了许鸣铮的性命。

否则那根筷子,不是钉入门框里,而是插进许鸣铮的头颅内。

她从不失手,除非她手下留情。

许靖央攥紧指尖,长舒一口气。

不急,慢慢来,就让他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上辈子她回家以后,许鸣铮也口口声声骂她是害人精。

起初她不明白,明明十四岁那年离家时,还会哭着喊舍不得姐姐的亲弟弟,怎么就如此憎恶她了。

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许柔筝总跟许鸣铮说,他不如姐姐。

若他争气,还有许靖央什么事?

许柔筝树起对立,在许鸣铮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攀比的种子。

许靖央的功劳越高,在许鸣铮那儿,她就越可恨。

恨她是一座无法越过的高山,恨她给全家人带来了功劳,恨她身为女儿身却比他出色。

竹影去拔筷子,双手一起使劲,脸都憋得通红了,才将那钉入门框的筷子拔下来。

吃过饭,许靖央平心静气去练字。

练字能修心忍性,她这一身杀伐气太重,要学会内收和隐忍,徐徐图之,方为用兵上策。

快晌午的时候,许夫人那边来人传话。

“大小姐,老爷夫人让您去主院。”

竹影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边的许靖央,她仍在练字,充耳不闻窗外事。

一炷香后,方才那个小丫鬟又来请了。

这次她哭哭啼啼地跪在门口:“大小姐,老爷夫人说,让您过去,您就去一趟吧,若是奴婢还没有将您请过去,老爷会扒了奴婢的皮!”

门帘掀起,许靖央穿着淡青色的衣裙,清冷地立在门口。

“你叫什么?”

“奴婢夏早……”

许靖央记得这个名字,夏早是许夫人院子里的二等丫鬟。

上辈子许靖央抵死不嫁去幽州,府中下人们议论此事时,这个小丫头曾站在许靖央的立场,帮她说过话。

后来传入了许柔筝的耳朵里,没过几日夏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水井里。

许靖央让竹影将夏早扶起来,转而朝主院走去。

夏早擦去泪水,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低声提醒:“大小姐,二少爷吐血,老爷气得摔了茶盏,您一定别跟老爷顶嘴。”

许靖央没说话。

进了主院,屏风后传来许夫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她难道是来讨债的灾星,我们全家何曾愧对她,竟让她对铮哥儿下手这么狠!”

威国公的声音响起:“一会她来,我打断她的腿!”

9

许靖央走进门,便传来威国公的一声暴呵。

“逆女,还不跪下?”

“我含辛茹苦把你生下来,是让你跟我讨债的吗?”

许靖央面不改色,从袖中抽出一张刚写好的墨书,递了过去。

“父亲、母亲,生气之前,还是先看看我的讼书吧。”

威国公狐疑地看了两眼,顿时惊得皱眉。

“都退下!”他一声令下,所有仆从皆退去门外,阖上门扉。

室内瞬间暗沉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罩着阴翳。

唯独许靖央,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

许夫人困惑,拿来讼状看了两眼,吓得直接将纸扔了出去。

“你竟然要主动告知官府,是你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你想害死全家吗?”

威国公:“谁给你的胆子,置全府人性命于不顾?!”

许靖央漆黑凤眸,望着他二人,清瘦英气的面孔,佯装出几分怒意和悲凉。

“父亲,母亲,并非我要害全家,而是我若不去说,让铮哥儿哪日到外面说漏嘴了,才是灭顶之灾。”

“信口雌黄!”许夫人含泪厉色,“你弟弟才不会乱说话。”

许靖央瞧着她:“今日铮哥儿来找我,他说若非当年他年幼,轮不到我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威国公眉心一跳,跟许夫人对视一眼。

夫妻俩私底下偶尔会谈论此事,叫孩子听去了,没想到他会有样学样,说给许靖央听。

“许靖央,是你方才故意激怒我!”许鸣铮恶狠狠地看着她。

一旁许柔筝也轻声道:“铮哥儿向来有分寸,肯定是气狠了,平时大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肯定是误会。”

许夫人更是摇头:“都是你把你弟弟逼急了。”

许靖央看向威国公:“父亲,他私底下跟我抱怨不要紧,我是他姐姐,尽管谦让便是。”

“可铮哥儿如今被巡防司录用,若前途无量,以后便是宫里的御林军,皇上身边的人。”

“他现在这样口无遮拦,倘若日后再在皇上跟前说漏嘴,咱们整个威国公府,都得给他陪葬!”

一听到许家的功名利禄会受到影响,威国公瞬时急了。

他呵斥许鸣铮:“什么话都敢说,你不要命了!”

许鸣铮:“爹爹,都是她故意激怒我,我才会口不择言的!”

“激怒你,你就要乱说话,那你行走在外,若有人故意设下陷阱,你也拿全府的性命前途去赌?”

许靖央说罢,看向家人:“与其他惹祸上身,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告知官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眼看着许靖央要出门去官府,威国公一个健步拔过来,三下五除二撕了讼书,扔进火盆里。

许靖央诧异:“父亲?”

威国公面色阴沉,看向许鸣铮:“这件事是你不对,你给你姐姐磕个头道歉。”

“我给她道歉?爹爹,是她害我,还把我打成这样!”

许夫人:“老爷,铮儿哪有错处?”

“快道歉!别让我说第二次。”威国公疾言厉色。

许鸣铮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见威国公瞪着虎目,气势雷厉,他不得不咬紧了牙关。

“对不起……”声若蚊蝇。

许靖央看着他没说话。

威国公便皱眉:“磕头道歉!”

许鸣铮眼眶通红,他是嫡子,自打许家战功累积,他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

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看他大受屈辱的样子,许靖央回想起上辈子,只觉得十分可笑。

前世她刚回家没多久,许鸣铮也来找她动过手。

那时她格外让着他,生怕把他打伤了,也怕损伤他的自尊心。

没想到许鸣铮赢了她一两次,便以为自己实力卓越非凡。

他但凡气不顺,在外面碰壁,或被更优秀的人比了下去,回来就要找许靖央动手。

这一世,她算是明白了,她越让着他,他越是张狂,靠着虐打自己,来满足他那点可怜的好胜心。

他们才是最怕她女扮男装从军之事暴露的人,许靖央如果唯唯诺诺隐瞒秘密,他们更会肆无忌惮。

反而她一副随时愿意舍身就义的样子,他们怕了。

迫于父亲威压,许鸣铮磕了个头:“对不起。”

许夫人心疼得不行,急忙将他搂到怀里:“够了,够了!”

许靖央这才启唇,语气淡淡:“铮哥儿,你是我亲弟弟,我相信你说那些话,不是你本意。”

“落我手里一切好说,要是在外面闯了祸,那就是给父亲母亲添麻烦了。”

说罢,许靖央朝威国公和许夫人颔首行礼,转而迈步离去。

她刚走,许夫人便说:“她太刁钻了,竟拿功劳挟恩相逼。”

许鸣铮:“爹爹,把她送去庄子上!我再也不想看见她。”

“她现在得长公主青眼,送走你都不能送她走,你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威国公按着眉心,分外不悦。

他下了死命令:“把她逼急眼闹去官府,对我们谁都没好处,等过段时间风波平息,再想办法送她走,但在此之前谁若闹事,别怪我无情!”

威国公吩咐完就走了。

许柔筝道:“大姐姐到底是爹爹的亲女儿,偏疼她一点。”

许鸣铮敏感的内心被刺痛,叫骂起来:“许靖央这种害人精,把爹爹骗得团团转!”

“嘘!叫你爹爹听见,又要生气,我真是生了个讨债鬼,自她回来,就没叫我安生过。”

许柔筝为她揉捏太阳穴:“母亲,您别发愁,还有我们呢。”

许夫人没说话,心里却已经盘算起来。

实在不行,给许靖央找个好人家,远远地嫁了,也不算亏待她。

女儿的婚事自然是父母说了算。

她如果不愿意,打晕了塞喜轿里,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送走许靖央,便可以渐渐淡化她这个人的存在,许柔筝在府里也更名正言顺了。

许柔筝得尽快上许府族谱才好。

思及此,许夫人拢住许柔筝的手:“不管她如何,得先将筝儿你的名字,挂到我名下来。”

虽为认养,还要开祠堂,上族谱才真的算自家人。

许柔筝白皙面孔,露出担忧:“大姐姐会不会不同意?”

10

“此事无需告知她,她回来,本就叫你受了委屈,为娘不能再连个国公府小姐的头衔都不给你。” 许鸣铮跟着说:“柔姐姐治好了爹爹的腿,早该认上族谱了!”

“这事过几日就办,我已同你们爹爹说过,只待请族老来便是。”许夫人道。

许柔筝伏进许夫人怀里,温柔小意地喊:“娘,有您疼真好,筝儿愿意什么都让给大姐姐,只要娘。”

“傻孩子,娘本就疼你们两个。”许夫人揽着姐弟俩,笑了起来。

一连几日,许鸣铮都没敢再来招惹她。

许靖央虽住着飘花院,可是门庭冷清极了。

许夫人连丫鬟婆子都没有给她安排,只竹影一个人贴身伺候。

扫地丫鬟每日来一趟,敷衍地扫完院子又快快离开。

竹影为许靖央愤愤不平。

“柔筝小姐用银子买了昂贵的药材,替二少爷治好了腰伤,夫人天天夸……她凭什么拿大小姐挣来的富贵去做自己的好名声?”

整个威国公府拿到的赏赐,都是神策将军的功名换来的。

那些银子、庄子田产,都被许夫人把持着。

寻常府邸里的主母,在女儿十二岁的年纪,就开始陆陆续续教她怎么管家管账了。

许柔筝名下不知有多少田产和铺子,许靖央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厨房送来的食物一日比一日差。

这日连炭火干脆也缩减了一大半。

明明要用三天的炭火,今日给的分量只用了一上午便没了。

昨夜刚下过雪,外头冷,屋子里的余温也渐渐减少,最终冻得跟冰窟一样。

许靖央没有多余的衣物,她还穿着刚进府那日,许夫人派人随意送来的两件旧衣。

单薄的衣袖宽大,也容易进风,可她是习武之人,不怎么觉得冷。

许靖央练字到晌午的时候,竹影终于抱着一堆柴火回来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

这两天竹影总是外出很久,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堆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柴,跟炭一起烧着用,能让屋子里的温度持续良久。

唯一的缺点是烟太大,只能放在靠门的位置烧。

“这些柴从哪儿来的?”许靖央问。

“厨娘阮妈妈给的。”竹影边说,边吸了下鼻子。

“阮妈妈愿意帮我们?”

整个府邸里的下人,因着许夫人的刻意漠视,没有奴仆敢朝她们露出善意。

前两日夏早送来一碟糕点,也似做贼一般。

竹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起先是不愿搭理奴婢的,可是架不住奴婢热情。”

她一有空,就去缠着阮妈妈,脏活累活全抢着干。

那么冷的天,她为阮妈妈洗了所有的脏衣服,还去帮她擦了住处,缝了衣裳。

阮妈妈对竹影态度总算松动,在她看厨房的时候,就让竹影拿点柴火回去。

竹影将柴点燃,把盆推到门口的位置。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盒药膏,过来给许靖央涂抹手背。

闻到药膏的味道,她扬眉:“焕颜膏?”

竹影惊讶:“小姐怎识得?”

“在边关的时候,我曾救过一个险些被夫家打死的青楼女子,她送了我随身携带的药膏,就是这个味道。”

许靖央凤眸黑白分明,烛光闪烁,她犹如沐光的冷仙。

竹影连忙跪在地上,解释说:“小姐莫恼!这是奴婢这两日求了阮妈妈要的材料,自己做的。”

“奴婢生母是青楼里的乐伶,奴婢从小就会做这个药膏,因这药能祛疤美颜,青楼里的女子都用……”

这句话倒是真的,许靖央救下竹影那天,听到竹影那烂赌的爹,用她生母的青楼出身羞辱她。

“小姐!奴婢绝不是把您比成青楼女子,奴婢是想帮您祛除手上的伤疤。”

许靖央低头,借着烛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双手纤细修长,可惜常年习武,手背骨节上有旧疤,指腹上有茧子。

“竹影,你也嫌我身上有疤吗?”她语气平和,却有些寂冷的感伤。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小姐苦了十年,现在该对自己好点了。”

许靖央忽而怔了怔。

她上辈子被欺辱得太狠,以至于重生回来以后,她满心满眼都是报仇。

竹影的话点醒了她,既然她能重活一次,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

这些日子她可以不吃饭,不怕风冻霜寒,心里总憋着一股要跟许府的人同归于尽的劲。

那些人死有余辜,可她的命太值钱了。

若没有人好好待她,那她就好好将自己养一遍。

这时,许靖央余光看见竹影撑在地上的双手,遍布冻疮,远比她手上的伤更要骇人。

竹影讨好阮妈妈,一定吃了不少苦,这傻丫头竟从不抱怨。

见许靖央不说话,竹影有些慌了,手微微发抖。

“小姐,这焕颜膏奴婢马上扔了,您别生气。”

许靖央将她扶起来,“竹影,你说得对,我们都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你的焕颜膏多做些,缺什么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竹影愣了愣,见许靖央不反感,还拿药膏给她治冻疮,竹影眼眶通红,感动的无以复加。

许靖央已经想好了,苦了谁都不能苦了自己。

没有钱,她就想办法,这日子也该换个活法了。

“过两日,你陪我出去一趟。”许靖央说。

她算算时间,皇后要办宴的圣旨约莫快到了。

在那之前,她得先去见个故人。

一连几日,许靖央每天都用竹影的法子祛疤,先在热水里泡半个时辰,再用焕颜膏涂满全身。

竹影笑容变多了:“小姐,您白了不少。”

腊月十七这日,难得出了阳光。

许靖央带竹影去了主院,见许夫人。

她等在垂花廊下,丫鬟进去通禀。

也是这个间隙,许靖央听到屋内传来隐约的笑声。

“母亲要是喜欢这只鸟,就放在您这儿养着吧。”是许柔筝的声音。

“铮哥儿看你这几日受委屈,特地寻来哄你开心的,还是让它陪着你吧。”

听到这里,许靖央浑身冰冷,瞬间被前世记忆包围。

如果她没有猜错,许鸣铮给许柔筝弄来的那只鸟,是一种家养猛禽,叫红尾鹰。

体积虽只比鹦鹉大一点,但是这种鸟训练好了,会攻击人!

上辈子,许柔筝带着鸟去花园的时候跟她碰上。

当时许靖央只听到一种离奇的哨音,原本安安静静的红尾鹰,忽然扑过来,差点啄瞎她的眼睛,鸟爪对她又抓又挠。

饶是她躲避极快,还是被抓伤了脸颊和胳膊。

想必这鹰就是养来对付她的,许柔筝想弄瞎她的眼睛。

11

得知许靖央来了,屋内的笑声压了下去。

片刻后,丫鬟出来领她进屋。

屋内暖意如春,上好的银丝炭放了两盆。

雕花窗旁,许夫人和许柔筝母女俩相互依偎,正在逗弄笼子里的鸟儿。

一看见那红尾鹰的模样,许靖央眼底划过冷色。

就是这只鸟。

还不算成年的红尾鹰,只有猫儿大小。

可它的爪子已经足够锋利,抓破伤口时会连肉带皮一起剜下来!

许靖央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站在笼子边的仆从。

那是个不起眼的仆妇,低着头,交错的手里好似攥着哨子。

“你怎么来了。”许夫人语气淡淡,“府邸里近日事忙,你不用来请安。”

许靖央回眸看她:“母亲,我回府已有几日,怎么不见乳母刘妈妈?”

当初,许夫人生下她之后,相信稳婆的话,恨许靖央抢了长子的生机,直接将她扔给乳母喂养,不闻不问。

刘妈妈待许靖央如同亲生。

许夫人坐去椅子上,面不改色。

青嬷嬷过来递茶给她,经过许靖央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她年纪大了,几年前送她归乡养老去了。”许夫人说。

“刘妈妈不过五十的年纪,跟青嬷嬷一般大,女儿想让她回来伺候。”

许夫人立刻皱起眉头:“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添乱?送走的奴仆,哪有接回来的道理。”

许柔筝也上前劝:“大姐姐是觉得院子里伺候的人手不够吗?最近府里事多杂乱,人手也不够调配,大姐姐别生气。”

“我院子里有几个聪慧伶俐的丫头,先让她们来伺候大姐姐可好?”

那些人,前不久刚被许靖央害得挨了打。

真让她们来,还不得想尽办法下绊子。

许靖央话锋一转:“不用了,刘妈妈这事放放也行。”

许夫人和许柔筝都有些诧异。

她居然这么好说话?

许靖央忽然又说:“回京后还没出去过,我想去拜见玄明师父。”

许靖央年幼时,玄明被聘来家中当她的武师父,教了她一身武功。

“你想去就去,但你父亲叮嘱我,不能随便给你银钱,怕你挥霍无度。”

许靖央压下唇角的冷笑:“不用钱,母亲派人准备马车,我去看看师父就回。”

不要钱,一切好说。

许夫人让青嬷嬷去通知马房的人。

许靖央见事情成了,便要走。

“大姐姐,”许柔筝叫住她,解下自己的披风递上来,“外头风大,你先披我的衣裳,别冻着了。”

许靖央轻轻挥开她的手:“我只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说完,就离开了主院。

许柔筝一脸落寞地坐回许夫人身边:“大姐姐还是不能接受我。”

“你何必管她,她心肠硬。”

“可是母亲,就这么让大姐姐自己出门了,要不要派个人跟去?”

“不必,她说的玄明是个上了年纪的武僧,在京中开了一间武院,教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没有什么能耐,她愿意去就让她去,何况还有车夫跟着,出不了事。”

许靖央坐在马车里,朝城内去。

若不是出府必须告知主母,她今日不会去见许夫人。

她若直接提出要出门,许夫人一定不会答应。

所以她先提了刘妈妈的事。

三年前许靖央还在边关的时候,就听韩豹说,这次回京他没能见到刘妈妈,听说许府的人将她送走了。

现在想来,许家送走刘妈妈,是因为她知道许靖央女扮男装从军。

他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也不会让她留下来,更不可能让她回来。

许靖央先提了一个大要求,不能被满足后,再提一个出门的小要求。

许夫人果断痛快答应,只为了快些将她敷衍走。

出门才是许靖央真正的目的,至于刘妈妈,她会想办法去找。

马车停在武院前。

整条街上还挂着白幡,行人稀少,武院的生意也冷清。

车夫将马车拴在门口,就看着许靖央带着竹影进去了。

前院里,一名光头和尚,正在松树下盘腿打坐。

他五十来岁,面孔慈悲。

许靖央走过去:“二师父。”

玄明睁开眼,看清楚她的样貌后,笑起来。

“央丫头回来了?”

“是,二师父,大师父今日可在?”

“在后院教学生,你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误伤。”

说罢,玄明再次闭上眼,打坐入定。

这是他每日的日课,许靖央从不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整个武院分前院和后院。

前院都是玄明用来教学生练武的,后院算得上是私人院落,用来给两位师父一对一教身份特殊的学生。

许靖央小时候就经常在武院的后院练武打木桩。

她顺着长廊,去了后院。

刚走进院门,就感到一阵凌厉的风直扑面部!

许靖央侧身避开,一颗松果砸在了地上。

她扭头看去,是个穿着锦裘的七岁小公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如意珰,模样冰雪可爱,双眸透着调皮灵动劲。

他差点打到了许靖央,却也没有道歉,而是朝她吐了吐舌头,之后就到处乱跑。

几个随从跟在他身后,大呼小叫,怕他摔了,又怕他磕着碰着,很是紧张。

“小子!我说了很多遍,不许在后院玩弹弓!”穿着干练衣袍的老人追了出来。

他精神矍铄,面露红光,喊起来气如洪钟。

经过许靖央时,他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的愤怒转为欣喜:“央丫头,你回来了?”

许靖央拱手:“大师父。”

眼前的老人,是她真正的师父——郭荣。

他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前御林军统领。

五十岁那年,先帝崩逝新帝登基,他主动请辞,因着跟玄明关系极好,经常来武院帮忙,许靖央的拳脚功夫都是跟他学的。

“你先找地方坐着,我去收拾完这个小子就来。”郭荣说罢,健步如飞去追那小公子。

“你给我站住!”郭荣叉腰大吼。

小公子做了个鬼脸:“你非逼我学暗器,一点也不厉害,还不如我的弹弓。”

他刚说完,耳边就有一颗松果,嗖地飞了过去。

小公子愕然回头,只见那松果竟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因为力道极大,卡在了靶子里,让这小家伙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由地朝投掷松果的许靖央看去。

又见许靖央扔出剩下两个松果,唰唰两下,都落在了同一个位置,直接将靶心击穿!

郭荣抚掌,目光露出欣赏:“央丫头,几年不见,功力见长啊。”

看着小公子瞪圆的大眼睛,许靖央掸去手指上的灰。

“没学到家的本事当然不厉害,要是学会了,任何东西在你手中都是利器。”

小公子连忙跑过来,直接上手抱住许靖央的胳膊。

“我要学这个,你教我!”

12

许靖央不习惯别人这么近距离地亲昵搂抱。

她皱眉,用手按着他的脑瓜推远了点。

“你去捡十个一模一样的落叶,我就考虑教你。”

小公子飞快答应了,朝外面的院子跑去。

他走了,庭院总算安静下来。

郭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小子自打送来,谁的话也不听,难得肯听你的。”

“是谁家孩子,能让大师父亲自教授?”

许靖央记得,郭荣多年前就不再收徒了。

郭荣笑了笑:“一个贵人,你坐,我给你泡杯热茶。”

上辈子她死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接连去世了。

如果他们还在,说不定她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来,央丫头,喝茶。”郭荣端着茶盘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了。

一杯热茶下肚,郭荣先笑着说:“你变沉稳了,看来还是边关的风沙历练人啊。”

他不知道许靖央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事,只以为她当真跟着兄长去了边关。

许靖央却苦笑:“大师父,我遇到难事了。”

“怎么?”郭荣严肃起来。

许靖央简单将自己的处境讲了一遍,略过许多细节,只讲了她母亲如何偏疼许柔筝。

“我母亲要收养许柔筝,过几日就会开祠堂请族老,我要朝你借个人,一个在朝中颇有势力,能替我说公道话的人。”

这是她今日出门的真正目的。

许靖央记得,上辈子皇后办宫宴,主要是为了顺承皇上的意思,犒劳许家。

在那之前,为了让许柔筝能顺理成章的,以许家女儿的身份进宫,威国公和许夫人为她开祠堂,上族谱。

由此,上辈子许柔筝直接顶替了许靖央的身份,彻底成为了许家的大小姐。

这辈子,许靖央不可能让她们把此事办成,她需要帮手。

郭荣沉默良久。

许靖央提这个要求,其实是犯了他的忌讳。

当年先帝去世后新帝登基,为了肃清先帝势力,开拓政策,杀了好几个老臣。

郭荣身为御林军大统领,能从那样凶险的环境里,急流勇退,靠的就是敏锐的觉察力。

他从不惹祸上身,除非迫不得已。

郭荣:“央丫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能活到七十岁还安然无恙吗?”

“因为您聪慧。”

“不,是因为为师从不掺和别人家的闲事。”

许靖央默然一瞬:“大师父,阿兄去世,许柔筝同我抢嫡妹的身份,她身后有全家相助,而我一无所有,我需要借力。”

郭荣品茶良久,放下茶盏:“你替我教会那个皮猴儿暗器,我就帮你这个忙。”

“这孩子是谁家送来的?”

“一位贵人,所以我不好推辞啊,可为师一把年纪,教得力不从心。”郭荣叹气。

“好,我来教他,大师父准备请谁去我家帮忙?”

郭荣笑起来:“这个你就别管了,师父有的是人脉。”

许靖央抿了抿唇:“我教那孩子,会很严格。”

“贵人说了,不管用什么办法,能让他学会一样就算成功。”

得了郭荣这句话,许靖央心里有数了。

她走去那位小公子面前,看他还在专心致志挑选树叶。

“你不用找了,这世上没有相同的树叶。”

“谁说没有,我一定给你找到,到时候你要说话算数!”

“没有叶子,我也能教你,不过……你有银子吗?”

小公子瞬间站起来,黑乎乎的大眼睛是亮晶晶的色彩。

“有啊,你要收拜师费?”他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百两银票,“拿着,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许靖央本来只是想象征地收个五两,没想到七岁的孩子出手就是一百两。

她沉默一瞬,看来这真是一位了不得的贵人的孩子。

这孩子出身富贵,不知能不能吃苦。

教得不好,就是辜负了贵人的委托。

“我做你的武师父,会很严格。”

“我不怕!你教会我,我天天给你银子,我父……亲有的是钱。”

这样的口吻,若不是他年纪还小,许靖央都要把他当成纨绔了。

“那好,我以后每五天来这里一次,这五天里,你先练扎马步,什么时候身形稳定不晃悠,我再教你下一步。”

“扎马步有什么好学的?”小家伙反抗起来。

许靖央让他扎个马步来瞧瞧,他顿时摆出马步来,架势十足,还挺标准。

但是,撑不了几个瞬息,就开始双腿发抖哆嗦。

许靖央笑了,她生得英气清冷,笑起来更冷。

小公子以为自己受到了嘲笑,攥起拳头:“不许笑!我只是没站稳。”

许靖央:“扎马步是为了稳下盘,若要暗器准,身子自然不能抖,你先练吧。”

她出来有些时候了,得回去了。

临走前,他们互换姓名,小公子告诉她,自己叫安棠。

许靖央回忆了一遍京城里的王孙贵族,没有姓安的。

她暂时放下心来,想来大师父也不会特别坑她。

二师父玄明特地将她送到门口。

许靖央简单寒暄问候,便跟玄明告辞,上了马车回府。

她把银票交给了竹影,让她去多买点焕颜膏的药材。

回到家以后,许靖央发现人人脸上都昂扬着笑意。

她让竹影去打听。

不一会竹影回来:“大小姐,咱们离府后没多久,宫里的圣旨就来了,皇后娘娘邀请夫人带着小姐,十日后进宫参宴。”

“夫人高兴之下,奖赏院子里所有仆从这个月的月钱翻倍。”

许靖央冷笑。

拿着她功名换来的银子,大大方方地打赏下人,却连她院子里的炭火都要克扣。

还想借着机会,把许柔筝录上族谱,让她以许家大小姐的身份进宫领赏。

她们真以为能得偿所愿?

“竹影,你悄悄替我去办件事。”许靖央压低声音,一番吩咐交代。

13

这天许靖央刚用过早膳。

帘子被挑开,青嬷嬷带着满脸讨好的笑意进来。

“老奴给大小姐请安,夫人递话,说是寻到了您的乳母刘妈妈的下落。”

“哦?前几日母亲不是说,刘妈妈告老还乡,找不着了么?还让我别为此事添乱。”

青嬷嬷双手贴着裤缝,微微弓着身。

“大小姐,您的事,夫人哪样不是放在心上?不瞒您说,上次您提了以后,夫人嘴上不应,可还是派人去寻刘妈妈的消息。”

“您跟夫人是亲母女,那可是心连着心,夫人怎会不疼您,这不,一有刘妈妈的消息,就赶紧让老奴来告诉您。”

许靖央抿唇:“那真是多谢母亲操劳了,不知何时能将刘妈妈接回来?”

“哎哟,大小姐,老奴正要跟您商量这事,听说刘妈妈不肯回来,要想接她,您可能要亲自走一趟。”

许靖央没说话。

青嬷嬷不遗余力地道:“刘妈妈抚养您多年,您亲自开口,她不可能不应,夫人说了,只要她回来,给予应有的厚待。”

“何时去接?”

“就明日,一早儿老奴备着马车,在西角门等您。”

“那好,有劳青嬷嬷了。”

“不敢不敢。”青嬷嬷拱手,告退了。

她走后,竹影拧眉:“大小姐,奴婢听厨娘阮妈妈说,明日老爷夫人要为柔筝小姐开祠堂上族谱,还请了族老来。”

“现在青嬷嬷却来找您说乳母的事,这不明摆着想将您支走吗?”

许靖央点头:“我知道。”

上辈子也是这样,开祠堂上族谱可不是小事,会请来不少近亲,还有族老。

甚至许靖央的大伯一家、三叔一家,都会来。

许夫人怕许靖央闹,勒令全府上下瞒着她。

到了上族谱那日,更是用乳母刘妈妈的下落,将她给引了出去。

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找到刘妈妈的踪迹,只不过编了个由头,骗她出府。

可怜前世许靖央一心想找到乳母,坐着马车赶到京郊,得到的却只是一句“找错人了”。

她再回府时,已是夕阳之际,所有流程都已完毕,许柔筝已经合情合理地冠上许家大小姐的名号。

竹影不解:“大小姐,您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答应青嬷嬷?”

“因为兵法里有一招,叫做将计就计,且看着吧,我不会叫她们如意。”许靖央英气清美的面孔,透着寒冰般的冷。

次日。

许夫人早早地醒了,还去许老夫人在世时留下的佛堂里拜了拜。

今天是她的宝贝女儿许柔筝的大日子,过了今天,就真正是她的女儿了。

“菩萨保佑。”她跪在蒲团前,闭眸虔诚念叨。

青嬷嬷进来:“夫人,族老和族亲他们陆续到了,老爷与二少爷正在前头迎着。”

许夫人睁开眼,受她搀扶站起身:“许靖央走了没有?”

“走了,天不亮她就来了,一心想找乳母呢,老奴亲眼看着她上了马车。”

“青嬷嬷,你看,这孩子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一个乳母的下落就让她高兴得找不着北,我生她,可是丢了半条命!”

“还好夫人身边有了柔筝小姐,这才是您的贴心棉袄,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许夫人笑起来,抚上乌黑鬓发:“说得不错,走,今天是柔筝大日子,别误了时辰。”

今天许府的祠堂院子里,热闹而隆重。

光是族亲就来了十几人。

还有户部侍郎高大人,被威国公请来做见证人。

这是大燕的习俗,开祠堂登族谱的大日子,除了族亲,还要请来一位没有血亲关系的人。

地位越高越好。

这代表着他也认可此人立入门户。

户部侍郎高大人本跟威国公没什么交情,但近两年随着神策将军立功频频,高家主动拉近了两府的关系。

所以,今日高大人才愿意出席。

许柔筝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有了上次的教训,她虽没穿那样艳丽的颜色,但还是戴了一对鸽子红宝石的耳坠,作为点缀。

她本就生得皮肤白皙,弱柳扶风,围着狐裘出现时,莲步娉婷,确实吸睛。

许鸣铮走在她身旁,到处介绍:“这位是我姐姐。”

不明就里的人便拱手说了声:“许大小姐,久仰久仰。”

许柔筝也不解释,纷纷应承下来见礼。

只有许家三房的人,知道她不是许靖央,在许柔筝走到他们面前时,许家三爷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

“柔姐儿生得真标致,这是见面礼。”三夫人脑筋转得快,向她丫鬟塞了个锦盒。

许柔筝顺势道:“谢谢三叔三婶。”

许夫人满意的含笑:“三弟、三弟妹,怎么不见大哥和大嫂?”

许三老爷:“大哥的丈人生病,这几日都住在那边,应该是耽搁在路上,肯定马上就到了。”

整个许府有三房,许靖央他们是二房,虽然分家了,但三家隔着墙院,原先还有甬道相连。

但自打许老夫人去世,大房大夫人带人堵死甬道,平时各过各的,也就逢年过节偶尔走动。

威国公派人来,让许夫人带着许柔筝,前去给户部侍郎见礼。

站在许家三老爷身边的五小姐嘟囔:“她什么时候变成大姐了?”

三夫人一把捂住她的嘴。

“今天这个场合,不该说的别说。”

此时,许府门口,一辆马车停稳,许家大老爷撑着拐杖下来。

今日他女儿——许府三姑娘许靖姿,陪着他。

“爹爹,母亲说了,叫我们送了礼,就快快回去,别管他家闲事。”许靖姿交代。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大伯?”

许家大老爷回头,看见许靖央从马背上下来。

“靖央,你怎的没在府中?”他有些惊讶。

许靖央大大方方一笑:“母亲让我去接乳母刘妈妈回家,我嫌马车慢,就将车卸了自己骑马去,跑到一半想起没问地址,便又返回来了。”

说着,她好奇地问:“大伯怎么来了?”

许家大老爷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大姐姐,你爹娘要收养别的女儿咯!”许靖姿年少嘴快,直接说了出来。

14

祠堂院落里。

吉时要到了,将近九十岁的族老发话:“起坛!”

所谓起坛,便是在祠堂门口点燃祖坛里的香火,敬告祖先三炷香。

等三炷香燃完,也没有意外发生,便代表祖先同意此事。

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开祠堂的门了。

许柔筝望着那三炷香,黑瞳里炯炯有光。

她激动地在袖下捏紧了自己的手。

等她成为真正的许家女,她便能彻底在京城立足,顶着名门贵女的头衔,所有事都会好办得多……

就在这时,管家仓促跑来,在威国公身边压低声音:“老爷,大老爷来了,说在前厅等您过去。”

威国公皱眉:“仪式都开始了,他还在前厅干什么,叫他过来。”

管家为难,手挡在嘴上,声音低了又低。

“可是大老爷说,您不过去,他就带着大小姐过来。”

威国公眉心一跳,看了一眼满院族亲,跟身旁的高大人道:“大人,我去处理点琐事。”

“爹爹怎么走了?”许柔筝问许夫人。

起坛这么重要的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母女俩都看见,威国公面色沉沉地带管家走了。

许夫人转了转眼神:“筝儿,你留在此处,青嬷嬷陪着你,娘去看看什么事。”

她也悄然离场。

正厅里,许家大老爷拄着拐杖,一声暴呵:“我不同意许柔筝入族谱!”

威国公不满:“大哥,你喊什么喊,我又不是让你养她,我自己收养还不行?”

“靖央不同意就是不行!你们要将许柔筝记成靖寒的嫡妹,我原以为是经过靖央的同意,但你们瞒着她,这事对吗?”

“是啊,许柔筝在族谱上成了许大小姐,那大姐姐怎么办?”许靖姿跟着附和。

没想到被威国公凝了一眼:“靖姿,快扶着你爹坐下,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别再让他气着。”

说完,他扭头就训斥旁边的许靖央。

“让你去找乳母,你还敢回来惹事,以为有人撑腰,我就不敢罚你?许靖央,你竟如此没规矩!”

许靖央站在他面前,满目失望,神情冰冷。

“父亲凭什么指责我,你们要收养许柔筝,我从未说过不可以。”

“可你们竟要在族谱上,将她记成大小姐,还说是阿兄的同胎胞妹,是打算让她来替代我么?”

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心里有鬼的人,当即受到了刺激。

“胡说!”威国公暴呵如雷。

门口也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靖央!你怎敢乱说话,筝儿不争不抢,你为什么偏偏容不下她。”

许夫人进来了,看着许靖央,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不在的日子里,都是筝儿陪着我们,替你孝顺膝下,还治好了你爹爹的腿,难道她就不值得上咱们家的族谱?”

许靖央冷冷:“她做的这些,足以替代我在许家的身份?”

她一语双关,许夫人瞬时语塞,看了一眼不明真相的许家大老爷。

威国公:“叫她大小姐,只是借着你阿兄的名头,毕竟柔筝对咱们有恩啊。”

许夫人扶额很苦恼的样子:“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闹,你看,你果然不依不饶,自从你回来没有一次让我省心。”

许靖央抿着唇:“你们若将我当成一家人,早就实情相告,而不是用乳母诓骗我出去,我也不会这么生气。”

许家大老爷跟着点头:“太过分了,二弟,我没想到你们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非要两个孩子争一个身份?”

“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个名头,有什么要紧的?”威国公狡辩。

许靖央不退不让:“当然要紧,许府大小姐说出去竟是两个人,旁人怎么区分?”

“若父亲母亲铁了心要她顶替我的身份,那就请你们先将我和阿兄的名字剔除族谱。”

“放肆!”威国公虎目圆瞪,目眦欲裂,“你还敢攀扯你阿兄?你要走一个人走!”

许家大老爷一把将许靖央拽到身后。

“靖央,大伯在这,谁也不能将你从族谱里剔除,除非我死了!”

他看着威国公:“二弟,你要是这么糊涂,我现在就去告诉族老,我不同意这门认亲,让别家的女儿来抢自家孩子的身份,绝对不可能。”

许靖央看着大伯为她据理力争的背影,不由得怔了怔。

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其实很差。

许靖央听说,在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大伯中了武榜眼,在京城中声名鹊起,前途不可估量。

但她父亲仗着大伯的名声,在外面跟别人争强斗狠时,打断了对方的胳膊。

他打了人,就躲回了家里,大伯去给他平事的时候,被对方叫护院围攻,打坏了一腿,至今都跛着。

那时大伯才刚刚成婚,大伯母来她家,想一起联合告御状。

可没想到,她爹娘打听到对方找了太傅的关系,顿时不敢招惹,拒绝了大伯母的提议。

就这样,两家结仇了。

大伯如陨落的新星,浑浑噩噩了好几年,身体也日益消瘦,连孩子都没有。

许靖央八岁的时候,大伯和大伯母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许靖姿。

这样的家仇,使得许家老夫人过世后,许大夫人直接堵死了两家相连的甬道。

也就许靖央她大伯不想怪罪弟弟,这么多年了,偶尔逢年过节还是互相走动。

从前许靖央在京城时,听从母亲的话,很少跟大伯一家来往。

倒是大伯看见她,从来都是和蔼地笑。

说她们全家欠大伯的也不为过。

要是……大伯是她的父亲,她可能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了。

想到这里,许靖央忽而有些难过。

威国公和许大老爷争执不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终于,威国公道:“大哥,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件事你还不能答应我?”

三姑娘许靖姿突地出声:“谁说没求过,我娘说当初你招惹了人,就求我爹爹……”

威国公连忙打断:“那都是过往的事了!”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这样吧,大哥,今日族老和族亲都来了,户部侍郎大人也在,我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全京城都要看我们许家的笑柄。”

“今日先让筝儿入族谱,她序齿排名的事,我再跟老爷好好商议。”

威国公跟着点头:“大哥,你再拦着,就是你不厚道了。”

许家大老爷没说话,因为他也没有再反驳的余地。

他只是回头看了看许靖央,是一种可怜她的目光。

因为他也听得出来,这些话不过是威国公夫妇俩的托词。

就在这时。

管家匆匆跑来——

“老爷,夫人,户部尚书崔大人来了,说是也要帮忙见证认亲,已经去祠堂院了!”

威国公和许夫人对视一眼,心中大喜。

崔家,那可是先皇后的母家啊!

“大哥,你看,贵人都来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办吧!”威国公没空再耽搁,连忙赶去祠堂院迎接贵人。

许靖央在心里猜,难道这就是她大师父帮她请来的帮手?

来得正好。

“靖央……事已至此,大伯也没办法了,你若受了委屈,就跟大伯说。”

“爹爹,跟你说有什么用,二叔二婶也不会听你的呀。”许靖姿又说大实话了。

许靖央倒是温和一笑:“今日大伯能为我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既然阻拦不了,那就接受,我们一起去看柔筝妹妹上族谱吧。”

三人也跟着去了祠堂院。

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着户部尚书崔大人。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形高挑冷峻的男子。

大氅烈烈,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金冠束发,气质很是出挑。

许靖央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

只见户部侍郎高大人,对着那玄色衣袍的男子拱手作揖,一脸讨好的笑。

男子只是抬了抬手,打断他即将说出口的问候。

“今日我不是主客,崔大人才是。”

态度很冷,声音更是沉稳干练。

许靖央在看清楚他样貌的瞬间,脚步僵住,犹如冰封。

对方也朝她看来,那一刻,他望着她,忽而眯起薄眸。

许靖央的心在砰砰打鼓。

是宁王萧贺夜!!!

他何时回京的?

之前的泓山一战,她带兵包抄敌军,与他汇合。

也是在那次,她为他挡过一支穿心箭,他见过她的脸。

可,这个时候宁王应该在边关接手神策军,为何会提前回京?!

15

寒风从许靖央的身后吹来,让她更加清醒,定了定心神。

她现在是许靖央,是许家的大小姐,不是神策将军许靖寒。

按照之前对外的解释,她陪着兄长在边关住过三年。

之前她在军营里时,就曾利用身份的便利,刻意传出妹妹来边关小住的消息,为的就是给日后她假死回京做铺垫。

并且,她跟宁王萧贺夜并不熟悉,也只有泓山一战的时候,曾为了讨论战术,相处过两日。

她现在应当坦荡磊落,假装不认识他。

这样想着,许靖央清冷英气的面孔上,便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跟在父亲威国公身后,从容地走到了萧贺夜附近。

虽然许靖央没有再看他,但是却能感觉到,一道灼人视线带着审查的意味,盯着她看了许久。

“见过威国公,”尚书崔大人见礼,含笑说,“还请国公爷别怪下官唐突,听说高侍郎今日来做许家开祠堂的证客,下官便自己贸然来观礼了。”

威国公拱手:“崔大人太客气了,你能来,小女入族谱一事,就更加稳妥了。”

崔家能派人来,那是相当给面子了。

皇后的母家,崔氏门阀,在京中贵不可言。

崔尚书看了一眼许靖央,没说什么,他和萧贺夜一起,被威国公领到了前头去站着,许家族老一干人等,也上前来见礼。

许靖央站在人群的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宁王萧贺夜常年领兵在外,再加上身份尊贵,京中见过他的大员少之又少。

她父亲威国公是不曾见过萧贺夜的,故而就算此刻他站在崔尚书身边,威国公也没有多么恭维,恐怕只是将他当成崔家的哪位贵公子。

倘若威国公知道那是宁王,早就围上去了。

许夫人频频扭头,打量许靖央。

许靖央刚出现的时候,她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许靖央应该在去找乳母刘妈妈的路上,怎么会回来!

眼看着三炷香马上要燃尽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族老是很尊重规矩传统的人,倘若起坛燃香失败了,他肯定不会再同意许柔筝入族谱。

“母亲,”许柔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压低声音,柔柔开口,“要是大姐姐闹起来,让崔尚书看见了,岂不是影响爹爹的名声?”

许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她回头看向青嬷嬷:“你去想办法,把许靖央先支走!”

青嬷嬷正要去,许鸣铮却按住她。

“还是我去吧,她若敢在大庭广众跟我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主动走了过去。

许鸣铮巴不得许靖央这个时候跟他动手,这样父亲肯定会勃然大怒,当场将她送去庄子上。

看见许鸣铮过来,许靖央动也不动。

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裙,更显得面容平静得宛如落过雪。

许鸣铮站在她身旁,刚要说话,许靖央却抢先一步开口。

“上次挨的打,这么快就养好了?”

她声音不大,再加上站在最后面,所以并不惹人注目。

倒是许鸣铮,听见这句话,瞬间被引燃了几分火气。

想着要激怒许靖央,他强行忍住脾气,凉薄地啧了两声。

“你要是有柔姐姐半点善良大度就好了,爹爹母亲都说她是好女儿,只有你容不下她。”

许靖央笑了,目光看着许柔筝的背影:“要是父亲母亲知道,她拿五百两给你去赌坊快活,结果你倒欠一千两,还会觉得她是好女儿吗?”

许鸣铮面容豁然一僵:“你胡说什么!”

“铮哥儿,你何必不承认?”许靖央侧眸看他,漆黑凤眸幽幽,“我告诉赌坊的人,你欠的债,可以让他们今天来讨,大喜的日子,父亲那么开心,也不会怪罪你,是不是?”

许鸣铮眼神惊怒,牙梆咬得咯吱作响。

“你这个害人精!果然虚伪,你想毁了我!”

他彻底被激怒,失去了理智,伸手狠狠扼住许靖央的脖子。

附近的仆从发出惊呼声,连忙纷纷赶过来阻拦。

他们这边的骚乱,引起了前面的注意。

崔尚书看见许鸣铮骑在许靖央身上,按在地上掐她的脖子,顿时皱眉。

“威国公,令公子打的是谁?”

威国公脸都气白了,他顾不得回答,匆匆赶过去拉架。

只有许家三房的三老爷弱弱说了声:“那是我二哥的大女儿,许家的大小姐。”

崔尚书立刻看向了身旁的宁王萧贺夜。

那厢威国公拽住许鸣铮的胳膊:“还不放手!”

许夫人站在旁边都慌了神:“老爷,别把铮哥儿弄伤了!”

“贱人!这个贱人要害死我!”许鸣铮猩红的一双眼睛,失去理智。

小厮们将他拉起来,他又扑去许靖央身上掐她的脖子。

连许家大老爷都上来劝架,反而被许鸣铮推了个趔趄。

突然!

一只绣云黑靴猛地踹过来,正中许鸣铮的胸膛,他连滚了几个跟头,重重摔去旁边。

许靖央得以坐起来喘息。

她捂着脖子仰头看去,那人玄色衣袍前,一团乌云金绣线隐隐闪耀。

萧贺夜竟然会帮她解围……

许夫人和许柔筝都第一时间赶去了许鸣铮身边。

“靖央,你没事吧?”许家大老爷忙过来问,他看向那边的许鸣铮,“这是突然发什么疯!”

许夫人看见许鸣铮嘴角咳出血沫,她有些急促地质问许靖央。

“你又跟铮哥儿说了什么,他为何要跟你动手?”

看着许夫人那样怨恨的眼神,许靖央猜,要不是周围的人太多,恐怕母亲已经冲过来给她一巴掌了。

许柔筝期期艾艾:“平时铮哥儿是最听话的,若不是被人激怒,根本做不出这种事……”

三言两语,就想把所有的过错推给许靖央。

“铮哥儿,”许靖央委婉道,“母亲都问了,要不,还是你自己说吧。”

许鸣铮被数道目光注视,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他怎么可能说!若当众说出来,他在外面欠了一千两的赌债,那他还怎么在京城做人?

许靖央一定是故意的!

许鸣铮恶狠狠地盯向她,却见许靖央拿手帕轻轻拂去眼角的泪。

她的手挡住了半张脸,可露出来的那双泪眼,毫无脆弱的神色,有的,只是像刀锋般的冰冷,直直地刺着他。

即便看不见她的唇,也能感受到她微妙的冷笑。

这一瞬间,许鸣铮忽而感到胆寒。

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被许靖央一步步逼到了不得不当众坦白的地步……

16

许靖央面上泫然欲泣,可心中极冷,一片平静。

上辈子她被下了软骨散,许鸣铮活生生掰断她十根手指的时候,就曾在她耳边说过——

“你不嫁幽州,哪来丰厚聘礼,我又怎么瞒着爹娘,填上那万两白银的窟窿!”

那时候许靖央才知道,许鸣铮染上了赌瘾。

起初他只是好奇,后来许柔筝给他银子,让他去豪掷千金,他就再也脱不掉这个恶习。

从一开始的五百两,到后面的一千两,再到越来越多,最后欠了一万两的白银!

赌坊抓住他这棵摇钱树,逼他还钱,否则就要上威国公府去闹。

许鸣铮害怕了,想要跟家中坦白的时候,被许柔筝拦住。

是许柔筝告诉他,只要许靖央远嫁幽州富商,他们会给予丰厚的聘礼,到时候从中扣留一部分,就能帮他还上赌债,并且父母也不会知道。

所以许鸣铮动手的时候,才会那样利落。

在他眼里,许靖央是个没有价值的人,能换来钱财就是她唯一有用的地方。

众目睽睽下,许鸣铮冷汗直冒。

“我,我……”他说不出来。

一直没说话的萧贺夜声音沉冷:“敢对亲姐姐动手,却不敢说原因,这般懦弱,不太像你长兄。”

许夫人向来护儿子,她当即急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别人家里来撒野,踹伤我的铮哥儿,现在还出言侮辱,这到底是谁家的规矩?”

若是平时,她还能冷静处理。

可今天发生的事种种都不如意,还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许夫人已经自乱阵脚了。

“放肆!”刚刚还笑呵呵的崔尚书,陡然语气严厉地呵斥,“这是宁王殿下,岂容冒犯?”

众人哗然。

今日到场的朝廷大员,不过就只有户部侍郎高大人,还有户部尚书崔大人。

唯有他们二人见过宁王的模样。

许家人听见宁王两个字的时候,目光错愕。

威国公最先回过神来,带头跪拜:“参见宁王殿下!”

呼啦啦的,四周人跪了一片。

许靖央刚要跪,却被萧贺夜扶住了。

她微微诧异,抬眸看去,萧贺夜并没瞧她,只是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许夫人,你对本王的规矩有什么意见,不妨说一说。”

“王爷息怒!臣妇不敢!”许夫人脸都白了,几欲昏死过去。

她被青嬷嬷顶着身子,才没有晕倒。

宁王是皇上跟前皇后的第二个儿子,多年领兵在外,是除了太子以外,威望最高的皇嗣。

说宁王没规矩,除非她是活腻了。

“所以,你到底为何要对亲姐姐动手,这是许府教的规矩么?”萧贺夜的眼神,再度落到了许鸣铮身上。

许鸣铮已经两股战战,嘴唇都失去血色。

他有勇无谋,容易被人激怒,且胆气不足。

这个时候对上气势凛然的宁王,他快要吓破胆。

许柔筝突兀地磕头,声音哽咽。

“王爷,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害了铮哥儿,我入族谱,惹得大姐姐不开心,铮哥儿几次想帮我解释,都没成,上次还被大姐姐打伤了。”

“这次也是为了我,竟敢动手……大姐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铮哥儿是我们的弟弟,你别怪他。”

许鸣铮一头冷汗,像是忽然冒出了水面的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方向。

“对,对!”他急忙附和,“我不过为柔姐姐说了几句话,大姐姐就生气了,她说柔姐姐是来路不明的野种,我生气她骂的如此不堪,才忍不住动手,都怪我太冲动了。”

找到主心骨的许鸣铮,学会了辩解,还顺手给许靖央编撰了莫须有的罪名。

许夫人也跟着指责:“靖央!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大度一些?现在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笑话,难道你就满意了吗?”

“母亲,您相信他们的这些说辞吗?”许靖央语气静静的。

无论他们多么声情并茂,泪水簌簌地控诉她的恶行,她始终保持着冷静。

许靖央:“你们从未将柔筝要入族谱的事告诉我,我又怎么为此生气呢?”

众人哗然,许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她把这茬忘了。

不过,许夫人只是乱了一瞬,就稳了下来。

用乳母的消息把许靖央故意引诱出府的人,是青嬷嬷,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就算今天许靖央说破天都没用,她不承认便是。

“靖央,你别撒谎,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看她当真不知道!”许家大老爷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许夫人看见他,脸色陡然变得奇差无比。

许家大老爷把来许府时碰到许靖央的事,当众说了一遍。

他反问许夫人:“若靖央知道,她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去找乳母?二弟妹,这件事你们办的太不厚道!”

许大老爷性情耿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许靖央父亲许撼山,倒是神色铁青。

他盯着许夫人,不发一言,责怪的眼神却已经说明了全部。

事已至此,许撼山只能站出来,向宁王拱手。

“王爷,都怪臣教导无方,内宅出了这样的乱子,实在是臣的罪过。”

“可祖宗大事不能糊弄,起坛仪式马上结束了,待今日过后,臣一定好好教导自己的家人。”

说着,他又向周围的人拱了拱手:“叫诸位亲朋看笑话了,还请海涵。”

言下之意,还是要将许柔筝先纳入族谱。

毕竟就算场面再混乱,宁王再不满,可许柔筝没做错什么,他们挑不出她的问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短促的哨音突兀地响起。

别人没听见,可是许靖央却听见了。

只过了几个眨眼的瞬息,便有一道黑影从天空中直扑而下,朝许柔筝飞去。

“啊——!”许柔筝一声惨叫,躲避时踩着裙摆,摔倒在地。

“是柔筝小姐养的红尾鹰!”不知哪个仆从喊了声。

那红尾鹰盯准了许柔筝的鸽子红耳坠,尖锐的利爪又抓又挠。

许柔筝双手紧紧地护着脸,哭声凄厉。

许夫人急得不行,指挥家仆:“还不快抓住那鸟!”

夏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勇敢地拿着扫帚驱赶红尾鹰。

那鹰被逼得到处乱飞,直至砰的一下,撞倒了马上要燃尽的香坛。

年事已高的许家族老倒吸凉气。

他直呼:“不吉利啊!真是不吉利!香火未燃尽,祖宗不认可!”

17

负责饲养红尾鹰的那名仆妇匆匆赶来,手上没哨子,光靠挥舞着臂膀驱赶。

在家丁们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制服了红尾鹰。

许柔筝的耳坠已经被生生扯了下来,左耳少了一小块肉,鲜血潺潺。

她肩膀上的衣服都被挠破,受了巨大惊吓,连哭喊都不会了,只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手上的鲜血。

“我的筝儿啊,疼不疼?”许夫人心碎的都要哭了!

许柔筝没反应,许夫人知道她吓傻了,急忙让丫鬟将她搀扶回房。

看着许夫人急切担忧的反应,许靖央想起前世。

许柔筝故意豢养这种猛禽,在花园里将她抓伤。

当时她手背上的伤,连带着粉色的肉都微微外翻。

许靖央想处死红尾鹰,可许柔筝不同意。

许夫人当时怎么说的?

“你自己还不知道躲吗?任由它抓伤你。”

她说的轻描淡写,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着急慌乱。

许夫人担心许柔筝,故而匆匆向宁王叩首告退,就快步走了。

族老走到威国公身边。

“国公爷,听老夫一句劝,这个许柔筝太不吉利,起坛失败祖宗不认,还差点引你们得罪贵人。”

“你若真的欣赏她,留在府中做个不入籍的养女,反正,万万不能让她上族谱,影响我们许家子孙后代的隆运。”

威国公面色奇差,拱手说:“族老,我心里有数,不会糊涂,你放心吧。”

户部侍郎高大人走过来,压低声音:“国公爷,您可是害得下官不浅啊!”

威国公一怔:“又怎么了?”

“你……哎!”高大人无法明说,拱了拱手,甩袖就走了。

方才他被尚书崔大人叫去一旁,狠狠地批骂了一顿。

问他是什么身份,竟给一个不入流的养女做证官。

高大人真是有苦难言,他都是为了卖威国公一个面子,谁能想到出了这种事。

威国公也看出来了,高大人怪罪他。

有什么好怪的?他自己还一肚子气呢!

于是,看见许鸣铮跪在地上发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这个逆子挑事,好端端的非要在起坛的时候动手,等会非得打死他!

“还不把二少爷带下去!”他一声虎呵,家丁们急忙抬着瘫软的许鸣铮离开。

威国公余光看见宁王和崔尚书要走,连忙追过去。

“宁王殿下,今日之事……”

话还没说完,萧贺夜已经走向前方,连个正眼也没给他。

倒是崔尚书拦住了威国公的路。

“国公爷,早知今日是给养女入族谱,王爷根本不会来。”

“这……到底是何意思,请崔大人明示。”

“王爷惜才,对神策大将军更是另眼相待,这次之所以莅临贵府,是因为王爷听说许府要为神策大将军的胞妹——许大小姐,单开一页族谱。”

崔尚书说完,威国公面色骤变。

为许靖央单开族谱?这怎么可能呢!

“崔大人,这事也怪我疏忽,哪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养女,会惹出这么多麻烦,还请你帮我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

眼前的崔大人,是宁王的舅舅,他说的话,宁王肯定还是会听一些的。

崔尚书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国公爷谬赞了,下官哪儿帮得上忙。”

说完就走了,留威国公一个人在原地,冷汗津津。

他扭头想找许靖央帮忙,却到处没看见她的身影。

许靖央早就在方才,找了个机会果断抽身了。

剩下的乱局,就让威国公他们去头疼吧。

但是她没想到,宁王萧贺夜会从后面追过来。

府邸里的桃花流溪旁,他二人面对面的影子,倒映在潺潺水面上。

“王爷。”许靖央福身行礼,低着头。

萧贺夜语气听不出喜怒:“听说你跟你兄长是孪生兄妹。”

“是。”

“怪不得会长得如此相似。”

“大家都那么说。”许靖央回答的不温不淡,也挑不出错。

她很平静,纵使心里千军万马,面上也如古井般无波无澜。

“之前在边关的时候,本王不曾见过你。”

“阿兄曾说边关鱼龙混杂,管得严格,不让小女乱走。”

“原来是这样。”

萧贺夜说罢,也没有再开口,更没有走的意思。

桃花流溪里的水声叮咚叮咚,许靖央的手心渐渐浸出细汗。

“许大小姐,你也习武么?”萧贺夜忽然问,声音沉冷。

许靖央知道他在试探,于是更加谨慎回答:“幼年跟着阿兄一起习过,只是不精。”

萧贺夜颔首:“你兄长曾替本王负伤,对本王有恩,你若有难处,本王愿意伸以援手。”

“多谢王爷,不过,阿兄为王爷负伤不算恩情,只是忠君以报,为国为家而已,小女不能挟恩求报。”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萧贺夜倏而笑了声。

许靖央忍不住抬起凤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却见萧贺夜剑眉之下,薄眸溢出黑冷的光,看着她的时候,带着锋芒隐隐的审视。

许靖央见过很多气势强劲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比眼前的宁王更甚。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泓水一战,那已经是四年前了。

相比当时,萧贺夜如今气势更加凛冽,像一把学会藏在鞘里的宝剑,没有那么锋芒毕露,可是更加难以捉摸,让人觉得头顶始终悬着一把会落下来的剑锋。

“父皇的生辰要到了。”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许靖央一怔,不等她弄懂其中意思,萧贺夜便抬步离去。

远处等着他的崔尚书,朝许靖央的方向拱了拱手,也跟着告辞。

马车上,崔尚书拢了袖子,将手放在暖炉上取暖。

“威国公真是毫无眼色,不顾亲女儿,要去收养女,怪不得自己没什么功名,都是儿子挣来的。”

他语气难免有羡慕之意,尤其是想到自己家里的那个纨绔皮猴,更头疼。

萧贺夜靠坐车壁,深眸淡淡。

“你觉得这个许大小姐如何?”

“尚可,印象不深,但在这许府里,似乎没什么身份地位。”崔尚书说,“孪生兄妹,兄长太过优秀,做妹妹的自然会逊色些。”

萧贺夜扬眉:“是么?看来她确实聪明,今日这招毁认亲,将你也瞒过去了。”

崔尚书怔了怔:“王爷的意思,这场闹剧她才是始作俑者?”

原本觉得不可能,但是仔细一想,这个许大小姐看似受了委屈,实际上事情都利好于她。

弟弟许鸣铮性格狂妄,明日就会传遍京城,必定影响名声;父母看中的养女,再也没机会登上许家的族谱。

还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堂堂大小姐,神策大将军的胞妹,在国公府里并无地位,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少不得要过问。

毕竟现在人人都知道,神策大将军忽然战死,尸骨无存,皇上为此非常伤神。

崔尚书越想越深,更觉得不可思议。

“她这么争,是为了什么?神策大将军是她亲哥哥,许家的人怎敢亏待她?”

“不知,”萧贺夜顿了顿,“神策大将军的衣冠冢立好了么?”

崔尚书点头:“皇上亲自督办,工部一日之内便选好坟茔,轰轰烈烈地安葬了,对了,说起此事,臣想起前两日听到的一则趣事。”

说的就是许靖央那日回京,怀抱血衣,一步一磕头,却不被家仆相认,险些打杀了。

“当时长公主殿下在,昌平侯家的夫人那日也是国公府的客人,臣便是从昌平侯那儿得知的。”

“血衣呢?”

“听说已经葬入许家自己的祖坟里。”

两处衣冠冢,当然是以皇上亲手立的坟茔为准,许家祖坟里的不过是个念想。

萧贺夜大掌抵着额头,薄眸微垂。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哪怕是孪生兄妹,个子、长相,都相似极了。

萧贺夜搀扶她的那一瞬,触碰到她指尖上的茧子。

一个姑娘哪怕自幼习武,都不可能四个指腹都有薄茧。

倘若她虎口也有,则证明她多年来都在握枪拿剑,而神策大将军最擅长的,除了拳脚功夫就是红缨枪。

这兄妹俩,有这么相似么?

许靖央专程走到门口,想要相送大伯一家。

许岳山父女俩正在马车旁争执,三姑娘许靖姿不肯上去。

许靖央走过去,就听到许靖姿说——

“爹爹,玉哥儿武考中选榜眼,都过去一年了,至今没有安排官职,二叔既然是威国公了,叫他帮个忙不行吗?”

18

许岳山有一女一儿,许靖姿口中的玉哥儿,就是许家四少爷许鸣玉。

许鸣玉今年十六了,一年前中了武举。

按照大燕国的章程,所有武举中选的武生,都应当由吏部安排去处。

一年了竟还在家中等着任职,实在奇怪。

许岳山摇头:“你二叔家刚发生了这么多事,正乱着呢,咱们别添麻烦了。”

许靖姿急了:“爹爹,你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玉哥儿怎么办,二叔当初怎么没有害怕给你添麻烦?”

“我再去问问别人,用不着你二叔出面。”

“二叔现在是威国公,他一句话,比咱们求十个人都管用。”

许岳山正要继续说话,一扭头,看见许靖央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靖央,”他脸色闪过一抹局促,“你怎么出来了?”

许靖央颔首:“方才多谢大伯为我说话,我想来送一送您。”

许岳山露出欣慰的笑容:“不用,天寒地冻,你快回去吧。”

“要是真感谢我爹爹,就该做点实事,别总是动动嘴皮子而已。”许靖姿不满地嘟囔。

“靖姿!”

被许岳山呵斥,许靖姿更不高兴了,她直接钻上马车。

“靖央,你妹妹年纪小,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会的大伯,妹妹心直口快,说的倒也没错。”许靖央含笑淡淡。

许岳山寒暄了两句,就被许靖央送上马车。

回到屋子里,竹影早就等着了。

“大小姐,没有人怀疑到您身上吧?”竹影有些紧张。

许靖央坐去铜镜前:“没有,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竹影走过来为她卸钗环,笑了起来。

“大小姐说的果然没错,那仆从的屋子里没有人看守,才让奴婢轻而易举地将红尾鹰放了出来。”

之前许靖央交代竹影,让她去偷哨子,因为许柔筝入族谱的这一天,许夫人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尤其是确认许靖央坐上马车,许夫人就更加放心了。

看管松懈,竹影顺利地放出红尾鹰,拿了哨子。

按照之前许靖央教她的三长两短哨响,指使红尾鹰攻击了许柔筝。

从前在边关的时候,许靖央曾看过部下养鹰,知道一些简单的指令。

这种生物是非常聪明的,养好了既能伤人解围,也能勘察情报,在战场上极其好用。

许柔筝想用红尾鹰想挠瞎她的眼睛,那许靖央就让她自食恶果。

都是她应得的。

唯一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夏早的出现。

原本按照许靖央和竹影的计划,竹影还要躲在外面再吹两声长哨子,才能让红尾鹰飞扑向香坛。

没想到夏早拿着扫帚,将红尾鹰逼去了那个方向,自然而然地带倒了香坛。

“夏早很聪明,她知道怎么做能帮我。”许靖央说。

竹影点头:“前日奴婢在厨房遇到了她,夏早说,小姐对她有恩。”

许靖央怔了怔。

有吗?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夏早说,从前她叫夏草,是贱名,因着是被爹娘卖进来的,被府邸里的家生奴欺负,是大小姐那年给她改了个名,许她叫夏早。”

从那以后,家生奴便也不敢再欺负她了,都以为她有大小姐撑腰。

许靖央沉默地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但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没想到夏早还记得。

“奴婢早就说了,大小姐是顶好的人。”竹影在为她跟了一个英明的主子而高兴。

“竹影,去拿小刀来。”许靖央说,又点燃了火烛。

桌子上有把小刀,那是用来削水果的,竹影将刀子递去,不明所以。

“大小姐,您要做什么……哎,您小心!”

竹影看许靖央把刀子在火光上引了一遍,旋即就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手掌。

这可把竹影吓得脸都白了。

“宁王今日来,是我的计划之外,王爷城府深,更敏锐,我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她剜了虎口和指腹上的薄茧,血丝流了出来。

幸好这些天,许靖央一直在用竹影给的焕颜膏泡手沐浴,手背上的疤痕消了不少,皮肤也变得比之前细腻了许多。

等许靖央清理完了,双手已血迹斑斑,但她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竹影心疼不已,连忙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又拿止血的药膏抹上去。

“大小姐,疼吗?”

“不疼。”比起她上辈子受到的痛楚和折磨,这算得了什么。

疼痛让她清醒,许靖央也在仔细复盘今日的计划。

除了宁王出现,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且,许鸣铮惹出那么大的麻烦,等威国公和许夫人腾出手来,一定会质问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靖央要的就是许鸣铮将自己欠了赌债的事说出来。

许夫人虽然疼爱许柔筝,可她最宝贝的,还是她的儿子。

一旦让许夫人知道,许柔筝竟然敢纵容许鸣铮去赌坊一掷千金,不需要许靖央使劲,她们这虚假的母女关系,也会破裂。

只有让他们从内部瓦解,攻其心志,许靖央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

宾客散去,许鸣铮被叫进主院屋内半个时辰了。

许柔筝不安地跪在主院的廊下。

她耳朵上还贴着纱布,却依旧能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棍响。

许鸣铮哀嚎痛哭的声音不断传来——

“爹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逆子,我恨不得打死你,做什么不好,你竟敢去赌!”

“啊……”许鸣铮惨叫一声。

屋内,许夫人看不下去了,拉住威国公的手腕。

她红着眼说:“老爷,打也打了,他挨了你十几下棍棒,已经怕了,你把他打坏了,他还怎么在巡防司当差。”

威国公扔开家法棍,目眶充血,愤怒至极。

“你给我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起来,谁也不许求情!这次如果不让他记住教训,坏的是我们整个威国公府的根!”

这爵位刚落到头上,还没捂热乎,要是传出家丑,他在朝廷上怎么做人?

那群言官的嘴,一人一个唾沫就能将他淹死。

怕许夫人包庇儿子,威国公亲自提着许鸣铮去了。

“爹爹,爹爹……”许柔筝看见他们出来了,连忙膝行上前。

她正要求情,屋内却传来许夫人严厉的声音。

“叫她进来。”

许柔筝脸色苍白,她知道,给许鸣铮银钱去赌坊这件事瞒不住了,许鸣铮都受了罚,现在轮到她了。

等她期期艾艾地进去,给许夫人跪下。

“母亲,都怪我不好,我不该答应铮哥儿所有要求,您打我吧。”她泪眼阑珊。

许夫人红着眼看她:“筝儿,你真让我失望!那是你弟弟,怎么能主动给银子让他去赌坊!”

19

“母亲!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许柔筝泪眼婆娑。

她生得羸弱,巴掌大的脸上挂满泪珠,惹人垂怜。

可许夫人偏过头去,红着眼不看她。

“你应该知道,染上去赌坊的恶习就完了,你想害铮哥儿一辈子吗?”

“我岂敢!”许柔筝连连摇头,哽咽不断,“是我给他银钱,可我并未叫他去赌!跟铮哥儿要好的那些名门公子,人人出手阔绰,铮哥儿好歹是儿郎,他要面子的,次次被人请客,他也苦恼。”

许夫人没说话,侧颜神情依旧是冷的。

她现在只有许鸣铮这么一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威国公跟她都不是张狂的性格,家中因为神策大将军带来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他们害怕许鸣铮在外被人带入歧途,刻意压着他的月银。

许柔筝是姑娘,再加上平时许夫人对她格外大方,手中银子多。

“铮哥儿方才说,你得知他去赌坊,并未劝阻,只叫他早些回家。”

许夫人声音冷冷的,回眸看她,眼中还有失望的泪:“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你替他瞒着,就是害他!老爷若是生气,要将你赶出府,我也劝不住,你到时该怎么办?”

许柔筝跪在地上,哭的身子都在抖。

“母亲,我知道错了,我怕说了,您和爹爹惩罚他,打在我身上不要紧,可万万不能打铮哥儿啊!”

“我听说母亲怀他时非常艰难,吃了许多苦药才得他这胎,我早已将您当成自己的生身母亲,便也把铮哥儿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紧要。”

“我只想着他快乐高兴便好,是我疏忽大意,往后我一定帮您管着他,再不叫铮哥儿去那种地方……母亲,我该打!”

说着,许柔筝啪啪两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

指甲勾破了耳朵上的纱布,血珠重新冒了出来。

少了一小块肉的耳垂,触目惊心。

“好了,好了!我的筝儿,下次再也不许这样了……”许夫人弯腰,搂住了许柔筝。

母女俩相拥痛哭,许柔筝嗓子都哑了。

一炷香后,许柔筝被奴仆们众星捧月般地送走了。

青嬷嬷从门外进来,许夫人正擦着眼角的残泪,眼睛红肿。

“夫人,仔细您的身子,柔筝小姐一定不是故意的。”

“我太了解柔筝,她知道自己并非我们亲生,所以对铮哥儿有求必应,只想着哄他欢心,正是这样才错了,什么都迎合铮哥儿,是害了他。”

“夫人,恕老奴多嘴,柔筝小姐像您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

许夫人点点头,叹口气:“你说的倒也没错,当年我生母去得早,父亲续弦,我被养在新主母膝下,也是百般对她生的弟弟好,只为在她手上谋个好姻缘。”

毕竟儿女姻缘,都靠父母来定。

在许夫人眼里,许柔筝小心翼翼的模样,跟她年少时一模一样。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并非真的和柔筝生气,只是让她记住教训……对了,那饲鹰的仆妇招了没有?”

青嬷嬷说:“打得吐了血,半条命没了,还是嘴硬,非说哨子不是她吹的,而是被人偷了。”

许夫人目露狐疑,沉吟片刻。

“查到可疑的人没有?”

“没有,奴婢审问了一圈,可当时大家为柔筝小姐入族谱的事忙碌,再者当时来的人多,根本不知道是谁吹的哨子。”

“筝儿不能上族谱,谁最高兴,便可能就是那人。”许夫人说。

青嬷嬷一怔:“夫人是怀疑大小姐?”

许夫人沉默了片刻,似仔细思考,才摇头。

“靖央没那个饲鹰的本事。”

她刚回京没多久,除了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府邸里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又怎么可能环环相扣地制造出乱子?

许夫人顿了顿:“铮哥儿说她知道赌坊的事,拿这个事激他生气动手,你觉得是谁告诉她的?”

青嬷嬷猜测:“会不会是大小姐打听到的?二少爷欠赌坊的银子,他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稍微一打听……”

许夫人眼神冷了下来。

“那群蠢奴才得换掉,至于靖央……这孩子心是野的,养不熟,看来得寻个错处,将她送走。”

当天晚上,许靖央听说,许鸣铮只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就又被许夫人接出来了。

威国公派人连夜把他送去了巡防司住着,打算让他狠狠吃几天的苦头,磨炼他的心性。

这事过去几日。

许靖央带着竹影经过花园的玉带桥时,许柔筝与多名仆从恰好从对面过来。

看见许靖央,许柔筝露出温和的笑容,主动退到了桥下,等着她先过。

“大姐姐。”

许靖央经过她身边时,许柔筝低了低头,喊得亲热。

待许柔筝走远,许靖央回眸看她的装扮。

清雅茶白,头上发钗素净,耳朵上的伤多半没好,还贴着一小块膏药。

想来有了上次的教训,许柔筝再也不敢穿鲜亮的衣裙。

竹影在旁抱不平:“引着二少爷去赌,夫人知道了竟没罚她。”

许靖央倒是意料之中。

她知道,许柔筝一定有过人的本事,否则也不可能用十年的时间,就哄得全家都偏向她。

许夫人轻易不会放弃她,许靖央要做的,就是不断制造她们之间的矛盾。

唯一令许靖央好奇的,是她一直听说,许柔筝的医术了得,还把她父亲威国公的断腿治好了。

可她回府到现在,都不曾见过许柔筝这项本领。

得找机会试试她的底。

许靖央带竹影去了许夫人所住的主院。

好几日没见到许鸣铮的许夫人,在看见许靖央以后,脸色冷漠,不加掩饰。

许靖央本是要跟她说今日出府的事,没想到刚开口,就被许夫人拒绝了。

“前些日子你跟铮哥儿在开祠堂那么一闹,外头已经都知晓了,你安分些,别出去抛头露面,惹旁人非议。”

许靖央跟安棠约好了每五日在武院见,今日恰好是第五天。

她不能不去。

“铮哥儿先动手,旁人非议,也议不到我身上。”

“你是做姐姐的!”许夫人语气急促严厉起来,“不仅不规劝,还拿把柄激怒他,你眼里还有半点规矩吗?回去思过,你今日不许出门!”

20

许夫人看着许靖央的时候,眼底偶尔会闪过怨毒的情绪。

就像现在这样。

她想过母亲厌恶她,却没想到,原来母亲对她的反感其实早就根深蒂固。

这不是她立功就能消除的成见。

轻轻的涟漪扫过心头,许靖央清冷英气的面容平静沉稳。

“母亲,您别急着生气,我没有故意激怒铮哥儿,是他误会了我的意思。”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交了过去。

“上次韩豹大人说,还有些许阿兄的遗物在他那保管,我出门是想请他将哥哥的遗物送还,既然母亲不许我出门,那么就请您派人跑一趟韩府。”

许靖央说完,就告退了。

她这么干脆利落,倒是让许夫人愣了愣。

展开信件,言辞也并无问题,倒是真的请韩豹归还遗物,同时提到了一把琴,那是神策大将军曾抚过破阵曲的古琴。

信中许靖央提到,过几日皇后邀请的宫宴中,皇上若能看到这把琴,应当会高兴。

竹影走在长廊上,跟在许靖央身后。

“大小姐,倘若韩副尉送东西来时,被夫人她们扣下不给您怎么办?”

“她们一定会扣下。”许靖央说,“那样最好。”

竹影瞬间明白了什么。

许靖央带着她绕过府邸里的大路,从假山后的小道,去了后门。

夏早已经在这等了有一会了。

许靖央早就猜到,以许夫人现在对她的态度,是绝对不允许她出门的。

故而她找了夏早帮忙。

上次夏早因驱赶红尾鹰,害得它撞倒了香坛,青嬷嬷怪她办事不力,把她从主院赶到了后院做扫地杂役。

“大小姐,您快去吧,两个时辰内都是奴婢当差,之后就要换旁人来了。”夏早叮嘱。

许靖央说了声谢谢,夏早反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就在许靖央要出门的时候,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堆落叶雪堆里,有个东西动了动。

她侧眸看去,竟是那只红尾鹰。

它被折断了半只翅膀,没了一只爪,羽毛掉了不少,打的奄奄一息。

唯有那双黄铜眸还在转动,草原上来的鹰,快死了都带着不服输的劲。

它想动,可飞也飞不起来,爬都费劲。

夏早在旁边说:“饲养它的仆妇被活活打死了,这只鹰也没落得好,夫人让处理了它,都在这一天一夜了还不咽气。”

竹影惊讶:“真能活。”

许靖央垂眸看着那红尾鹰。

“看来你也是没有价值,就被人抛弃的家伙。以后就跟着我吧。”

说着,她让竹影找来一块布,将它包起来。

“大小姐要养?”

“它自己活了一夜,命不该绝。”

“夫人若发现了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养在府里。”

许靖央裹上不显眼的外袍,和竹影从后门离开了。

到了武院,二师父玄明仍在念经,大师父郭荣听说是去见老朋友了。

许靖央把奄奄一息的红尾鹰,交托给玄明的弟子,暂且把它养在武院。

后院里,松树下,小小的身影百无聊赖地踢飞雪球。

安棠余光看见许靖央来了,小小的脸上闪过欣喜,又变成生气。

他跑过来:“你迟到了!”

许靖央脱下外袍,抖落上面的霜:“今天没有马车坐,我自己走来的,陪你多加练一炷香。”

安棠眼眸微惊,低头看去,许靖央裙下绣鞋都被雪浸湿了。

“你怎么不穿鹿皮靴,京城里的女郎不是都喜欢吗?”

“我没有。”

安棠惊讶的张大小嘴:“为何?许家养不起你?”

“他们没给,我自己也买不起。”

许靖央分明没有卖惨博可怜,她说的很平静,但安棠却觉得她可怜的要死!

小家伙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一张五十两,挨个扔给她。

“这个,拿去买鹿皮靴;这张,去买点像样的貂裘;剩下的,你看着办,都花了!”

他一股脑塞过来的,约莫有三百两。

许靖央皱眉:“给太多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缺钱,而我恰好有的是银子,”安棠小手叉腰,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纨绔的气质。

许靖央缺钱,没打算跟他客气。

她打算教安棠一些自己的真本领,于是大大方方收了钱,还说了谢谢。

安棠虽然看起来是纨绔小公子,但他练武的时候非常认真刻苦。

一个时辰的时间,仆从请他休息,他偏要一直练。

这五天来,安棠肯定没浪费,因为他的马步扎得像样了。

休息的时候,许靖央看着他因练武而通红的小脸。

“你出身优渥,却还想拼命习武,以后想做大将军吗?”

“对!”安棠拍了拍胸膛,“我要跟父亲一样厉害。”

他应当很崇拜自己的父亲,说起对方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钦佩。

又教安棠练了一会腕力,时辰差不多了,仆从也提醒安棠该回去了。

许靖央伸手,替小家伙系紧披风。

“回去吧,今天就练到这里,下次五天后我再来。”

安棠呆呆地看着她给自己系衣裳。

忽而小脸一红,猛地跳开。

“哎呀!你,你怎么帮我穿衣服,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他假装气呼呼地,转身就跑。

但跑到后院月亮门的时候,回头看过来,朝许靖央招手:“五天后见,你迟点来,也没关系!”

他开心地走了。

许靖央都不知道他小小的脑瓜里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有点别扭和害羞?

回府的路上,天色渐阴,满街还悬挂着白幡。

因着皇上要为神策大将军守丧的命令,这都快除夕了,百姓们连喜庆的福字都不敢贴。

忽然,许靖央莫名地想到萧贺夜说的那句话。

皇上要过寿辰了。

对了,皇上的万寿节,似乎就在大年初一。

寒风凛冽里,许靖央猛地站住脚步。

她好像猜到萧贺夜在提醒她什么了。

21

又是一场冬雪。

竹影挑帘进屋,从怀中拿出热腾腾的烤芋头。

“大小姐先吃,厨娘阮妈妈给的。”

许靖央正在用热水浸手,等会还要涂抹焕颜膏。

上次她剜下来茧子的地方,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再加上安棠给的那些银两,许靖央都拿给竹影让她去打点,现在主仆俩的日子好过许多。

许靖央指尖拨开芋皮外衣,慢条斯理地问:“韩豹来过没有?”

“奴婢正想跟您说,”竹影凑过来,压低声音,“阮妈妈说,前不久韩豹大人登门,恰逢老爷不在,大夫人接待的,确实是给了东西。”

这都三四天过去了,许夫人不曾告诉许靖央,韩豹将神策大将军的部分遗物送了回来。

竹影:“大小姐,她们应该真的昧下了吧?”

许靖央总觉得许夫人没那么笨。

就在这时,青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小姐,夫人让老奴给您送衣服首饰。”

许靖央放下芋头,擦了擦手,清冷乌黑的凤眸里,闪过一抹讥讽。

“进来吧。”

青嬷嬷带着四个丫鬟进来了。

许靖央回家快一个月,这还是头一次,许夫人派人给她送来衣服首饰。

青嬷嬷指着那些鲜艳华美的料子:“大小姐您看,这些全是时兴的冬衣绸缎,织衣坊刚拿过来,夫人就立刻吩咐老奴给您送来了。”

许靖央抬手,翻看两眼。

“料子确实很新,也昂贵,但颜色太艳丽,倒不太适合我。”

“您这是哪里的话,大小姐若是担心穿出去惹人非议,夫人说,在家里穿穿也是好的。”

青嬷嬷的态度,有些热情的过头了。

许靖央倒也没说什么,收下了。

这时,青嬷嬷才说:“前不久,大少爷的部下韩豹韩副尉来过,送来了一些遗物,其中有一把古琴,夫人说大小姐特地交代想要,故而也让老奴送过来。”

她拍了拍手,外面进来个小厮,抱着一把缂丝套起来的古琴。

竹影看了一眼,默默地低下头。

拆开缂丝,黄梨木打造的古琴映入眼帘,琴头位置还有当初许靖央亲手刻下的“剑胆琴心”,分毫不差。

她尝试拨动琴弦,流畅的旋律如动听的水流,声声入耳。

许靖央淡淡樱红的唇抿起笑意:“请嬷嬷替我谢过母亲。”

“大小姐这就客气了,您和夫人是亲母女,纵使有点误会,可母女俩哪有隔夜仇?夫人打心眼里疼您,才把您说的话都记在心里。”

青嬷嬷说罢,打量着许靖央的脸色,见她似乎有些高兴,便大胆地说:“这不,后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宫宴了。”

“夫人的意思是,想带上柔筝小姐一块去见见世面,您知道,柔筝小姐治好了老爷的双腿,夫人也一直在想怎么感谢她。”

感谢?养在身边快十年,几乎当做许家真正的大小姐了,还不算感谢吗?

许靖央不动声色地听着。

青嬷嬷又说:“柔筝小姐还想亲自来求您,夫人却怕她打扰大小姐休息,就没让她来,大小姐,您看这事成不成?”

府邸上下都知道,皇后能邀请威国公府,是看在神策大将军的面上。

既是为了大将军的名号,便怎么也绕不开许靖央。

许靖央面不改色,看着古琴点了点头:“母亲考虑得周到,我没有意见。”

青嬷嬷没想到这般容易,顿时喜笑颜开:“大小姐果真聪慧通达,那,老奴这就去告诉夫人这个消息。”

竹影去门口瞧着她们走远,才回头气恼说:“怪不得夫人这样慷慨,原来是为了给柔筝小姐换一个进宫参宴的机会,好盘算!”

许靖央没说话。

她用指尖,抚摸着琴弦,随后在一个位置轻轻勾了一下。

嗡的一声,琴弦绷断。

许靖央身手快,马上闪开了,否则必定被割断小指。

竹影面色一变:“小姐,您的琴坏了!”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琴。”许靖央神情平静无比,那双凤眸却闪烁着冷笑。

怨不得许夫人拖了三四日,才将这把古琴还给她,原来是拖延时间,找人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赝品。

她真正的古琴,应当已经被扣留下来了。

看来她在写给韩豹的信里出的主意,还是让许夫人心动了。

不出意外,皇后的宴会上,许柔筝会抱着古琴出现,而许靖央若带着这把赝品前去,一旦被发现了,不知会经受怎样的嘲笑和指责。

若是更加不幸,断弦会割破她的手掌,当场出糗,成为衬托许柔筝的牺牲品。

“这才是我了解的母亲。”贪婪,但是心狠,还想留下好名声。

竹影问:“大小姐,那怎么办,您真的要带这把琴入宫吗?”

许靖央扯来缂丝布,将假琴罩住。

“当然,”她英气清冷的面貌,因冷笑而显得漂亮,“敌人入瓮,该我破阵了。”

她得用行动告诉众人,威国公府跟她不亲,以此撇清关系,为日后脱身做好准备。

入夜。

威国公去了主院,在门口拍掉肩膀上的薄雪。

许夫人主动接过薄披。

“老爷今日去巡防司探望铮哥儿,他怎么样?”她最关心的还是孩子。

威国公饮茶润嗓,语气还有些严厉:“老实本分许多,但我今日听到风声,有人将他同咱们的长子比较,说铮哥儿根基太差,也不肯上进。”

许夫人立刻变了脸色。

“这帮人只会背后嚼舌根,铮哥儿才多大,拔苗助长那不是为难他么?给他时间,他早晚是我们家最出色的子嗣。”

威国公也觉得如此,毕竟他现在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好好培养他。

许夫人看他心情尚可,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一看,是三四名公子的名讳、家境。

“这是干什么?”威国公问。

“我给靖央相看的夫家,老爷瞧瞧,可有中意的?”

“这事她知道吗?”

“让她知道,她一定不肯,可这事哪能由得她做主?”许夫人严肃说,“她从边关回来,今年二十又四了,放在别家都是老姑娘了!再者……”

她使了个眼色,青嬷嬷出去关上了门。

“再者今日筝儿说,开祠堂那日,宁王看靖央的眼神很不一样,我想着,宁王到底是在边关见过她女扮男装的样子,长此以往,必有后患,还不如将她早早地嫁了。”

一想到此事会暴露,威国公当即皱眉,认真地看了两眼簿子。

他指着最后一人:“就他吧。”

许夫人瞧了一眼,威国公选的,是河东世家吕氏的四公子,今年三十,虽为庶出,但已经考取了功名。

河东世家如今也算新秀,根基不稳,但胜在事少,更远。

当然,许夫人有一件隐私没说,她打听到的,吕四公子的主母是个难对付的刁钻性格,许靖央去了,精力都会放在内宅里,根本没空再管其他的。

将许靖央嫁去河东,最好不要再回京城。

威国公跟许夫人想到一块去了。

“那好,这事我记下来,等年后开春,我就去张罗。”

威国公想就寝,可扭头一看,许夫人沉吟盘算,专注的时候眯着眼,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

“你早点休息吧,我去西苑看看。”那儿住着他的一位姨娘。

许夫人也没在乎,毕竟府邸里几个姨娘都被喂了绝子汤,翻不出风浪,由得威国公去了。

22

皇后办宴这日,许靖央早早地起来了。

今日阴天,还刮着寒冷的北风。

竹影:“大小姐今日进宫,要穿哪件?”

许靖央意味深长:“随便穿一件,或许等会还得换,你再备一件颜色鲜亮的给我。”

她出门的时候,还是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裙,这颜色老气,似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不爱穿。

外头又披着一件鸦羽银的大氅,走出门时,许靖央看见前几日竹影为她织的兔毛护手,也一起带上了。

走在廊下,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冷得人打哆嗦。

青嬷嬷早在避风的拐角等着:“大小姐来了,夫人和柔筝小姐已经在门口的马车里等您了。”

她说时,还不忘朝许靖央身后的竹影看了一眼,果真见竹影抱着古琴。

“有劳。”许靖央语气冷淡。

原本是青嬷嬷为她引路,可走出九曲长廊时,青嬷嬷落后她两步。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个端着瓷碗的小丫鬟穿过垂花门,砰的一下,撞在了许靖央的身上。

温热的肉粥洒在她天青色的衣裙上,顿时浸出一圈圈深泽。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丫鬟吓得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地磕头。

“你这不长眼的贱东西,也不看着点!”青嬷嬷一巴掌扇过去,恶狠狠的,当场叫那小丫鬟半张脸都肿了。

青嬷嬷对许靖央说:“大小姐,这是西苑潘姨娘的婢女,您想怎么罚她?”

“算了,”许靖央不生气,“我回去换件衣裳,嬷嬷先去跟母亲说一声。”

青嬷嬷连忙叫住她:“大小姐,道上有雪,马车走不快,您现在回去换衣裳,就误了进宫的时辰,让皇后娘娘等着不太好。”

“柔筝小姐今天带了一套更换的衣物,您要是不介意,就去马车上先换上,这样便不耽误了,可好?”

许靖央瞧着她,那凤眸里黑凌凌的色泽,让青嬷嬷没来由的心虚,低下头去。

“那样不好,”许靖央说,“让母亲带着柔筝妹妹先进宫吧,我再坐另外一辆马车,赶得上。”

青嬷嬷倒也没坚持:“大小姐,那您可快着点。”

回到屋内,竹影为许靖央更衣。

“大小姐,您剩下的都是颜色鲜亮的衣裙了。”

“就穿那件。”她指着宝蓝色的衣裙,“我外面套刚才的银色大氅,不要紧。”

“潘姨娘的婢女今日竟会走垂花门,离西苑可远着呢,真奇怪。”竹影嘟囔。

“不奇怪,母亲根本不想我跟着她们一起进宫。”

如果许靖央没猜错,青嬷嬷说马车上许柔筝带的那件衣裳,也是颜色鲜亮的布料。

许靖央若穿着,会遭皇上的苛责。

毕竟还在神策大将军的守孝期内,她身为孪生妹妹,穿艳不妥。

但是,许靖央更猜,许夫人还有后招,必定不会让她赶上入宫参宴。

事实证明她猜的没错,她乘坐的马车,竟走了一半,车轱辘掉了!

马车倾歪,竹影差点摔出去,幸好许靖央拉了她一把。

马夫连连告饶:“大小姐恕罪,奴才这就回去找人来帮忙修缮。”

他骑着马飞快闯入风雪里,眨眼间就没影了。

竹影大喊:“你回来,我帮着你抬着,也能修!”

但马夫头也没回。

“大小姐,奴婢去附近的驿站借马车来送您。”

许靖央按住竹影:“不用去了,来不及。”

马车坏的位置非常巧妙,在官道上,前后都没有铺子。

她带着竹影从马车上下来,拢紧大氅:“我们去韩豹的府邸,他家就在附近。”

只要有一匹马,她就能给自己解围。

风声呼啸,夹杂着雪沫,打在人脸上就像石子一样。

走着走着,许靖央听见有人喊——

“师父,师父!”

竹影:“大小姐,身后那辆马车上的小公子,好像是您在武院收的小徒弟。”

许靖央回眸,果然看见安棠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他在两匹马拉的马车上,朝她不断招手。

马车停在她身旁,车夫穿着并不寻常,是侍卫的装扮,许靖央纳入眼底。

“师父,这么大的风雪,你是不是要进宫,上马车吧,我们顺路,我父亲同意了!”

安棠稚嫩的小脸,红彤彤的,眼神亮晶晶。

许靖央有些迟疑。

马车上没有标徽,她不确定安棠到底是谁家的公子。

但是两匹枣红马,车夫又是侍卫,安棠还能进宫参宴,必定家世不一般。

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男子,她单独跟对方一辆马车,似乎不方便。

但许靖央不是扭捏的人,她知道现在自己的主要目的是进宫,不管马车上是谁,她都应付得了。

“那就多谢了。”许靖央说罢,和竹影一块上了马车。

万万没想到,刚进马车的她,先看见一身衮紫朝袍,胸前五爪金龙闪耀着金纹,好似会腾飞一样。

五爪金龙……必是王孙。

许靖央目光往上一扫,对上一双凛冽漆黑的薄眸。

萧贺夜就那么坐在那,像一头盘踞的苍狼,静静地看着她闯入自己的领地。

许靖央心里陡然狂坠了片刻,很快便稳住。

她福身:“见过王爷,不知是王爷座驾,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本王顺路,坐下吧。”萧贺夜语气沉稳低冷,没有多余的感情。

许靖央坐去了他对面。

她想刻意表现的温柔内敛,像一个大小姐该有的样子。

但安棠凑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像一只小鸟。

“师父,我跟父王说过,你暗器功夫特别厉害,一会你表演给父王看好不好?”

“小世子,我……”

“师父!你为什么不叫我安棠了?你再这么生疏喊我,我就生气了!”

他小手拽着许靖央的袖子,闹起小脾气。

“安棠,”萧贺夜唤了一声,“坐下。”

方才还调皮耍赖的安棠,瞬间老老实实地坐回了自己父亲身旁。

他朝许靖央挤眉弄眼。

许靖央只能假装没看到。

许靖央曾经听说,宁王有个深爱的民间女子,却因为身份悬殊不被皇上认可,那女子生下小世子以后就撒手人寰。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随便认下的徒弟,会是宁王的儿子。

“安棠顽劣,许大小姐别怪。”

“不会,小世子赤诚纯真,很聪慧乖巧。”

被夸了的萧安棠顿时昂起小脑瓜,有些得意。

萧贺夜戴着碧玉扳指的手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轻轻地叩着膝盖,话锋一转。

“上次听许大小姐说自己不精武艺,看来是自谦了,安棠这么夸你,本王很期待看到你的表现。”

他是似笑非笑说的,可眼神却明晃晃地扫过来。

许靖央袖下的指尖微微攥紧。

宁王看样子是盯上她了。

23

许靖央知道说多错多,故而多数时候保持着沉默。

幸好萧贺夜也不是个话多的人。

但是,架不住小世子萧安棠围着许靖央说话。

他眨着灵动的眼睛:“你今天怎么还没有穿鹿皮靴,不冷吗?”

这句话惹得萧贺夜朝许靖央看去。

因着要进宫,许靖央今日扑了些脂粉。

长眉连娟,凤眸漆黑,银色大氅裹着清瘦的身躯,一身挺拔的玉骨。

萧贺夜的眼神不由得朝她的双手看去。

许靖央抱着兔绒护手,没让他瞧见什么。

许靖央尽量忽视萧贺夜投来的目光,朝萧安棠耐心道:“没来得及买,下次一定穿。”

小家伙抱臂坐在她身旁,嘟囔:“你可别不舍得花,银子没了,我还会给你的。”

“许大小姐很缺银钱?”萧贺夜忽然问。

不等许靖央回答,萧安棠已经替她打抱不平。

“父王,她穷的可怜,许家人养不起她,父王把她聘回去,我们养她吧。”

许靖央在边关历练十年,向来稳得住阵脚。

但萧安棠童言无忌,实在是惊着她了。

萧贺夜挑起冷眉,不等他开口,许靖央解释:“小世子误会了,臣女先前在边关陪阿兄生活了两年,习惯一切从简。”

萧安棠噘嘴,似乎不满许靖央否决他的建议。

“想来也是安棠胡闹,”萧贺夜语气淡淡,“威国公府得了大笔赏赐,岂会半点不给许大小姐用?”

许靖央回以得体的微笑,萧贺夜收回目光,这事总算先揭了过去。

她缺银子没错,但这事不能直白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否则就成了告状。

而萧贺夜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也暂时不在她的利用范围内,便更不用跟他细说了。

马车抵达皇宫,因着是亲王座驾,故而可以过二道门,来到内宫。

许靖央跟随萧贺夜一同下马车。

她知道皇后办宴的地方在御花园旁边的暖阁里,正想请萧贺夜派个宫女为她领路。

谁知,迎面碰上浩荡的龙辇过来,后头还跟着长公主的车驾。

许靖央向后一步,退到了萧贺夜身后。

皇帝五十多岁,两鬓却已经有了斑白的痕迹,身形高瘦。

龙辇经过他们面前停下。

“参见父皇。”萧贺夜拱手请安,许靖央也跟着垂首。

大抵是皇上当前,调皮的萧安棠也规规矩矩地行礼:“皇祖父。”

许靖央低着头,只听到皇帝语气温和:“你们来得正好,一会宴会结束,你带着棠儿去你母后那坐坐,她才说想棠儿了。”

“是。”萧贺夜应声。

许靖央在心中暗想,当今皇后并非萧贺夜的亲生母亲,而是后立的,听皇帝的口气,他们的关系应当不错。

“这位是?”皇帝终于看见了萧贺夜身后的许靖央。

长公主已经从后面的辇轿上下来了,扶着嬷嬷的手,她走快了几步。

“皇弟,这便是我为你提过的,许家大小姐,神策大将军的孪生妹妹!”

一句话,让皇帝看许靖央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原来是神策的妹妹!朕看见你的模样,可以料想到你哥哥是何等龙章凤姿的一位人物,真是可惜了……”

皇帝说着,竟格外伤怀。

“阿兄忠君为国,树立了一个榜样,大燕国人才济济,定会能人辈出,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许靖央姿态落落大方。

皇帝眼底划过一抹赞许。

长公主笑着问:“倒是你们俩怎么一块来了?许大小姐的家人呢?”

萧贺夜没开口,给了许靖央亲自解释的机会。

“母亲她们出发得早,我落后一步,谁知家中马车损坏,幸得王爷伸出援手。”

长公主亲热地拉着许靖央的手:“原来是这样,这里天寒地冻,你坐本宫的辇轿去参宴,正好顺路。”

许靖央忙说不敢,但皇帝都同意如此。

眼看萧贺夜带着萧安棠上了另外的轿子,许靖央便只能同长公主坐一个辇轿去暖阁。

长公主看见竹影抱着盖布的琴,问了一句:“你的琴?”

“阿兄的,臣女今日想在皇后娘娘办的宴上献艺,聊表敬意。”

“好姑娘,本宫最初见你,就觉得你得体,果真没叫本宫失望。”长公主对她格外亲切。

暖阁里,已经传出了动人的琴声,节奏激荡,如战鼓咚咚。

皇后带着众多妃嫔、诰命夫人,坐在席中。

人人的目光,都望着中间那抚琴的许柔筝。

她今日穿着雅白色的衣裙,脖颈围着一圈白狐毛,秀发乌黑,样貌秀美。

一曲终了,皇后带头夸赞:“好一首《望江平》,本宫竟能想象到,神策大将军抚这曲破阵时的模样。”

女眷们纷纷附和,将许柔筝吹捧到了天上。

许柔筝站起身,轻轻福身:“娘娘谬赞,小女担当不起,只是想起兄长在边关,数次经历危急关头,所以才将担忧之情寄情曲中,还没有兄长的一半优秀。”

众人又是好一番夸赞。

许柔筝心中畅快,面上却很能忍,她知道自己今日出定风头,京中一众贵女都得仰望她风姿。

席间,昌平侯夫人想起那日,她被许夫人推出去顶着压力的事。

这会难免凉飕飕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许小姐是许家的养女,神策大将军出征时,你还不在许家,怎么学到的这首破阵曲呢?”

皇后立刻看向许夫人:“这位是养女,那么许大小姐呢?”

许夫人连忙起身解释:“回娘娘的话,因臣妇最近偶犯旧疾,恰好养女柔筝懂得一点医术,便叫她跟在身边。”

“臣妇的长女靖央,出门时因换衣裳耽搁了,臣妇怕误了时辰,便先行进宫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笑起来:“姑娘家爱美,人之常情,本宫岂会怪罪,来人,去宫门口候着许家大小姐。”

许柔筝见皇后的注意力,在得知她是养女以后,便从她身上移开了,不由得有些气闷。

但这么多人在这儿,她也不好再表现什么,只能让丫鬟先将琴抬去一旁。

就在这时,门口太监传报——

“皇上、长公主、宁王殿下驾到!”

皇后与众人立即起身迎接。

所有人都要低头含腰请安,包括许夫人和许柔筝。

然而当皇帝说免礼时,她们一抬眼,竟看见许靖央在萧贺夜身后,稳当当地站着。

许靖央裹着暗银色大氅,乌黑鬓发间只有一根玉簪,整个人却好似玉骨天成,清冷英妩。

她竟能克服难关入宫!许夫人脸色微变。

24

皇帝很和善,叫所有人落座。

皇后说:“方才皇上没来,否则就能听一听许小姐的琴声,许家真是人才荟萃,叫人羡慕。”

坐在皇帝左手边的长公主倏而一笑。

“这么巧?许大小姐也带了琴想献艺,她才是神策大将军胞妹,不妨听听她的。”

许柔筝笑容有些僵硬。

皇帝却含笑点头:“好,那就让朕瞧瞧。”

许靖央去了中庭,竹影将古琴放下,撤掉了缂丝布。

“启禀皇上、,臣女此次献艺,并非要弹琴,而是……”

许靖央话没说完,手抚上琴弦时,面色却怔了怔。

看她神情有些不对劲,皇后问:“怎么了?”

许靖央抿唇:“这不是阿兄的琴。”

她说罢,下意识抬眸,看向许柔筝那边。

丫鬟还没来得及把那把真正的古琴收好。

许靖央立时惊讶:“阿兄的琴,怎么会在你那?”

“靖央,是你认错了,”许夫人开口解释,“那年你兄长出征,我叫人打造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古琴,一把给你兄长带去了边关,另外一把留在了家里,家里这把才是你的。”

许靖央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

许夫人赌的就是,一把琴的来历,没有人会追溯到何年何月制作的。

“我把我的琴给你,柔筝,把我阿兄的东西还回来。”许靖央不肯退让。

许柔筝站起身,姿态柔弱,面上带着哀婉的神色。

“大姐姐,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唯独这把琴不行,因着它是我对兄长唯一的念想,求求你不要抢走。”

皇后打圆场:“琴都是一样的,其实并无不同。”

“不一样,”许靖央飞快道,“因为这并非真正的琴。”

说罢,竹影直接从许柔筝丫鬟的手里,抢走那把真正的古琴,抱到许靖央面前放下。

只见许靖央在琴头的位置拍了两掌,琴身忽然弹出暗格。

众目睽睽下,许靖央伸手一抽,竟拽了一把锋利的宝剑出来!

当宝剑出现,皇帝直接站了起来。

“是苍霄剑,朕所赐!”

五年前神策大将军捷报频频,皇帝直接把这把随身陪伴自己多年的宝剑,派人送去边关赐给了神策大将军。

象征着无上皇权,是极高的荣耀。

本以为神策大将军身死,这些东西也会随着混乱而消失。

没想到竟是藏在一把琴身里。

许靖央双手呈递宝剑,跪在地上启禀:“阿兄曾告诉我,这把古琴并非真正的琴,而是能用来藏剑的琴器,所以才刻着剑胆琴心。”

“可是母亲交给我的那把古琴,并无这样的暗格,若真是两把一模一样的琴器,为什么会有区别?”

许夫人脸色白了。

长公主拍案不悦:“霸占着神策大将军的琴器,非说是自己的,竟跟大将军的亲妹妹争起来了,许夫人,这是你教的规矩吗?”

许夫人急忙跪下,连说不敢。

许柔筝的神情最是难看,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命妇贵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鄙夷。

她们都觉得是她在跟许靖央争夺神策大将军的东西。

可她身为许家的养女,凭什么不能拥有?她也是许家的一份子啊!

许夫人拽着许柔筝跪了下来:“长公主息怒,臣妇错了,本以为两把琴并无区别,便想着她们姐妹二人各一把,都是臣妇的错。”

皇帝的脸色不好看。

他忍着怒火,对许夫人道:“看在神策大将军面子上,朕不会责怪,但是许夫人,对待孩子,要一视同仁才好。”

许靖央垂眸听着,觉得皇上的警告非常直白。

想来是上次长公主从许府回去,跟皇上说了点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便道:“许夫人,本宫看许小姐的衣裙脏了,你先带她下去更衣吧。”

“是。”许夫人如蒙大赦,领着许柔筝告退。

皇帝重新看向许靖央:“朕听说你抱着神策大将军的衣冠一步一磕头,一直想要奖赏你,朕有意赐封你为郡主,你意下如何?”

许靖央微微抬眸:“皇上,臣女什么都能要吗?”

“这是自然,你阿兄立下汗马功劳,朕怎么奖赏你都不为过。”

听完这句话,许靖央脱去银色大氅,露出里面鲜艳的宝蓝衣裙。

周围的人脸色都跟着变了变。

因为今日来的女眷们,穿的衣裳颜色都十分黯淡低调,谁也不敢在守孝三月期内穿亮丽的色彩。

听说前不久就有人穿着艳丽招摇过市,被皇上给下令斩了。

这个许家大小姐,她怎么敢?!

“臣女想要皇上撤掉全城守孝三月的命令。”许靖央双手高举过额头,跪在地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贺夜都不由地挑起眉梢,静静地看着庭中那一抹身影。

皇帝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好似不悦:“为何,你作为神策大将军的孪生妹妹,难道觉得自己兄长不配这样的殊荣?”

许靖央:“正是因为阿兄值得,臣女才要冒死进言。”

“倘若阿兄泉下有知,皇上为了他,频频伤怀,百姓们因他废生计,连上街叫卖吆喝也不敢,他一定会着急。”

“他战功显赫,为的是家国昌荣、四海升平,若守孝长达三月,不知影响多少百姓的生活,这才是跟他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请皇上收回成命。”

“真正的纪念不在这三个月的孝期里,而在于人们心里能记住他,皇上能记住他,家人能记住他。”

全场沉默。

忽而,不知是谁轻轻地啜泣了一声。

皇帝也从怔忪里回过神:“你这孩子,竟敢……”

责怪的话没说完,他摇了摇头:“也就你敢这么跟朕说了。”

长公主红着眼眶:“皇弟,我看许大小姐说的不无道理,百姓们知道神策大将军的战死是国殇,可他们还要过日子,这三个月孝期,你便解了吧。”

皇后也开口跟着劝。

最终,皇帝在大家的意愿下,点了点头,并且指着许靖央说——

“朕要重重地赏你,因为朕在你身上看见了你阿兄的影子。”

于是,他大手一挥,良田铺子还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成箱成箱地赏赐给许靖央。

许靖央利落接受,大大方方谢恩。

皇上对此很满意,甚至心情愉悦地喝了两杯酒水。

看他如此,许靖央更在心里确定了她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一个人的荣耀再高,不能高于皇帝。

神策大将军立下了巨大的功劳不假,皇帝说要全城为他守孝三个月,那是一个皇上对于名将的表态,是给天下人看的。

可是,许家的人能受恩惠,却不能没眼色。

再加上皇帝的生辰要到了,难道要全城百姓继续跟着披麻戴孝?皇帝是人,不是圣人,难保心中会不痛快。

朝中早有聪明人看出来不妥,但他们的身份都格外尴尬,因为除了许家人亲自提出来,谁说都不合适。

许靖央壮着胆子,做了死谏的这个人。

果然正中皇帝下怀。

许靖央在人群中搜寻萧贺夜的身影,想要送去一抹感谢的目光。

多亏了他提醒自己,她才能及时想到这一茬。

25

然而,许靖央一转眼。

却见宁王跟皇帝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就带着萧安棠走了。

许靖央只好收回目光。

她想将那柄御赐的宝剑还给皇帝,毕竟神策大将军已经战死,她再留着不合适。

没想到,皇帝却坚持让她留下宝剑。

“你与你阿兄孪生,他不在了,这份殊荣合该由你继承。”

许靖央只能收下。

皇帝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他走后,皇后抬手,笑语盈盈。

“大家别拘着,今日尽管尽兴,”说着,话音一转,“许大小姐,来本宫身边坐吧。”

许靖央还未动身,长公主却笑说:“弟妹,让靖央这孩子跟着我坐吧,正巧有几句话想同她说。”

皇后面不改色:“都听皇姐的。”

宫人在长公主身边摆放了桌椅,许靖央提裙走过去坐下。

“你刚回京城,对这些女眷命妇们都不熟悉,本宫一一为你介绍。”

一轮酒菜过,命妇们举杯,逐一上前拜见长公主和皇后。

许靖央稳当当地坐在长公主身边,将上前来的命妇挨个记住。

皇后偶尔朝她们这个方向看两眼。

有了长公主坐镇,命妇对许靖央十分恭敬热情。

轮到吏部尚书夫人时,许靖央忽而道:“尚书夫人帕子绣得真巧妙。”

尚书夫人同她含笑:“这是家中会苏绣的绣娘做的,你倘若喜欢,改日我使人送你几条。”

许靖央说了几句不敢。

宴会很快结束,许夫人也没带着许柔筝再回来讨嫌。

长公主有意送她回去,故而让宫人抬轿,把许靖央送到宫门去。

轿子走在宫道上,就听到对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让开!”一声娇呵传来。

轿夫连忙避让。

许靖央挑帘,看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策马经过,模样生的千娇百媚,眉宇中是自小娇生惯养滋润出来的肆意。

等她过去,长公主身边的大姑姑才对许靖央赔罪解释。

“那位是九公主,只能先行避让,叫许大小姐等着了。”

“无碍,给公主让路,本是应该的。”许靖央平静道。

放下帘子,许靖央回忆起九公主。

她本名萧宝惠,是皇后所出,跟平王是亲兄妹。

之前许靖央听闻皇帝想让神策大将军尚公主,便是这位九公主。

轿子停在宫门口,长公主的马车已经备好。

许靖央谢过长公主身边的大姑姑,正要上马车,却被一群女官叫住。

“奴婢给许大小姐请安,皇后娘娘考虑到许大小姐没有马车装赏赐,特地让奴婢牵来一辆。”

她说着,身后的宫奴们拉着一辆马车出来。

许靖央看了一眼,便低头颔首:“谢过皇后娘娘。”

宫奴们帮她把皇帝的赏赐,都抬去了马车上。

竹影靠近,悄悄地说:“小姐,奴婢看,马车里还多了两箱。”

许靖央敛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女官走后,吏部尚书夫人的马车也来了,只见这位张夫人被丫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原想回去以后再下拜帖,但是刚巧就在这儿又碰到许大小姐,不知许大小姐初四那日可有空?家中小女摆梅花宴,我替她请你来。”

“小女先谢过张夫人,但初四恐不得空。”

许靖央说着,话音一转:“倒真有件事,不该我来说,但家人着急,我只能帮着问问您。”

张夫人立刻正色:“还请说。”

“是我那堂弟许鸣玉的事,去年他武考中举,做了榜眼。”

“但时至今日,吏部都不曾给他下文书,一直闲赋在家。”

“我那大伯是个本分的性子,不敢去吏部询问,要是张尚书大人事务不忙,可否请张夫人替我问问一二?”

许靖央说的婉转,张夫人面上不显,只是说:“朝廷的事,我从不询问老爷,不过许大小姐与我投缘,我少不得要为你多问两句。”

“多谢您。”许靖央说罢,简单寒暄两句,就扶着竹影的手上马车回去了。

她走后,张夫人一转身,才彻底变了脸色。

“快回府,见到老爷,立刻叫他来主院找我!”她急匆匆的。

马车里,竹影捏了捏自己的脸。

“大小姐,咱们是在做梦吗?皇上给了那么多赏赐,皇后娘娘还又添了两箱。”

“皇上赐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宽宏,皇后娘娘所赐,是有代价的。”

方才宴上,许靖央看出来,长公主和皇后之间看似亲和,实则暗流涌动。

想来也正常,后宫哪儿能有两个女主人。

长公主是皇帝亲姐姐,又曾一起共患难,亲情坚韧。

而皇后出身雍容,有子女傍身,很得皇帝爱重。

姑嫂两人对上,再多了权利的角逐,就不会那么和谐了。

长公主做初一,皇后就要做十五,许靖央不过是她们之间博弈的一个工具。

所以,不管谁赐,都得先收着。

“小姐,那张夫人回去,真的能给四少爷把事情解决吗?”

“她一定会,而且是立竿见影,且看着吧。”许靖央樱粉的唇弯了弯。

张尚书的府邸。

主院门窗紧闭,张夫人攥着帕子。

“你连许家的事都敢耽搁,你知不知道今日皇上、皇后娘娘乃至长公主,都给她好颜面!”

“又不能怪我,是那威国公托人授意的,我还能不听他的?”张尚书皱眉。

威国公派来的人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说许鸣玉年纪轻轻就武考做了榜眼,若是不给点磋磨,就得骄傲张狂。

张尚书:“你觉得许家大姑娘,真是提点你的意思?”

“不然呢?”张夫人看着他,“这姑娘办事妥帖,当着长公主和皇后娘娘的面,她倒没有明说,只夸帕子好看。”

“当时我心觉奇怪,今日来的命妇,精致的帕子比我多了去,为何只说我的?恐怕是有话要说。”

“等出宫时,我特意等着她,果然听她说了许家四郎中武举的事,老爷,你可得尽快解决,否则等她问到长公主跟前,皇上便也知道了。”

张尚书站起身:“我这便去准备文书。”

许靖央回府后,让竹影把所有东西,都搬回了自己的飘花院。

她的院子里统共两个大屋,两个小屋,并一对耳房。

竹影腾出一间小屋来,专门摆放赏赐的物品。

刚过一个时辰,许夫人就来了。

从前都是她派人去请许靖央过去,这次她亲自前来。

26

不光是许夫人自己,还带着红着眼眶的许柔筝和一干仆妇。

“靖央,那把古琴的事,是母亲没安排好,下人们出错,竟也没察觉。”许夫人一改前态,苦口婆心许多。

许靖央坐在桌边,神情平淡:“母亲不用解释,我都知道,定是青嬷嬷这个老货皮紧,又出错了。”

被她点到名字的青嬷嬷,正站在许夫人身后。

闻言,青嬷嬷浑身一抖,脸色苍白。

她抬头对上许靖央一双漆黑的凤眸,吓得扑通跪下来。

“大小姐饶命,老奴真是老眼昏花,真该死!”她狠狠地抽了自己几巴掌。

青嬷嬷本以为,她表了态,许靖央就会见好就收。

谁知,十几个巴掌下去,许靖央眉头都没皱一下,低头喝茶,不叫她停的意思。

青嬷嬷仿佛被架在火上一样,她看向许夫人,后者也只是朝她使眼色,叫她继续。

没法,青嬷嬷再想喊冤,也只能咬着牙,啪啪猛扇。

一下,又一下……嘴角都裂开了。

许夫人不忍看,心中疼得滴血!

从小青嬷嬷就服侍她,现在却让许靖央这么落脸面,偏生说又说不得。

终于,一百多个巴掌过后,许靖央才说:“行了,青嬷嬷,你是我母亲的陪嫁,我还能难为你?起来吧。”

青嬷嬷嘴角流血,红肿青紫,还要赔着笑脸:“多谢大小姐。”

她退到了最后面,疼得嘶嘶抽气。

许靖央凤眸漆黑,凉飕飕的目光落在许柔筝身上。

“柔筝妹妹也是来认错的?”

大概是被青嬷嬷的样子吓到了,许柔筝猛地一颤,还没说话,眼睛里先蓄上一层泪。

“大姐姐……母亲给我的琴,我,我一概不知啊……”

“靖央,你别怪筝儿,都是青嬷嬷没弄清楚。”许夫人发话了。

许靖央余光看着青嬷嬷的头低了又低,她含笑:“母亲哪里的话,我何曾有怪柔筝妹妹的意思?”

许夫人点头:“你深明大义,这很好,今日在宴会上,你也有错,叫别人看了我们的家丑,闹笑话。”

又想顺手给她扣一个罪名。

“母亲怕闹笑话,下次就别去这样的场合。”许靖央平静还击。

许夫人语气一窒。

她知道自己不能生气。

“靖央,你还太年少,皇上赐了那么多的东西,你自己把握不住,容易养成骄奢的毛病,将库房的钥匙交给我,为娘替你管。”

许靖央眼眸深处划过冷笑。

这才是许夫人真正的目的。

伏低做小,都是为了那富贵逼人的赏赐。

“母亲,这个您就别想了,皇上赐予我,我得亲自保管。”

“你是信不过我?”许夫人拍着胸口,有些失望,“我把你怀胎十月生下来,我还能害你?”

又来了。

上辈子,为了不让母亲对她失望,她对母亲百依百顺,可最后换来了什么样的结果?

她只不过是母亲的血包,从来得不到任何心疼。

“母亲,您看看我这院子、屋子,我什么都没有,先前阿兄挣来的那些功勋,我半点没朝您要,都让您和父亲保管了,是也不是?”

许夫人被她问得,心虚一怔。

许靖央:“这些东西,我得留下,不然,母亲要跟我算账,我也是能好好算一算的。”

许夫人失望的面色僵住,眼神变幻,好一会才叹气。

“罢了,你现在大了,我说的话,也不肯听了,既然这样,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人。”

她看向那些仆妇,“你院子里只竹影一个人伺候,也不够,这些仆妇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

许靖央没说话。

她目光朝那些仆妇脸上一一扫过去。

五个人,这是要往她身边插人手,制住许靖央。

看来许夫人来之前就知道,许靖央不会交出那些赏赐。

“母亲费心了,就是我怕用得不习惯。”

“你尽管使唤,若这些人伺候得不如意,你便告诉我。”

许夫人说罢,那些仆妇带头表忠心。

许靖央没拒绝,让她们留下了。

许夫人走时,站在庭院里,抬头舒了口气,好似将心里的那股憋闷,都吐出去了一般。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许柔筝才揉了揉酸胀发红的眼睛。

“母亲,大姐姐会防着那些人。”

“我知道,但是她很快就没精力再折腾,等到婚事定下来,她要出嫁,只会巴不得我给些帮手。”

“万一大姐姐不同意,皇上和长公主都对她十分青睐,给大姐姐说婚事没那么容易。”

许柔筝说罢,话音一转:“我有个办法,一定能让她顺从。”

母女俩低声讨论起来。

夜色深了,喧嚣的风停了下来。

有了赏赐和银钱,许夫人又象征性地给了两盆炭,许靖央今日的屋子很暖和。

她坐在窗下练字,有人挑帘进来送茶。

扭头一看,是许夫人送来的仆妇之一——婆子桂妈妈。

“临睡前,我不喜茶,拿出去吧。”许靖央直接道。

桂妈妈还没开口,就被驳回,一时间面子上干笑两声,点头告退。

今日许夫人送来了五个人,一个桂妈妈,和另外四个丫鬟,丫鬟的名叫春夏秋冬,最后一个字都是云。

方才许靖央让她们跟着竹影,去清点库房。

她有意给竹影立威的机会,不一会,外面传来喧闹的动静。

片刻后,夏云哭着进来,跪在许靖央跟前。

“大小姐,竹影姐姐不由分说就打人,快把春云的脸扇肿了,您快去看看吧。”

许靖央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动身。

夏云被她漆黑的凤眸瞧了两眼,哭声顿时戛然而止。

“奴仆之间的事,你请我做主,有没有规矩?”许靖央不咸不淡地开口,“是不是为了你们的事,我干脆报个官更好?”

夏云猛地一僵,低下头:“奴婢不敢。”

“竹影打你们,就受着,”许靖央语气冷淡,“听懂了就滚出去。”

夏云匆匆告退,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不一会,竹影进来了,许靖央才耐心询问:“方才怎么了?”

竹影头发有些凌乱,擦了两把下颌。

“点库房簿子的时候,她们不认真听,春云还嘲笑奴婢不识字,被奴婢听见了。”

“大小姐说过,该立威的时候要立住,这四个人刚来,就想踩奴婢的脸,奴婢便打了春云。”

“她们几个跑来拦,可都不如奴婢力气大,当时奴婢都想好了,若是做错了,大不了事后奴婢给她赔罪,但是罚她是绝对不能手软的。”

许靖央露出赞许的眼神,看的竹影都不好意思了。

“大小姐,您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竹影,你真聪明,做得好。”将她教得都学会了。

竹影见许靖央表态,才彻底松了口气:“奴婢没给大小姐丢人就好。”

许靖央颔首:“她们的卖身契都在我母亲那攥着,这些人怎么交心都不可能变成自己人,所以手段雷厉没有错。”

竹影也懂这个道理,只是有些自责:“奴婢从小没读过书,跟这些家生奴比起来,实在不如……奴婢会上进的。”

许靖央说找个不下雪的日子,带她去书铺,竹影感恩戴德。

“大小姐,这些人一直在眼前晃,肯定要出问题,奴婢一个人怕看不紧她们。”

“没事,”许靖央挑了一下烛芯,“她们来得正好,我正愁没地方下手,母亲便亲自送来了刀。”

时间很快,到了除夕这日。

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登门了。

27

正厅里。

许大老爷的妻子许梁氏,身穿对襟长袖,领口绣缠枝牡丹。

她一头乌发簪着宝翠,整个人面容严肃,看起来不好亲近。

想见的人没来之前,她便一直低垂眼眸,连许家的茶也不喝半口。

“大嫂,”许夫人带着仆妇过来,“我正想说派个人去你那边,今夜除夕,我再叫上三弟和三弟妹,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可好?”

许梁氏对着她,也是一张冷脸。

“不必了,除夕这样的日子,二弟妹也不想听我说不好听的话吧。”

“大嫂,何必呢,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许夫人说着,坐去椅子上:“最近老爷很得皇上器重,我听说玉哥儿中了武举,都一年了还没有被吏部下文书。”

“今晚大嫂将玉哥儿叫来,将你们的难处跟老爷说说,有他帮着美言,想来玉哥儿马上就能有差事做了。”

“保不齐能去巡防司,跟我家铮哥儿做个伴,他一个人也孤单。”

许梁氏撇下一抹冷笑:“不劳二弟妹操心了,前日吏部已经下了文书,让玉哥儿填御林军的空缺。”

“什么?!”许夫人脱口而出,很快反应过来,笑容勉强,“御林军不是要先从巡防司做起吗?”

许梁氏却不跟她多说,只道:“吏部下的文书,我哪里清楚?”

这时,竹影出现在门口。

“大夫人,”竹影行礼,“小姐请您去房内喝茶一叙。”

许梁氏立刻起身,迈出门外,连个正眼都不再给许夫人。

她们走后,许夫人握着帕子的手,才拍向桌子。

“定是许靖央暗中为大房的事使劲!”

“夫人,这大小姐的胳膊肘怎么往外拐。”青嬷嬷道。

许夫人气的心口疼。

她的铮哥儿要在巡防司辛苦多少年,才能攀上御林军的门槛?

那可是进宫以后为皇上巡逻,若运道好,成为御林军统领,便是天子近臣。

“她有这么好的门路,也不想着自己亲弟弟,偏偏给外人,平时大房跟我们互不来往,她又不是看不见,这个讨债鬼!”

说到这里,她脸色一白,捂住心口。

青嬷嬷连忙劝说:“夫人消消气,柔筝小姐说了,您这个心疾可不能动气,得慢慢养着。”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没错,我得保重自个儿的身体,等老爷回来,我再告诉他这件事。”

另一厢,竹影端着茶要进屋。

秋云特地守在门外,满脸堆笑:“竹影姐姐,我来替你送进去吧?”

“不必。”竹影直接躲开,一脸冷漠地进门了。

四个丫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怨气。

她们来了飘花院以后,并不得重用。

桂妈妈先前想立威,教大小姐学规矩,反而被大小姐用戒尺打伤后腿,现在还没好呢!

春云压低声音:“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去跟夫人说一声。”

她匆匆走了。

屋子内,许梁氏捧着热茶,转眸看了一圈屋内摆设。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许靖央身上。

“靖央,我也不跟你玩那些弯弯绕绕的,你直说吧,帮我家玉哥儿拿文书,到底图什么?”

“大伯母误会我了吧?我能图什么,不过是上次听三妹妹提了一句,才知道四弟弟竟一直没有差事。”

武考并不容易,第一轮初试就要从三千个人里脱颖而出。

许鸣玉跟许鸣铮不一样,他肯下苦功,练武一直很勤奋。

许靖央清瘦英冷,垂眸的时候,更显得喜怒莫辨。

许梁氏看了她一会,说道:“我们家从不白欠恩情,尤其是你们二房的。”

“皇上已经给你不少赏赐,我就不再锦上添花,听说你最想找到乳母刘妈妈,我替你寻到了她的下落。”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许靖央。

许靖央接来看,竟是刘妈妈的笔书。

她说自己被许夫人赶出府以后,回到了老家儋州,多亏了大夫人帮忙,她才能有银钱回京。

“我的人会送她回京,到时候你母亲同不同意接受她这个奴仆,我就管不着了,那是你自己的事。”

许梁氏说罢,站起身:“你的恩情我还完了,往后互不亏欠。”

她利落地要走。

“大伯母!”许靖央唤住了她,“玉哥儿成为御林军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许梁氏眯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靖央低下头:“我想请大伯母与我合谋,我会利用阿兄的功勋拓展人脉,也会成为玉哥儿的助力。”

“这府邸里,母亲偏心养女,父亲只注重自己的功名利禄,弟弟也与我不亲,我需要家人、帮手。”

“帮助玉哥儿只是第一步,往后我与大伯、大伯母同心同德,二房欠你们的,我也会让他们奉还!”

短暂的沉默。

“许靖央,你能耐太大,我们家帮不了你。”许梁氏态度依旧是冷的。

“今日他们可以拖延玉哥儿的功名,明日就有办法插手三妹妹的婚事,大伯母聪慧,应当能想得明白。”

许靖央一句话,让许梁氏陡然变了脸色。

她什么也不在乎,最在乎自己一双儿女。

许靖央:“要想知道我说的话是否为真,大伯母只需留意,许家私塾里的那名柳先生与三妹妹。”

许梁氏神情僵了僵,好似想到了什么。

她连告辞都说的匆匆,飞快走了,急切地要去求证。

看着她的背影,许靖央缓缓坐下。

许家有私塾,子嗣们基本都会在这里念到及笄。

许靖央说的那名柳先生,是一名家境落魄的穷书生。

因为颇有才华,被聘进私塾里做文书先生。

上辈子,许靖央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听说三姑娘许靖姿跟柳先生私奔了。

虽然很快被大伯找了回来,但不知怎的宣扬开来。

原本小姐与书生私奔,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说书先生口中常驻的故事。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都知道许靖姿跟书生私奔,还编排她失去清白等事,传得沸沸扬扬。

许靖姿便是在那之后吊死屋中,她死后,大伯一家搬离了京城。

虽然具体发生了什么,许靖央并不清楚,上辈子她自顾不暇。

但她可以确认的是,那个柳先生就是许夫人找来,专门挑心智并不成熟的许靖姿下手。

因为后来许靖央看见这个柳先生,曾来许府领月俸。

想要毁掉一个女子,就先毁掉她的名声。

许夫人的招数向来毒辣,出手必定见血。

不过可惜了,这辈子她不可能如愿。

入夜,大伯母许梁氏派丫鬟给许靖央送了一个食盒,两盘饺子下面,压着字条。

许靖央抽出来一看,唯有“务必践诺”四个字。

她知道,这是大伯母接受她了。

今晚是除夕,四处烟火灿烂,远远地能听到巷子里的鞭炮声。

总算解除了孝期,百姓们热烈地筹备新年,听说还有不少人将神策大将军的牌位供奉起来,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的安稳,是神策大将军拿命换来的。

许靖央心情好,给了竹影红封,压岁用。

这时许夫人派人来请,让许靖央去前厅,跟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许靖央实在没什么兴致跟他们一块守岁。

何况她也猜得到,今日大伯母来过,玉哥儿的事肯定也让威国公得知了,去了少不得又要唇枪舌剑。

许靖央对这种不能对他们造成实质的打嘴仗,不太感兴趣。

可,她想到前世这时发生的事,便不得不要去一趟了。

28

许靖央到的时候,连同威国公在内的许夫人、许鸣铮乃至许柔筝,都坐在了自个儿的位置上。

姐弟俩簇拥在威国公的左右手两边,反而将靠门的边缘位置留给了许靖央。

许靖央太熟悉父母的手段了,他们总是喜欢用这种不明说的冷暴力,来让她感到紧张、自责。

以前她一旦被父母冷落,便会去想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幸好,今时今日,她已脱去亲情的枷锁。

许鸣铮看起来老实许多,偶尔抬起眼神看许靖央,也是充满不善的。

看着这一桌人,许靖央没坐下,而是道:“我今夜不守岁了,乏得厉害,来给父亲母亲拜个年,这便要回去了。”

她福了福身,很是敷衍,随后要走。

然而,威国公一直沉着脸。

本以为能让许靖央先行承认错误,却没想到她非但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还敢说走就走。

“站住!”威国公厉色起来,“许靖央,你的规矩学哪去了?见到父母,竟这个态度。”

许靖央神情平静:“我态度哪里不好了?”

威国公被她漆黑的凤眸,看的微微一怔。

他一时间脑海里闪过错觉,这个女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他拿捏的性子了。

威国公拿出做父亲的威严:“我都听说了,你帮助玉哥儿去御林军当差,我不管你走谁的门路,你必须将你弟弟也送进御林军里去。”

许夫人:“你帮助玉哥儿就罢了,但铮哥儿毕竟是你亲弟弟,他好了你才能好。”

一旁的许柔筝也轻轻推搡许鸣铮:“快,还不去给大姐姐敬杯酒?有大姐姐帮忙,你的事一定能成。”

许鸣铮端起酒杯,走到许靖央面前。

他佯装谦恭:“大姐姐,之前是我不好,我性子冲动冒犯了你,还请你海涵,我敬你一杯!”

“至于我进御林军的事,就请你费心了,我们是亲姐弟,往后我有了出息,定不会亏待你。”

说着,许鸣铮就想一饮而尽。

却没料到,许靖央按住了他的酒杯。

她拿走酒杯,忽而倒扣,像敬先人一样,在地上倒了一圈。

在场的人都是面色一变。

威国公拍桌:“许靖央,你想干什么?咒我们死吗!”

许靖央将杯子放去桌上。

“玉哥儿武考高中,是榜眼,若不是有人刻意压着他的功名,以他的本事,早就进了御林军,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至于铮哥儿,他连功名都没有,进巡防司,看的是谁的面子,无需我明说了吧?”

威国公怒斥:“铮哥儿才是你亲弟弟!”

许夫人捂着心口摇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白眼狼!”

许柔筝连忙温柔安抚。

看着这一家豺狼面孔,许靖央只有唇角的冷冷一笑。

“就事论事,我没那个能耐帮铮哥儿,父亲和母亲歇了这个心思吧。”

她转身要走,威国公猛地站起来:“好,你既如此没规矩,偏帮外人,今晚之后,我再不肯跟你同桌而席,初七祭祖,你干脆也不用去了!”

言下之意,所有大场面,都不许她出现。

被父母所抛弃,对寻常家的女儿来说,确实是噩耗。

但许靖央只是微微抿唇,依旧一脸平静。

“父亲若这么决定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跑来。

“老爷、夫人,皇上派人从宫里赐膳了!”

威国公立刻收起满面怒火,带着全家人走到门口去迎接。

看见许靖央要跟着,威国公不忘冷声说:“你不许去,我们权当家里没你这个人。”

许靖央:“我不去,恐怕父亲没有资格领旨。”

“皇上赐膳,乃皇恩浩荡,你不去,难不成这膳就赐不下来?可笑。”威国公一声冷哼,甩袖就走。

前院里,大太监带着一群宫奴,提着食盒。

看见威国公,他拱手行礼,含笑的目光在许家的人群中逐一梭巡过去,怔了怔。

“敢问国公爷,大小姐可在府邸内?还请她出面领旨。”

“圣旨是给她的?”威国公愣住。

大太监颔首:“皇上特赐大小姐膳食十六道,所以,还请国公爷将许大小姐请来,奴才才好宣旨。”

一旁的许夫人脸色都气白了。

许靖央到底有什么能耐?

虽然她名义上,是神策大将军的亲妹妹,可是她与威国公,更是神策大将军的父母!

皇上的赏赐,怎么总是略过他们,送到许靖央手里?

威国公当着大太监的面,不敢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让管家去把走了的许靖央请回来了。

大太监看见许靖央,才肯宣读旨意。

“这十六道菜,皆出自御厨之手,请许大小姐品尝。”

“谢谢公公。”许靖央一个眼神,竹影上去打赏,出手就是金叶子。

大太监拱手,自是不敢收的。

等他走了,许靖央便跟竹影道:“都送去我房内。”

“慢着,”威国公拧眉,“皇上御赐菜肴,你应当同家人分享,别忘了,皇上是看在你阿兄神策大将军的名义上才赐的。”

御赐佳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在大燕国,就有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的说法。

意思便是,皇上将赐膳的这一户人家,当做自己家人相处。

每年过年,能得到御赐佳肴的人,不超过四家。

一般都是皇后母家、长公主夫家,威国公府是唯一的外人。

许靖央瞧着威国公,淡淡道:“不是父亲说的么,今夜开始,不再与我同桌坐席,难道父亲说的话,朝令夕改,可以不作数?”

“你!”威国公气窒,竟没想到她敢拿自己的话来堵他。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皇上赐膳没多久,长公主竟也派人来送熊掌鹿茸,仍是点名要给许靖央。

一连串的赏赐,从门口抬到了许靖央的院子里。

威国公等人只能干瞪眼瞧着。

许柔筝看见那千金一匹的绸缎,帕子都要绞碎了!

若非威国公不肯示弱,她说什么都可以分一点。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队侍卫。

威国公头疼:“又是谁家的?”

管家匆匆跑进来,说道:“是宁王府,给大小姐送东西来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皇上和长公主送情有可原,宁王送是为什么?!

许靖央何时攀上了宁王?

29

连许靖央自己,都有些意外。

上辈子,除夕夜时皇上和长公主接连给了赏赐。

但她实在没想到,宁王还会送东西来,这在前世是没有的。

送礼品的人是个老太监,模样圆滑,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但只瞧着许靖央说话。

“许大小姐,王爷说感谢您劝说小世子进学,世子听话,王爷就高兴了,特地让奴才将这些赏赐送来。”

两个宽大的红木箱子打开,是满当当的财宝。

然而,更多的是一些防寒的衣物,诸如兔绒手套、狐绒围脖。

萧安棠反复提起的那一双鹿皮靴,宁王让人准备了十几双,放在了最上面。

看着这些,许靖央心领神会。

多半是萧安棠缠着宁王送东西给她。

“还请公公替我谢过王爷。”

“有件事还得劳烦许大小姐,王爷说,要是您不介意,可否送一本自己寻常喜爱的字帖?王爷想以您为榜样,鼓励小世子多多练字。”

老太监说话时,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许靖央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回眸跟竹影道:“去将我桌子上那本《悦山籍》取来交给公公。”

竹影连忙去了。

趁着这个时间,一直插不上话的威国公,才佯装模样训斥许靖央,以此来树立他在府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靖央,帮助了小世子是应该的事,怎么还能领受赏赐?”

“国公爷此言差矣,”老太监主动帮许靖央说话,“小世子顽劣,不爱进学,王爷为此头疼不已,上次进宫时遇到许大小姐,竟被劝的愿意读书了,王爷欢喜,这赏赐说什么也要让许大小姐收下。”

看着老太监笑眯眯的样子,威国公没有怀疑别的。

只当是许靖央运气好,进宫参宴那日,遇到了宁王和世子。

竹影将字帖拿来,老太监看了一眼,才拱手笑道:“那奴才就不叨扰国公爷了,这便告退。”

许靖央指挥桂嬷嬷帮忙,把所有赏赐都抬回自己的院子里入库。

许夫人见这么多东西,她都要单独留下,顿时皱眉。

“靖央,你自己拿着不合适,你还没出嫁呢。”

“母亲先去劝父亲吧,他不是要同我断绝往来吗?”许靖央一句话塞了回去,让许夫人无话可说。

是威国公自己说的,从此以后,在府中要与她割席。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就是她的,落在她手里,谁也抢不走。

许夫人和威国公他们,只能黑着脸,看许靖央把东西抬走了。

夜深了,鞭炮的声音还在继续。

竹影从外挑帘进屋,许靖央已经沐浴完,正坐在床榻边擦拭湿濡的头发。

她衣肩微敞,露出了左边锁骨下面的一道暗疤。

竹影提来熏笼为她熏发,顺道低声说:“大小姐,宁王看见您的字迹,不会认出来什么吧?”

是有可能的。

当初泓山一战,许靖央作为将军,曾为了调虎离山,写信与相隔百里的宁王联络。

所以宁王见过她的字迹,而且当时情况情急,许靖央并未故意将字写得不像自己。

“别怕,我有应对。”她回来以后就开始练字,至今已经小有所成,跟以前不一样了。

许靖央并不知道宁王会找她要字帖,但她为了隐瞒身份,早早地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大小姐,奴婢还要跟您说件事,阮妈妈告诉奴婢,咱院子里的冬云跟二少爷走得很近。”

许靖央拢了拢温暖干燥的头发,栀子的淡香沁人心脾。

她不动声色道:“你替我盯紧她,还有,阮妈妈那里给点银钱,从库里拿。”

“大小姐放心,奴婢懂得这个道理。”

许靖央躺下来,竹影将灯吹熄就出去了。

她在想,自己在皇帝面前识趣的表现,已经让皇帝对她另眼相待,不然今日赐御膳的时候,也不会点名主要是给她的。

但是这些远远还不够。

只要她父亲不作死,神策大将军挣来的军功,永远不会落在她头上。

她得逐一瓦解他们,让威国公再也没有指望。

首先,她得在威国公身边有自己的人。

三更时,宁王从宫中回到了王府。

老太监在书房里,呈递许靖央的字帖。

“王爷请过目,这便是许大小姐的字帖了。”

萧贺夜一身朱红锦袍,头戴金冠,饮过酒的样貌更为丰神俊朗。

他坐在椅子上,姿态闲适地展开字帖,只是看了两眼,就放去旁边。

规整的字,娟秀得体,没什么特别的。

两个人过于相似,萧贺夜心中对许靖央的狐疑,仍旧挥之不去。

神策大将军许靖寒在泓水一战替他挡过穿心箭。

甚至让许靖寒当场跌落水中,后来人是救回来了,也差点丢了命。

不过许靖寒都没怎么养伤,便继续与他一起攻城略地。

这个许靖央,像极了她兄长,虽然她总想做出沉默柔软的样子,实则每次出手,都带着一种杀伐利落的果决。

向着自己的目的而去,丝毫没有偏差。

萧贺夜忽而问:“让你去查神策大将军的身世,查得如何了?”

老太监回:“都查到了,当年许夫人生的确实是龙凤胎,只不过神策大将军刚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孱弱。”

“路过的道长说他命格薄,需用神佛镇压,便被许家送到道观,一直低调休养,直到十四那年替父从军。”

替父从军,这个在大燕国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大燕整体国力衰微,敌国又不断进军骚扰。

当时许多百姓家中连成年男子都没有,谈何进兵。

替父从军的多,可是能像神策大将军那样,替全家挣来九世功勋的却少见。

初六的时候,长公主派人给许靖央送来邀帖。

邀请她十五那日,去长公主府用宴。

并且,这次只邀请了许靖央,竟提也没有提许柔筝和许夫人。

许靖央先让竹影去帮她办件事,随后,将春夏秋冬四个丫鬟叫了进来。

“我打算挑两个人,在十五日那天陪我一起去长公主府,你们四个,互相举荐吧。”

30

四个丫鬟对视一眼。

夏云说:“让春云姐和秋云去吧,她们两个稳妥,能不给大小姐丢人。”

春云却道:“还是让夏云和冬云去,她们两个办事麻利。”

这四个人互相推诿,倒是都夸赞对方。

许靖央的目光落在冬云身上。

“冬云,你年纪最小,平时听竹影说,你是最勤快的那个,既然这样,我就带上你,剩下一个人,你来决定。”

冬云小巧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她低了低头:“谢谢大小姐,可否容奴婢考虑半日?”

“当然可以。”许靖央点头。

旋即,她又当着四个丫鬟的面吩咐竹影:“去拿件时兴的云缎给冬云做身衣裳,再给两支钗,毕竟是去长公主府参宴,不能像上次一样太寒酸。”

竹影立时捧上托盘,那云缎色泽粉嫩,她们只见过许柔筝身边的大丫鬟穿过这样的料子。

冬云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奴婢谢过大小姐!”

许靖央让她们四个退下了。

四个丫鬟回到屋子里,桂妈妈已经等了会。

得知大小姐让她们互相举荐,桂妈妈当即说道:“这是想让咱们起内讧,你们四个可不能当真!”

去长公主府的机会多么珍贵,多少丫鬟到死都没能有那个福分。

说不定走运被贵人所喜欢,飞黄腾达只是瞬间的事。

冬云听了桂妈妈的话,马上把自己得到的料子和首饰都交出来。

“大小姐给的,我都不贪,我跟三位姐姐一条心,她别想挑拨我们。”

桂妈妈:“大小姐自从回府就惹了不少麻烦,夫人想要惩戒大小姐一番,到时候就全靠你们里应外合了。”

夜里用膳的时候,冬云进门,跟许靖央道:“大小姐,奴婢想好了,秋云老实本分,奴婢和她一起陪大小姐去长公主府赴宴。”

许靖央颔首:“好,那明日你二人陪我出门一趟。”

初七的日子,是许家全府一起祭祖的大日子。

许靖央不被允许出席,也不着急上赶着去。

她反而领着竹影,还有冬云和秋云两人,去了街上的书铺。

先给竹影买了一些简单习字的书,又去了趟首饰店,挑了三块细长玉佩出来。

回府以后,许靖央让她们一人拿一块。

“从今天开始,秋云和冬云跟竹影一起,学着管账。”

“皇上赏赐的铺子里,我新招了管事,一会就会来,竹影带着秋云和冬云去认认脸,以后他们但凡再来报账,叫他们看见你们的玉佩,就知道你们是我身边管事的人。”

秋云和冬云闻言,格外惊讶。

“大小姐……让奴婢们帮您管库房?”

竹影没好气道:“怎么,你们还不愿?”

许靖央:“我身边就竹影一个丫头,伺候不过来,培养好你们,我便省心许多。”

秋冬二人立时谢恩。

没过一会,果然有下人通报,说是来了两个管事。

许靖央让竹影带着她二人去了。

一直到两个时辰后,竹影才回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许靖央一边练字一边问,头也不抬。

竹影走到身边,低声说:“她二人都表现得格外积极认真,奴婢不跟她们争风头,冬云就更卖力。”

一切都如许靖央料到的那样,秋冬二人必定会趁着现在,博取她的信任。

所以她们根本没有怀疑,许靖央找来的不是管事,而是请大伯母随便找来扮演管事的人。

真正的账目,除了竹影,旁人也接触不到。

那厢,秋冬二人回到四个丫鬟住的偏房。

春云和夏云两人没能跟着出门,在屋子里憋了一天。

本来是想等秋冬二人回来之后再问问情况,却没想到,看见秋冬二人衣着焕然一新,手里拿着账簿和算盘,腰间还别上了玉佩。

“你们两个……莫非是被大小姐用好处收买了?”夏云急忙问。

秋云马上摘掉玉佩:“大小姐说了这叫对牌,只在咱们飘花院用。”

冬云跟着说:“要博取大小姐的信任,就得样样顺从,大小姐就快全然信任我和秋云了。”

还没说完话,竹影来了,四人连忙恭敬闭嘴。

竹影:“秋云、冬云,你们两个搬去大小姐屋子旁边的耳房,夜里轮值的事,就交给春云和夏云。”

一句话,就将她们四个人的身份区分开来。

能住在大小姐屋子边的,只能是心腹。

秋冬二人对视一眼,马上收拾东西,跟竹影走了。

她们离开后,夏云气得踹了一脚桌子。

“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真以为能挑拨我们?”

“得时刻盯着秋云和冬云两人,别让她们被一点好处迷了眼。”桂妈妈说。

一转眼到了初十,眼瞧着要十五去长公主府赴宴了。

冬云却没料到,这日她去给大小姐请安,竟被竹影拦在门外。

“将大小姐给你的对牌交出来,往后你不用再管库房了。”竹影语气很冷。

冬云惊讶:“为什么?竹影姐姐,我哪里做得不好,还请明示。”

这些日子,她走路都渐渐能趾高气扬的了。

嫡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她跟竹影也几乎没区别,更让冬云感受到了被大小姐信任的重要。

竹影瞥她一眼,冷笑:“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懒得废话。”

冬云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竹影一把扯去腰间的玉佩。

这时,秋云从屋内出来,手上多拿了一样镯子。

冬云瞧见了,登时眼眸睁圆。

傍晚的时候,许靖央正在用膳,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吵闹。

她放下筷子:“竹影,外面怎么了?”

竹影去窗子附近朝外看去,顿时笑了。

“大小姐,冬云跟秋云打起来了。”

31

许靖央没急着管,晾了一会。

等桂妈妈来请她的时候,她才不慌不忙放下毛笔。

“将她两人叫进来。”许靖央说。

片刻后,桂妈妈将满脸指甲印的秋云和冬云带进来了。

两个人脸上、脖子,都被抓出了道道血痕,衣裳也撕扯得不成样子。

秋云更惨烈一点,头发都乱了。

“怎么回事儿?在大小姐的院子里还敢闹,你们两个懂不懂规矩!”竹影呵斥。

秋云含着泪说:“奴婢也不知怎么得罪冬云了,她竟然将烧着的蜡烛扔在奴婢身上,奴婢气不过,跟她理论几句,她就先动手了!”

她指着自己的脸上:“大小姐,您看看她给奴婢挖的。”

冬云咬牙切齿:“谁让你跟大小姐说我的坏话?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否则大小姐为何要撤了我的对牌。”

“秋云,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提你,你哪有机会在大小姐跟前伺候,忘恩负义的东西!”

“好了,都别吵了,”许靖央发话,清冷英气的面孔神情淡淡,“这事是冬云做得不对,来人,将她捆了,打五十棍。”

秋冬二人同时愕然抬头,怔怔地看着许靖央。

等竹影来拖人的时候,冬云才恍然回过神,拼命挣扎。

“大小姐,奴婢知错了,大小姐……”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也想挨板子?”竹影呵斥院子里的家丁。

许靖央漆黑如深渊的凤眸扫过站在门口的桂妈妈,桂妈妈打了个激灵,倏而回过神来。

“快,帮忙!”桂妈妈低下头,也帮忙捆住冬云。

他们将冬云拖去院子里打,竹影拿帕子堵了她的嘴。

第一棍下去,冬云就感到不对劲,嘴里一直“唔唔”地叫嚷,声嘶力竭。

五十棍最严重也是打断骨头而已,可现在这两个家丁的力道,竟是照着打碎她内脏去的!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求救的眼神扫向桂妈妈,却见桂妈妈束手束脚地站在旁边。

春云和夏云也从房间里出来了,远远地瞧着,没有上来帮忙。

冬云眼泪溢出来。

夫人不是说演戏给大小姐看么?竟然假戏真做,要把她活活打死!

二少爷快来救她呀……

屋内,许靖央扶着秋云颤抖的手:“起来吧,这件事不怪你,你是我看重的人,她敢对你甩脸色,便是给我难堪。”

秋云克制住心中的惧怕,低头道:“奴婢何德何能……”

“秋云,其实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你跟她们三人不同,”许靖央打断她的话,“春云主意大,比较自私,夏云只听她的,冬云心思太活泛,年纪小也担不住事。”

许靖央:“唯有你,话少心静,我很欣赏这样的丫鬟,以后除了库房,我这内室也交你掌管。”

秋云扑通一声跪下:“多谢大小姐器重,奴婢一定竭尽全力。”

外面棍子落在冬云身上,那邦邦的动静,起先还让秋云心头发颤。

但渐渐地,她适应了。

夫人既然叫她们不惜代价讨好大小姐,骗取她的信任,死一个冬云也应当。

主院许夫人的屋内,青嬷嬷快步进来。

“夫人,奴婢找人去飘花院看了看,冬云下半身血淋淋的,再打就要不行了。”

坐在许夫人身边的许鸣铮沉不住气,猛地站起来要往外走。

“干什么!”许夫人拽住他,肃声,“坐下!”

许鸣铮:“母亲!冬云是我的人,本来这件事过后,想收她做通房丫鬟,她若真被打死怎么办?”

许夫人闭了闭眼,感到心累。

她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这般没远见。

倒是许柔筝起身,拉着许鸣铮的袖子,轻柔地按着他坐回椅上。

“铮哥儿,冬云不过是个丫鬟,若能获得靖央姐姐信任,以后母亲管教她,就方便许多,何况,好看的丫鬟多的是。”

四个丫鬟故意表现内讧,总算让许靖央放松警惕,选择保全秋云。

许鸣铮咬牙:“冬云若真死了,我不会放过许靖央!”

许夫人看他一眼,叮嘱:“你可别胡乱生事,我必会收拾她,到时你再想出口气,都随你,在此之前别轻举妄动!”

“知道了。”许鸣铮低下头,很沮丧。

冬云他是很喜欢的,白嫩清秀,会逗趣,还灵动。

飘花院里,五十棍打完,冬云一动不动。

竹影上去试探鼻息,面无表情回头,告诉桂妈妈。

“冬云不经打,五十棍就死了,你找人拖下去吧。”

桂妈妈不敢反抗,大小姐说打死就打死,夫人也不出面。

看来,冬云已经成为弃子。

冬云的尸身被带走了,秋云经过庭院的时候,看见小厮们在扫地上的血,她忍了忍,没干呕出来,捧着许靖央给的金银首饰,回到自己屋中。

夜色深深,竹影打来热水给许靖央沐浴。

“大小姐,奴婢按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大夫人也派人送来了您要的东西。”

“好,”许靖央轻轻摸着锁骨下面的那道暗疤,“接下来,你就将内室全权交给秋云,给她机会单独待着。”

“奴婢明白,不过奴婢很好奇,小姐是怎么知道,秋云和冬云两人是故意吵架给您做戏看的?”

许靖央笑了。

漆黑凤眸,瞧着撩起来的水珠。

“因为我知道,不管母亲做什么,目的都是为了针对我,自然能分辨。”

秋云和冬云争执,可以私底下,也可以明面上,却偏偏要故意给她知道。

这点手段,许靖央觉得不够看。

接下来的日子,秋云得到许靖央的“信任”以后,频频自由出入内室。

竹影也不约束她,更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盯着她了。

正月十二这天,许夫人派了青嬷嬷来,跟许靖央说后日全家一块去国寺里敬香。

许靖央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竹影:“大房大夫人那边派人来悄悄问,国寺进香的时候,可需要她帮小姐做点什么?”

许靖央坐在桌边垂眸,袖袍宽大,她擦拭宝剑,白刃冷锋倒映出她凤眸。

“什么都不用做,让她叫上玉哥儿一起便好。”

“是。”

傍晚,许靖央正在练字。

忽然她笔锋微顿。

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警觉,让她敏锐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那人就在院子里。

32

许靖央没有轻举妄动。

她首先在想,威国公府是武将出身,府邸里养着一群护院,身手还不错。

那个人能堂而皇之潜藏进来,还不被发现,必定有点功夫在身上。

竹影现下不在院子里,被许靖央派去大房了。

桂妈妈方才领着春云还有夏云去拿月俸,这会也没回来。

许靖央缓缓直起身,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看院子。

她没看见任何人,但她的感觉不会错。

那个人既然潜藏进来,却不露面,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许靖央听闻一道风声,嗖地朝她飞来。

她耳廓微动,确定这不是暗器,故而不打算做任何反抗。

直到一团纸球,击中她的额头,落在桌面上。

许靖央这才佯装惊讶抬眸,看向院子里。

唯有假山后树影摇晃,一切平静得没有任何异常。

她垂眸,打开纸团,上面是青涩稚嫩的笔迹——

【师父,何时来武院】

是萧安棠。

这么说,刚才来的那人,是萧贺夜派来的,怪不得有如此身手。

许靖央庆幸,方才她没有轻举妄动。

她提笔,想了想——

萧贺夜的人有这个本事,也就意味着,随时有盯着她的可能。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一次性让萧贺夜看个清楚,彻底打消疑虑。

思及此,许靖央低头在纸上写下回应,披着大氅走去院子里,将信纸折叠,放在假山上。

许靖央回到屋子里,侧着坐在窗下看书。

很快,她余光瞧见一个白衣人拿走信笺,飞速离去。

好快的轻功,如燕子点水,来去自如。

正月十四。

许氏全族乘马车,进山拜国寺。

大房、二房和三房的女眷都来了,故而马车浩浩荡荡,一直排到山门。

许靖央带了竹影和秋云,到地方后,她扶着竹影的手下来。

一行人跟在许夫人身后,许柔筝刚落后两步,许夫人便回头:“筝儿,你来扶着我,山路滑,小心些。”

许柔筝看了一眼许靖央才上前。

大概是想到周围都是家人,许夫人象征性地说了句:“靖央身手灵活,不像筝儿,总得看着她点。”

许柔筝含笑:“不比大姐姐厉害,是我叫母亲操心了。”

她们母女一唱一和,许靖央面不改色,话也没说。

三房的三夫人是个谨小慎微的性格,没有分家,一直以许夫人为主。

她跟着上前去攀谈,唯独许靖央大伯母许梁氏故意延后,等着许靖央。

“靖央,累不累?”大伯母问。

“还好。”许靖央说着,抬眸看去她身旁。

三姑娘许靖姿和四少爷许鸣玉,今日都来了。

相比许靖姿瞪着眼看许靖央,许鸣玉倒是露出了一抹和煦笑容。

他拱手,态度很恭敬:“大姐姐好。”

才十六的年纪,就身高八尺了,却并不显得健壮,而是很坚实。

身材挺拔,玉树临风间,又有少年的侠气。

他自幼习武,天资聪颖是随了许靖央大伯。

“玉哥儿在御林军里一切可还适应?”许靖央问。

“都适应,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同僚,他们都如我一般年纪。”许鸣玉走到她身边,一边跟她聊天,一边介绍自己在御林军里的职务。

因为他年纪小,再加上刚进御林军,所以被编进了丁字队。

只能负责巡逻外宫,比较辛苦,但也是旁人想要都求不来的官职。

大伯母许梁氏轻笑:“他可高兴得很,因为找到了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先前一直说要亲自谢谢你,但男女大防,再加上他来二房,你母亲不一定高兴,我便没让他来,今日总算有机会了。”

许梁氏平时是个严肃的人,因着时常皱眉,眉心当中隐隐有了一根竖线的隐纹。

不过说起自己孩子的时候,她展颜轻笑,神情十分和悦。

许靖央跟着抿唇,发间的绸缎和流苏被吹得微微晃荡。

“玉哥儿是我亲弟弟,一家人无需这么客气。”

许梁氏叫来许靖姿:“你也该跟你大姐姐说声谢!”

然而,许靖姿不服气地嘟囔:“我才不,明明就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许梁氏拧眉:“说什么呢你!”

许靖姿看向许靖央:“本来就是,柳夫子做错了什么?就被她冠上图谋不轨的罪名,偏偏母亲您还相信她,将柳夫子赶走了。”

许鸣玉在旁边道:“三姐姐,他给你写的那些书信,连我看了都觉不妥。”

“那只是普通的书信,是我向他请教文识的,又不怪他。”许靖姿生气。

许梁氏正要训斥,许靖央却淡淡一笑。

“三妹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只偏偏指导你?”

许靖姿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许靖央不慌不忙:“咱们族学私塾里,许家子弟共有三十多个,还有跟许家要好的几个零散世家子嗣,约莫五十人。”

“他放着那么多人不帮,非要选择跟你?你今年已经十七了,早已从私塾里离开两年,他还一直跟你互通书信往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教你学识么?”

“若说教,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请你去私塾再谈,非要落以书信这样的方式,还引导你去读倡导情爱之词,这不是引诱,又是什么?”

许靖姿一时语塞,竟觉得有理。

可她又不想认输:“你,你……强词夺理。”

许梁氏听不下去了:“靖央,你别同她说了,她脑子笨,一时间想不通。”

许靖姿不懂,可是许梁氏一个长房主母,不可能不明白。

当她听了许靖央的话,回去质问许靖姿时,才知道她一直都在跟柳夫子书信往来。

他们聊的还都是歌颂情爱的诗词,若传出去了,这对一个闺秀的名声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更何况,开春以后,许靖姿也要相看婆家了。

按照大燕国的习俗传统,女子超过十八,就要议婚。

许靖央也不跟许靖姿争,她肯提醒,也是为了卖大伯母一个人情。

毕竟大伯母的父亲是前一任国子监监事,桃李满天下,以后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许夫人回眸,看见许靖央跟大房的人走得很近,叹了口气。

许柔筝轻声道:“大姐姐跟大伯母关系真好。”

许夫人:“除了我这个亲生母亲,她看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三夫人顺着她的话说:“大小姐太白眼狼了,当初二嫂生她的时候,可是辛苦得很。”

许柔筝含笑看着三夫人:“一会三婶如果能提醒大姐姐多在佛堂跪上半刻,也算是为我母亲分忧了。”

“那是一定,我是她长辈,不像大嫂,舍不得说她。”三夫人表示。

说话间,一抬眸,已经进了国寺。

住持带着一群方丈和沙弥,站在门口迎接。

许府如今身份拔高,故而他们提前派人跟国寺说要来进香,今日寺里就特意空了出来,没有别的香客。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东阁大学士的夫人已经在大雄宝殿等您了。”

许夫人回以佛礼:“有劳大师。”

许靖央听言,微微敛眉。

没想到她母亲还请了东阁大学士的夫人,看来今天她们做了十足的准备,要把她推入一个深渊。

33

许靖央跟着家人来到大雄宝殿。

殿内佛陀垂目,青烟蛇行。

东阁大学士罗夫人裹着紫貂围领,带着自家的女眷仆从上前。

“许夫人,佛香已经点好了,我请了住持讲经,你同我一起吧。”

“有劳罗夫人安排。”许夫人回以笑容。

这次来寺里听经敬香,也是罗夫人主动邀请,所以罗夫人来得早,一应准备都做好了。

罗夫人的眼神朝她身后的女眷看去:“哪位是许大小姐?”

许靖央走过去,罗夫人拿出一串一百零八颗小紫檀佛珠。

“许大小姐,你千万收下,这是我为神策大将军求来的,供在佛前三日,已经开过光了。”

“罗夫人,多谢您。”许靖央不卑不亢。

罗夫人叫她将佛珠套在手上,绕了三圈,又说了些安慰的话,主要是让许靖央别再伤神。

神策大将军威名深远,再加上皇上前几日的表示,这些世家大族闻风而动,更明白许家的价值在哪里。

许夫人面不改色端着笑容,将许柔筝也叫了过去,一并介绍。

罗夫人很给面子,抱着暖炉说了句:“你命好,都是好孩子。”

话说到这里,大家轮流在佛前蒲团跪下叩首,再进香。

轮到许靖央时,她刚跪完起身,许家三夫人就说:“靖央,你理应再替你哥哥求佛,多给他念念往生经。”

当着罗夫人的面,许靖央轻轻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母亲,一会讲经我便不去了。”

许夫人似乎有些担心:“你要一个人在这儿吗?”

她们听讲佛经的要去小佛堂。

许靖央:“竹影和秋云留下陪我,母亲无需担心。”

许家三夫人适时建议:“靠近禅房有一间菩萨殿,那里清净,今日无人,你大可去那儿。”

许靖央的大伯母许梁氏马上说道:“我留下来陪靖央吧。”

许家三夫人走到她身旁:“大嫂,靖央是寒哥儿的亲妹妹,让她念往生经,咱们谁也别去打扰。”

许靖央点头应了。

罗夫人忍不住夸赞:“大小姐与神策大将军好深的兄妹情,她有这样的诚心,神策大将军泉下有知应也欣慰。”

一众人都走了,许靖央抱着手炉,跟着沙弥转去后殿。

再往深走,更加僻静安然,靠近禅房的位置空无一人,菩萨殿里满是香尘。

谢过沙弥以后,许靖央走进去,把手炉交给竹影,提裙跪在了菩萨像跟前。

地藏菩萨专管往生,许靖央垂眸,认认真真地放下了诸多心绪。

直到秋云走过来,在她耳边躬身低声:“大小姐,奴婢瞧了,周围没有沙弥,您去那边的禅房休息片刻可好?您一路走来,大氅后摆早就浸湿了,若生病了才不好。”

许靖央睁开凤眸,回头看了一眼。

她宝石蓝的大氅尾部,确实沁出了一圈深泽。

“好,你和竹影替我去找住持要往生经,等会我回来再念。”

“奴婢这就去。”

许靖央独自穿过菩萨殿,来到后面的禅房。

一排排禅房坐落在寺庙的最里面,空气中除了白雪松香,还飘荡着香火的气味。

许靖央之所以答应得如此利落,是因为她给萧安棠的回信里,邀请他今日来国寺。

她会找机会避开家人,来禅院悄悄地教他,补上之前缺漏的课。

刚走到禅院,就有个小身影迫不及待地从院子里跑出来。

“师父!”萧安棠穿着流丝锦光的貂裘,戴着个可爱的老虎帽。

许靖央先跟他解释:“家里人看得紧,派人守在我身边,我没法悄悄地出门,只好委屈世子来这儿了。”

萧安棠仰着软白色的小脸,笑出虎牙,说:“不委屈,我在哪儿都能学!”

正说着,许靖央抬眸看去,萧贺夜从禅房里出来。

银黑貂裘,领口圈着玄狐毛,束发金冠下,远山寒眉漆黑如鸦羽。

萧安棠道:“我父王也想看我学武!”

萧贺夜走过来:“不会影响许大小姐发挥吧?”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许靖央摇摇头:“王爷能来,是小女的幸事。”

萧贺夜:“一直听安棠说你的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今日叫本王看看。”

他递来三枚铜板,指着不远处枯池中的一缕弯荷。

“打断那里的枯荷,对你而言,应该不难?”

萧安棠在旁边亮着星星般的眼眸:“师父,你露一手真本事给我父王瞧!”

许靖央接过铜板,心里已经泛起思量。

她不能隐瞒自己的真本事,否则萧贺夜会觉得,她太弱了没资格教萧安棠。

她需要这个人脉。

因为许靖央已经仔细思考过,长公主和皇后都有拉拢她的意思,尤其长公主更甚。

可长公主并非英主,相比脾气难以捉摸的萧贺夜,许靖央倒是觉得萧贺夜更有利用的机会。

在他那里,神策大将军为他挡过一记穿心箭是事实。

只是,一旦暴露武功,便会被萧贺夜怀疑。

许靖央沉默两个瞬息,心中已有决定。

她两指夹满三枚铜钱,离荷池很远,手臂对准了枯荷的方向。

嗖嗖嗖——

三声过去,铜钱将枯荷割断。

萧安棠跑过去,朝池子里看,兴奋地说:“师父把荷花切成了三段,父王你看,我早就说师父很厉害!”

萧贺夜方才看的一清二楚。

许靖央的功底,和神策大将军许靖寒如出一辙!

他薄眸深了深:“许大小姐这一手功夫,倒是与你阿兄极像,本王曾见他只用树叶,就能十步之内取人性命,割喉见血,十分凌厉。”

许靖央低下头:“小女正是和阿兄学的。”

萧贺夜没说话。

他岂会不知,这样的功力,没有十年八载绝对练不成。

料想神策大将军参军时才多大年纪?难道那时他兄妹俩就一同学了么?

萧安棠跑过来,缠着许靖央教授功法。

许靖央将他带去旁边,教他如何正姿态,如何利用臂力。

忙了片刻,有随从过来,要带萧安棠去禅房里暖暖身子。

萧安棠不情愿地去了,还嚷嚷着:“师父,我休息休息就来。”

等他走了,许靖央才回身,去了萧贺夜面前跪下。

“请王爷降罪。”

“你何罪之有?”萧贺夜扬眉。

许靖央凤眸漆黑:“小女撒谎了,欺骗了王爷。”

34

萧贺夜不语,许靖央知道他在等她后话。

“先前小女跟王爷说,武艺不精,确实是撒谎了。”

“其实我精通暗器功夫,都是跟着阿兄学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敢随他去边关。”

“我同阿兄相依为命,在府邸里并不受重视,我本打算,跟着阿兄一直留在边关,再也不回来,谁曾想……”

萧贺夜冷冷开口:“为何觉得不受重视?”

许靖央:“我跟阿兄为孪生兄妹,听乳母说,我们两个刚生下来,阿兄就身体孱弱。”

“母亲听了接生婆的话,怪我在娘胎里抢生机,对我格外冷漠。”

她又说了些这些天自己在家的遭遇。

其实无需她说,许靖央也相信,萧贺夜早就打听过了。

他的耳目众多,她现在说出来,不过是加深他的信任。

许靖央低着头,寒风吹拂,她耳垂上金色坠子摇摇晃晃。

“阿兄死后,我不得不回家,之所以争抢,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没人能护着我。”

“没有银子,我就只能想办法,在武院赚些月俸,好在府邸里傍身用。”

“母亲厌我,为了不被她赶走,我便努力在皇上眼前露脸……在边关历练过,我什么苦都能吃。”

她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咽,萧贺夜不语良久。

终于,他说:“站起来,本王不曾说要责罚你。”

许靖央谢过他,提裙站了起来。

她一抬眸,凤眸通红,倒是让萧贺夜看的一怔。

竟哭了?

他看到的许靖央,从来都是外柔内刚的样子,从未见她掉过眼泪。

萧贺夜再看她模样,并不似京城闺秀那样肌肤细腻,双手也有伤疤,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因为她知道不得家人喜欢,所以她宁愿吃苦。

萧贺夜望着她通红的眼眸,拧了拧眉:“擦去眼泪,无需再哭,你以后仍然可以教安棠。”

许靖央顿了顿,忽而低头福身:“我想做的,不仅仅只是世子的武师父,还想做王爷手中的棋子,但求王爷必要时提携,给一缕生机,就足够了。”

萧贺夜薄眸幽深,凝聚冷意。

“在本王手下行事,没那么容易,若要你死,你也同意?”

“士为知己者死,小女要的依仗,还请王爷看在从前阿兄救过您的份上,答应我的请求。”

“许靖央,”萧贺夜竟直呼她名,浑身气质冷冽逼人,“说你的真实目的,否则本王现在就能让人把你捆了。”

许靖央再度跪下:“小女的目的,只有站稳脚跟,待来日王爷大权在握时,将阿兄神策大将军挣来的功名和荣封,从我父亲许撼山身上褫夺下来,交予我手上。”

萧贺夜扬起眉梢:“你这番话,可算得上不义不孝。”

“父亲庸庸碌碌,亲弟弟许鸣铮更不是帅才,许家拥有天大的荣耀和权柄只会是灾难,何况他们没有一人真心祭拜阿兄,只是占据他用生命换来的功劳,肆意挥霍。”

说到这里,许靖央的眼眶,才真正红了。

萧贺夜看着她良久。

“怕不怕吃苦?”

“不怕。”

“也不怕丢性命?”

“愿以王爷为先。”

萧贺夜不语,片刻后,他将自己身上蟠龙玉佩拽下,递来。

“本王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许大小姐若不是聪明人,本王可以帮你,也可以杀你。”

许靖央双手接过,恭敬收进袖里:“多谢王爷垂青。”

萧贺夜临走前,告诉她:“你的家人在寺里藏了一个男人,需要本王帮忙么?”

许靖央摇头:“此事小女一人能应对。”

刚投诚,必须得拿出点手段来。

她跟萧贺夜必须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虽她跟他比起来,能力有限,但也不能让萧贺夜感受到,她事事依靠他。

一个没有能力的棋子,便是没有价值,早晚被弃。

许靖央听到秋云寻她的声音,匆匆福身,转而走了。

她看似脚步轻松,实则心中压了千斤巨石。

分析如今朝局,太子和萧贺夜是亲兄弟,两人在朝中威望都很高。

可惜两人生母——前皇后已经亡故。

如今继后拥有一儿一女,平王在朝中锋芒初露,九公主更是受尽宠爱。

萧贺夜有军功拥簇,地位仅次于太子,甚至如今呼声高于太子。

许靖央想起前世,她被悬挂在城外长杆,死了的那晚,看见城守备四处奔逃,萧贺夜带头起兵,发动政变。

她死了,所以不知道是输是赢。

选择萧贺夜,是为了借助他现在的势,更要承担他逐鹿皇位的危险。

许靖央心思纷乱,回到了菩萨殿。

秋云看着她,上下打量,有些惊讶。

“小姐,您膝上怎有雪泥?”

许靖央:“刚刚不小心绊着了,不要紧。”

竹影弯腰,给她整理衣裙。

一名沙弥走来:“各位贵人,住持请你们速速去大雄宝殿。”

许靖央面色如常地去了,却看见所有女眷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慌乱。

“发生什么事了?”许靖央问大伯母。

许梁氏抓着她的手:“你回来就好,听说寺里藏了贼人,罗夫人的人带了侍卫,正跟方丈们一起寻找。”

许靖央母亲许夫人的眼神扫过来。

“靖央,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许靖央摇摇头:“不曾。”

许夫人没再问她,而是回头跟许柔筝说话,将自己的手炉给了她。

不一会,门口传来喧闹的动静。

罗夫人带来的侍卫,按着一名面貌粗犷,身形矮短的男人进来。

他被推搡跌落在地上,女眷们吓得后退半步,皆捂唇惊呼。

那人已被五花大绑,看起来面貌不善。

罗夫人疾言厉色:“大胆狂徒,这里是佛门净地,你敢在此行窃?来人,送去见官!”

男人急忙嚷嚷道:“夫人饶命啊!小的不是贼人,小的是来来见心上人的,是她写信,说家中不便,故而邀小的来此相见。”

为了证明自己,他说:“信就在小的怀中,夫人一看便知!”

男人说完,贼兮兮的眼神暗中看了看许靖央。

35

男人说自己叫彭虎,心上人写信给他,叫他来此地幽会。

他方才躲在菩萨殿,许夫人得知后拍了拍心口,看着许靖央:“幸好你没跟他遇上,否则为娘如何跟你爹爹交代。”

侍卫从彭虎的怀中果然搜到了一封信。

交给东阁大学士夫人一看,她当即撇开眼,仿佛嫌脏似的。

“太不堪了!怎么能在寺庙里做这种事。”

许夫人皱眉,严肃道:“这样的无赖,就该将他和那名不守规矩的姑娘捆了,一起送去见官!”

罗夫人看她一眼:“他未必说的是真话,这人如此粗俗,说不定是尾随队伍的贼人,想要入寺偷盗,被抓住了才故意胡诌。”

大伯母梁氏也说:“咱们今日带来的,不是自己的姑娘家,就是丫鬟婢女,没人会干这么龌龊的事。”

“还等什么,按住他送去见官!”罗夫人一声令下。

那彭虎焦急地嚷嚷开来:“娘子,你快帮我说句话啊,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押入大牢!”

“放肆!”罗夫人怒目圆瞪,“谁是你家娘子,再敢胡乱攀咬,绝不轻易饶你!”

彭虎眼巴巴地看向许靖央,语气凄苦。

“娘子,事到如今咱们的事也瞒不住了,你快告诉他们,咱们早已私定终身。”

周围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我不认识你。”许靖央英气清冷的面貌,很是平静。

彭虎急了:“你别怕,我相信只要好好求情,你家人能接受我的。”

大夫人梁氏最先回过神来,怒斥:“臭不要脸的贼人,敢破坏我们府里大小姐的清白?来人,堵了他的嘴!”

彭虎拼命叫嚷:“各位夫人,我在边关就认识了靖央,我们原本两心相许,可是神策大将军忽然出事,她不得已回京,我便跟着她一起回来。”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书信相通,却无法见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将我约到这里,说想见我一面,靖央,你说句话啊!”

许靖央凤眸漆黑如水,盯着彭虎。

这样一个身材短小壮实的男人,皮肤晒得发黑,其貌不扬,一口草黄色的牙齿。

她的母亲,亲生母亲!竟然选择用这样的人来破坏她的清白。

许靖央抬眸,清凌凌的眼神看向许夫人时,许夫人忽而觉得头皮发紧。

梁氏的人差点按住彭虎,许靖央却终于开口:“大伯母,别急,我想同他说两句。”

语毕,她迈步上前。

随着她的靠近,彭虎闻到了一股清香,他眼底陡然生出几分贪婪。

虽说收了银子就要好好办事,但如果能真的破坏这位许家大小姐的清白,到时候世俗的舆论和逼迫,她没了名誉,必须得嫁给他!

一想到能享用这么漂亮的美人儿,还能成为许家的大姑爷,更会变成神策大将军的妹夫!

这样泼天的荣耀和富贵,瞬间迷得彭虎心潮澎湃。

“靖央,宝贝儿,心肝儿!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啊。”他喊得越发起劲。

三姑娘许靖姿都忍不住撇开头,怒骂:“他好不要脸,恶心!”

许靖央倒是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那封书信。

她问彭虎:“你说这是我给你的信?”

“千真万确啊!”彭虎拼命点头。

信的开头,写着“暌违日久,未悉近况”八个字。

许靖央指着信上的“暌”字:“你说说看,这个字怎么念?”

彭虎嘴巴一张,竟不知怎么回答。

他不认得!

顿时冷汗直冒。

许靖央:“诸位也看到了,此人身材矮小,双腿粗胖,下盘厚,双掌虎口茧子深,平时必定是从事体力、赶车这样的活计。”

“试问这样的人,如何能看懂书信?岂不可笑?”

大伯母梁氏立刻冷笑:“贼人就是贼人,多半大字不识!”

许鸣玉态度冷冷:“这样的人,应当被剜去舌头,拿去喂狗。”

罗夫人也道:“神策大将军威名在外,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嫡亲的妹子在京城,不少心怀不轨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攀关系,倒是委屈许大小姐了,这贼人真应该送官。”

眼看情况不对,许夫人暗中看了秋云一眼。

秋云咬牙,扑通跪在地上。

“大小姐,您就承认了吧!奴婢亲眼看见您给他写信。”

竹影怒骂:“贱人,你再胡说试试?”

秋云瑟缩一下,却磕头,狠狠心道:“奴婢愿赌咒起誓,大小姐跟彭虎来往密切,之前大小姐乘马车出门,说是去武院,实则都在跟他悄悄见面。”

许柔筝捂唇,惊讶:“之前大姐姐好几次想出门,难道是这个原因?”

秋云:“大小姐,当着神佛的面,您怎么能说假话,奴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连这样的谎话也敢说,这些人要一口气将许靖央毁了。

彭虎更来劲了:“靖央,你嫌弃我苦出身,我能理解,但你不能否认啊,咱们私下定过终身,你说非我不嫁的!”

“有何凭证?”

“这封信就是,我虽大部分字看不懂,但有些字还是明白的,你说你想我,更要嫁给我!”彭虎嚷嚷。

许靖央忽而笑了。

她很少笑,气质总是冷冷的。

原本英气清冷的面孔,因这份笑容,多了些清艳。

“可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话音一转,信被递去梁氏跟前,“大伯母,你瞧瞧,这是不是玉哥儿的字。”

梁氏愣住,接来一看,大惊:“还真是!”

许鸣玉从袖子里,拿出刚刚听经时抄写的经文。

“就是我的字。”

他们拿去给罗夫人瞧,两相比对,罗夫人脸色都气白了。

“这贼人,竟能拿到许家公子的字迹?”

许靖央:“前不久,我曾借过玉哥儿几本字帖来看,想必是我身边有人将他的字帖,当做我的东西偷了出去,仿造出这封信。”

罗夫人马上看向许夫人。

这样的事发生在内宅,是主母管教不严。

手底下怎么能养出那样的奴才,害的还是自家的小姐!

姑娘家的清誉多么重要,难道许夫人不知道?

大概是罗夫人的眼神太过凌厉,许夫人心神猛地一凛。

“秋云!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秋云脸上失去血色,正要说话,罗夫人的侍卫拿着一包东西进来。

“这个人方才藏身菩萨殿,还有一包他的行囊。”

侍卫用剑挑开,里面掉出来两件女子用的肚兜。

36

“脏,太脏了!”罗夫人呵斥,“这里是佛门净地,怎么能私藏这种东西?”

许鸣玉护着许靖央:“他攀扯我大姐姐,这东西也绝不会是我姐姐的。”

许夫人捂着心口,一脸失望:“靖央,你应该做不出这种事吧?”

竹影这时用脚尖挑了两下肚兜,看清楚上面的绣字。

“这不是秋云的吗?”她说。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肚兜的角落着“秋云”两个字。

不光是许夫人,连秋云自己都变了脸色。

东西确实是她的。

许府的丫鬟们的贴身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因为用的料子基本都一样,为了区分,就各自绣上了姓名。

“不是奴婢,奴婢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奴婢从没有给他自己的东西。”秋云彻底慌了。

许靖央眼眶通红:“秋云,原来你才是那个跟彭虎通奸的人?”

“怪不得,刚刚我在菩萨殿,你非要我去禅房休息,原来是想把我支走,方便自己跟贼人幽会。”

秋云声嘶力竭:“奴婢没有!”

许靖央不看她,刺拉拉的目光望向许夫人。

“母亲,秋云是您安排来伺候我的丫鬟,您给我找的这是什么人呐!”

“先偷我的东西,污蔑我的清白,是不是想让彭虎被迫娶了我,她好跟着我陪嫁过去?”

“这是连我的终身大事都算计了,倘若她没偷错东西,今天我的名誉都要毁了。”

她说着,痛苦地晃了晃身子,十分伤心。

竹影马上扶住她,对秋云呵斥:“你这个没了心肝的白眼狼,大小姐信任你,将内室交给你管理,没想到你竟偷东西,跟贼人通奸还要污蔑给大小姐。”

大伯母梁氏连忙过来,揽住许靖央的肩膀。

“靖央别难过,这刁奴和贼人,今日绝对逃不了惩罚!”

许靖央扭身,干脆伏在梁氏肩膀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她声音饱含委屈:“那可是我亲娘!”

许夫人变了脸色:“她不是我指使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东阁大学士罗夫人看许夫人的眼神彻底变了。

一个主母,竟然连下人都拿捏不好?

自己赐过去的人,敢偷小姐的东西,传出去,简直是世家当中头一例!

都是做主母的,罗夫人哪里不懂,丫鬟安排成这样,是压根没上心。

联想到前阵子,京城里沸沸扬扬的传闻,听说这位许夫人偏疼养女,不爱亲生女儿。

罗夫人还以为可能是误会,如今亲眼看见,哪里是误会?

亲女儿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伺候,那养女许柔筝,光是伺候的仆妇就有六个人!

“没想到许夫人这么糊涂。”罗夫人的话,直白刺耳。

许夫人当即觉得有无数根针,扎在自己心上。

“都怪我没约束好下人,来人,把秋云捆起来,带回府中发落!”

许靖央这时抬起头:“带回府中?我要报官!”

许夫人:“万万不可,闹出这种事,报官了是侮辱家族名声。”

到现在了,还想着保全体面。

许靖央偏要闹大。

她落泪:“母亲不妥善处理,才是有辱名声。”

罗夫人暗中瞧着,心觉这个许大小姐,比许夫人懂规矩多了。

厉害的主母这个时候就要马上报官,肃清家风,堵住今日悠悠众口。

没想到许夫人只想瞒着。

这时,住持走来:“各位施主,寺里来了一队官兵。”

众人惊诧。

还来不及去想,怎么会这么巧,国寺地处深山,官兵来是做什么的?

那厢许靖央已经哭嚷说:“母亲宁愿委屈我,也不肯报官替我辩清白,我情愿去死!”

语毕,她提裙跑出殿门,在众多惊呼声中,跳入冰冷刺骨的池水。

佛池很深,带着碎冰的水立刻蔓延过许靖央的头顶。

尖叫声此起彼伏,刚巧那队赶来的官兵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一时间场面无比慌乱。

大伯母梁氏动作极快,她身边的两个婆子将许靖央拉起来。

竹影用提前准备好的大氅裹住了她的身子。

而许靖央,已经适时地“晕”了过去。

等许靖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她躺在自己舒适温暖的房间中,旁边的鎏金紫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炭放了两盆。

从寺庙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假装昏着,实则听着。

事情彻底闹大了。

她大伯母梁氏求官兵彻查,当场就带走了彭虎和秋云。

竹影提到,是三房三夫人刻意引诱许靖央去菩萨殿,所以三夫人竟也被官兵带走了。

罗夫人离开前,狠狠斥责许夫人拎不清轻重。

许靖央知道,这次她一闹,明日全京城都会传开。

她母亲许夫人一直想要攀上罗家这样真正的名门贵胄,他们是世家门阀,无数子弟朝中为官。

许夫人说不定还想把许柔筝嫁到门阀世家里。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

许靖央闭上眼,用内功逼出体内寒气。

今天她故意跳入池水,绝不是冲动而为。

她必须要把事情闹大,越不可收场越好。

许靖央早就知道秋云会动手。

她之前想过,秋云能进内室,许夫人必定会利用她伤害自己。

能怎么伤害许靖央呢?

无非是在她房间偷东西栽赃她,或者,偷她的东西拿出去污蔑她。

第一条路,许夫人暂且没有选择的必要。

所以许靖央猜到了,秋云会偷拿东西。

而许靖央的物品不多,珍贵的玩意都在库房收着。

房间里唯一能拿走,且能污蔑她名声的,不过两样:字帖和贴身衣物。

所以她都做了准备。

许靖央先叫竹影去大伯母那拿了许鸣玉的字帖,放在了桌子上。

另外又安排人,偷了秋云的贴身衣服,拿布裹着放在柜子里。

秋云拿走字帖的当天,就被竹影发现了,不过秋云似乎并没想到要偷拿贴身小衣。

故而许靖央“帮”了她一把。

进菩萨殿的时候,许靖央离开,竹影便返还,将东西藏在了角落里,这才能被罗夫人的侍卫一起找到。

许靖央坐起来,叫竹影进来,拿帕子擦拭下颌的汗水。

寒气尽数逼出体内,她气血通畅,浑身舒泰。

竹影:“大小姐,那人来了,要不要将她叫进来领赏?”

许靖央点头,片刻后,竹影领着一个人进来。

那人跪在许靖央脚前:“奴婢给大小姐请安。”

“你做得很好,”许靖央淡淡夸奖,“作为我的暗棋,帮了我大忙。”

对方抬起头来,露出熟悉的笑脸。

37

春云:“奴婢恨不得扒出自己的心肝为大小姐做事。”

秋云的贴身小衣,就是她帮忙拿到的。

冬云被打死的那天晚上,春云主动找到许靖央,想要顶替冬云的位置。

在大小姐身边伺候,那样的威风气派,足以让人动心。

许靖央就给了她一个效忠的机会。

春云更聪明,她知道一奴不能侍二主。

所以她选择了许靖央,哪怕卖身契还在许夫人手里攥着,但她明白,真正能决定她前途的,是大小姐。

明面上她还是许夫人的人,实际上,早已成了许靖央的棋子。

“竹影,将秋云和冬云掌管的对牌,都交给春云。”

“奴婢谢大小姐!”春云抿起笑容。

当竹影拿来对牌,还给了一袋银叶子时,春云彻底压不住笑了。

“奴婢往后,更会以小姐马首是瞻!”

“你退下吧。”许靖央一声令下,春云叩首告退。

她走后,竹影收敛起笑容:“小姐,春云会老实吗?”

许靖央走到镜子前坐下,梳理着长发。

她慢条斯理说:“竹影你记住,这样为利益而来的人,有更大的利益以后,她也会离你而去。”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她能利用的时候好好利用。”然后找个机会,送她去见阎罗。

竹影似懂非懂,她有些感慨:“不过奴婢没想到,春云真的会为了利益,背叛大夫人,听说她和秋云四个人,从小在府邸里一起长大。”

许靖央笑了。

“你听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吗?”

“奴婢没听过。”

“人性是有弱点的,尤其是这四个条件相当的丫鬟,她们可以一起吃苦,却绝不能看着对方享福,我只需要抛出一个诱饵,就能让她们内斗。”

竹影十分钦佩:“大小姐,您懂得真多!”

有一句话她不敢问,在战场上,神策军之所以能如此披靡无敌,是不是因为她家大小姐如此会运筹帷幄?

许靖央在边关十年,能屡屡获胜,靠的不仅仅是高强的武艺,还很会利用人心。

她熟读兵法,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原则运用娴熟。

一旦让她了解对方将领的性格和脾气,她就有了致胜的法宝秘诀。

那些没有弱点的人,兵力上又不足以跟她抗衡,故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竹影:“小姐,还剩下一个夏云。”

“不用管,春云会对付她,有了秋云的前车之鉴,春云只会觉得夏云是她的威胁。”

许靖央说完,摸着自己枯燥的发尾。

之前在边关很多年,她都没机会好好打理。

回京以后,虽然在竹影的照顾下,好好养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枯燥。

“拿剪刀来。”

竹影递来剪子,许靖央毫不犹豫,将一节食指长的发尾剪掉,扔进火盆里。

“小姐……!”竹影惊愕。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众人对待头发,那可是堪比头颅一般重要的存在。

火舌舔舐,燃烧旺盛。

光芒倒映在许靖央的眼底,烈火怦然,雄雄野心。

“竹影,一个因为母亲不作为,而剪掉头发,又落水高烧昏迷的大小姐,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很可怜?”许靖央问。

竹影瞬间就明白她的目的了。

“奴婢会宣扬出去。”

“替我送信给长公主,就说我病得厉害,无法赴宴,请她见谅。”

许靖央这么一闹,还有了正当拒绝长公主的理由,也不会让长公主感到恼怒。

她既然投靠了萧贺夜,就需要跟别的势力划清界限。

否则,看似借力,实则会因各方冲突,被迫卷入纷争,丧失自己的生机。

许靖央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早已将人心伐谋这一套玩得熟稔。

就算是今日遇到的东阁大学士罗夫人,应该也会不遗余力地将今日之事宣扬。

因为罗家害怕自家姑娘名声被毁,是一定会对外说清楚的,免得被张冠李戴进去。

许靖央闭上眼,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今天假哭的次数太多,该休息休息了。

三房的三老爷,找到了二房来。

“二嫂,我夫人还被关在牢狱里,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家人都担心得不行。”

他平时谨小慎微,这会儿面对许夫人,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敢小声地、焦急地催问。

许夫人正烦恼之际,道:“你先回去等信,一会老爷回来,我就将此事告知,只是一件小事,不会有多大的麻烦,最多今晚就会放出来。”

三老爷却想说自己的顾虑,可又害怕遭到训斥,只好悻悻离开。

他走后,许柔筝脸色苍白地过来。

“母亲,爹爹要是知道这件事,回来后会不会斥责我们?”

毕竟她们这次行动,没有跟威国公事先商量。

“不会的,”许夫人很笃定自家丈夫性格,“我只需要说,许靖央不顾国公府名声,故意闹大,他会生她的气。”

许柔筝轻轻点头。

许夫人按着眉心:“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许靖央,竟然有所防备,这次大意了,损失太重!”

许柔筝没说话,心里想着别的事。

这个时候,萧贺夜迈着黑皂靴,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火烛森森,名贵的沉水香透出缕缕线纹。

皇帝正在看一则密报,刚刚送进宫来。

“夜儿,你看看,又是许家的事。”皇帝也没瞒着,主动将密报递来。

萧贺夜坐在圈椅内,玄袍衣角上,金色绣线隐隐闪耀,一如他低头时,斜飞鬓角,凌厉非常。

他看了一会,放下密信。

皇帝正好有些不悦,道:“国寺里闹出乱子,怎么他们家总是不太平?”

他已经给足许家体面了,神策大将军战死疆场,他也格外心痛,还让全京城守孝,难道这家人还嫌不够?

萧贺夜抿唇:“父皇给的恩赐,没落到实质。”

“怎么才叫实质?”

“应该给神策大将军的胞妹,许靖央。”

“哪里有区别,那是许家女儿。”

“不一样,”萧贺夜说,“许家人不喜这个女儿,他们拿了神策大将军的军功,不肯分给她,想逼她走,才会闹出麻烦。”

想起许靖央,皇帝不由地想到,那次宴会上,她很识趣地求他收回成命。

也正是她给的这个台阶,让皇帝顺着下来,免了全城守孝的事。

对于这个姑娘,皇帝是觉得足够聪明的,起码比她父亲许撼山有眼色。

“除夕那夜,朕赐膳,已经表态了,难道他们还敢轻视?”

“这正说明威国公蠢笨,没有彻底领会父皇的意思,倘若父皇这次不严肃处理,威国公下次还敢折腾,试想许靖央一个姑娘,能怎么抵抗?”

轻视皇权,对于皇帝来说,那是触怒了他的逆鳞。

“这个威国公,朕知道他没什么本事,可他有一个好儿子,否则也坐不到这个位置来,没想到如此糊涂愚昧。”皇帝严肃说。

他当即吩咐太监:“传威国公来见朕!”

语气不太好。

萧贺夜站起身:“父皇先忙,儿臣去探望母后。”

“嗯,”皇帝想起什么,又说,“皇后用心为你相看王妃,你至少别拂她面子。”

萧贺夜的袍角已经掠过门槛,没有回应就走了。

他走在回廊下,深夜的寒风,穿过萧贺夜袍角,身后老太监提的宫灯,摇摇晃晃。

老太监:“王爷为许大小姐说话了。”

萧贺夜看他一眼:“她现在是本王的人了,初次交锋,本王合该替她撑一次场面。”

“是,”老太监又说,“官兵给的证词上,那彭虎污蔑清白的话足够难听。”

萧贺夜脚步顿了顿,想起许靖央那张含泪清冷的面貌。

她哭是装的,他看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却更能察觉她的孤立无援。

不得不用眼泪作为武器伪装自己,对于一个性格外柔内刚的人来说,是一种痛苦。

萧贺夜那一瞬间竟有些怜悯她。

想到这里,他侧眸吩咐老太监:“审讯过后,割了彭虎的舌头。”

38

夜色深浓,皇宫里四处灯火通明。

威国公被大太监领着进入外殿的暖阁候着。

一般臣子都等在这里,等待皇上召见,再过三道门才能进御书房。

本以为皇上召见他是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威国公进入暖阁,先是闻到一阵饭香,随后便看见满桌佳肴。

“公公,这是……?”威国公不解。

大太监拱手,笑得圆滑,不露情绪:“皇上所赐,请国公爷用膳。”

此时已过傍晚,威国公被传召以后直接从府衙进宫,还没来得及用膳。

他心中难免升起几分得意。

皇上真是器重他,怕他没吃饭,还先赐他用膳。

威国公拱手,朝御书房的方向作揖:“臣,谢过皇上体恤。”

他撩袍坐下,净手后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大太监笑眯眯地看着,不一会走了出去。

这期间,威国公想了很多。

自从神策大将军战死,皇上犒劳了他们家许多,功名连连拔升不说,还给予各种优待。

原本他是非常不赞同许靖央贸然假死回京的。

可现在看来,她这一步棋走得真是妙极!

正因为神策大将军逝世,皇上才会把他没有享受到的恩荣,赏赐给他的家人们。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威国公用完膳了,正要起身,却见暖阁门敞开,宫女们端着喷香佳肴鱼贯而入。

威国公愣了愣:“怎么还有?”

大太监跟进来,含笑:“皇上赐给国公爷的,请用膳。”

威国公忙说:“刚刚臣吃过了,多谢皇上,已经饱了。”

但是,不管他说什么,大太监依旧是那句。

“皇上所赐,国公爷吃完便可以回去了。”

威国公压下心中的困惑,重新坐了下来。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老实地拿起筷子饭碗。

这次他没有吃完,那群宫女又端着菜肴进来了。

大太监依旧是那副笑容:“国公爷,吃完以后就可以回去了。”

威国公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公公,臣真的吃不下了,请问皇上何时才能召见臣?”

大太监却只是含笑:“您用膳吧,皇上这会儿无暇召见,只是吩咐国公爷用过膳就能出宫。”

这些菜根本吃不完!

宫女们动不动就端着新菜进来,威国公哪里还吃得下?

他硬着头皮塞了几口,竟觉得想吐。

原本喷香的菜肴,在他眼里成了折磨。

那些饭菜已经堵在了喉咙眼!

偏偏这是皇上赏赐,他不敢吐,大太监站在门口,他硬着头皮吃完了。

谁料,饭桌刚空,那些宫女又来了!

威国公这回慌张站起身,险些把身后的椅子都带倒。

“公公,徐公公!”威国公急忙喊道,“是不是臣做错了什么,惹皇上不悦,还请公公明示。”

大太监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眼尾皱纹深深。

“国公爷,您误会皇上的一番好意了。”

“是,是,臣该死,皇上赏赐,臣竟无福消受,还恳请公公指条明路,看在臣那长子的面子上。”

威国公说几句话,都要停顿片刻,否则就能吐出来。

高大的身躯,微微黝黑的面庞,简直憋得胀红。

快吐了,他实在是不能再吃了,哪怕给大太监跪下来都好。

看他确实到了极限,大太监微微一笑,这才松口。

他使了个眼神,宫女们自觉退出去。

“国公爷,这些饭菜,除夕那夜皇上曾赏赐给许大小姐。”

“是,这个臣知道,”威国公忽而反应过来,肃声,“难道是臣那个不孝的丫头哪里做得不好,惹皇上不高兴了?”

大太监笑呵呵地看着他:“哪儿能,皇上惋惜神策大将军战死,对他胞妹许大小姐那可是极为看重。”

“正因为这样,皇上才不愿看见许大小姐受委屈啊。”

威国公更是一头雾水了:“她受委屈?何时的事?”

大太监反而瞧着他:“今日国公爷夫人带着大小姐去国寺进香,发生了什么,您还不知?”

威国公瞬间如同被点醒。

原来症结在这里!

看来是闹出乱子,把皇上都惊动了。

“臣这就归家,询问清楚。”

“国公爷可要好好待许大小姐,否则皇上再过问……”

“臣明白利害关系,靖央是臣的长女,疼爱都来不及,更不会看着她受委屈而不管!”

说罢,威国公拱手,大太监这才侧开身子,允许他离开暖阁。

一路上,威国公都绷着面色,紧紧抿唇。

等上了轿子离宫,到无人的街道角落,他才让小厮们停下来。

高大的身躯刚窜出轿子,就扶着墙呕吐起来。

半条魂都吓没了,背后一片冷汗津津。

夜色更深了。

许夫人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院子里看一眼。

青嬷嬷守在她身旁:“夫人,您先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老爷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许夫人拧着帕子。

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按照平时,威国公早已归府了。

怎么现在还没回来?也不派个小厮回府说一声。

这时,门帘被人挑起,许夫人带着希冀的眼神看过去。

原来是她的小丫鬟,说:“柔筝小姐来了。”

许柔筝捧着暖炉走进来,卸去披风,担心问:“母亲,爹爹还没回来吗?”

“没有,”许夫人有些泄气,“得再等等。”

许柔筝皱起柳眉:“官府那边至今不肯放人,三婶还没回来,母亲,若爹爹一直没回家,咱们得先派人去官府打点。”

要是让彭虎说出不该说的,她们就完了。

许夫人也正是想到这茬,刚要说话,门帘被人狠狠掀了起来。

咣的一声,帘子砸在旁边的门框上。

许夫人和许柔筝吓了一跳,朝门口看去。

威国公脸色黑沉沉地走进来。

“老爷,你总算回来了,”许夫人走过去,解释道,“今日去国寺进香,发生了一件事,你那好女儿靖央,她竟然……”

啪!

许夫人话都没说完,威国公就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手劲哪怕收着,也比寻常人要厉害。

许夫人被他打得猝不及防,朝旁边跌去,扑倒花瓶。

哗啦一声,四分五裂。

许柔筝和青嬷嬷都惊住了。

“母亲!”许柔筝去搀扶她。

许夫人捂着脸,发丝狼狈地垂在面颊边。

“老爷?你打我?”她不可置信地瞧着威国公。

威国公指着她,目眦欲裂地怒喝:“你险些害死我!”

39

许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此话何意!?”

“你还好意思问?我且问你,今日在国寺里闹事的彭虎,是谁找来的?”

许夫人捂着脸,眼神忽而闪烁不定,心虚的睫毛发颤。

许柔筝:“爹爹,这跟母亲无关……”

“闭嘴!”威国公怒喝,“我只问她,让她自己说!”

他生气时,看谁都不顺眼。

事已至此,许夫人也不想再瞒着,索性彭虎必须解决,威国公肯定要知道!

她揩去嘴角的血沫,扶着许柔筝的手站起来。

“是我安排的,又如何?”

“为什么!你破坏了靖央的名声和清白,对咱们威国公府有什么好处?”

“老爷,我又没做错!如果不这么安排,你以为靖央那个脾气,会甘心嫁给吕家的公子吗?”

许夫人说到这里,委屈地哭了出来。

她满心满眼都是为了许家,结果还挨了威国公一巴掌。

许夫人:“吕家身份低,那吕家公子又是二娶过的,靖央必不肯依从这门亲事。”

“我就想着,叫彭虎先跟她传出些不好听的绯闻,到时候舆论逼迫,她不会好受。”

“这个时候再将吕家公子抬出来,这是她眼下能选择的唯一良配,靖央定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同意这门亲事,我们将她送走,就轻而易举了。”

威国公狠狠拍桌,气得额头青筋毕露:“这就是你的主意?你这愚蠢的妇人,要做这种事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可知,皇上都知道了,专门为此事传召我!”

许夫人惊讶:“这么小的事,也值当惊动皇上?”

不就是国寺里抓住一个登徒子的事吗,皇上还要亲自过问?

她忙问:“皇上可有为难老爷,他说了什么?”

一提这个,威国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皇上什么也没说,我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正因为如此,事情才格外严重,皇上用软手段警告我,再有这样的事,他肯定绝不客气!”

叫他一直吃御膳,绝不是恩赐,而是一把悬在脑顶的铡刀。

仿佛在反复问威国公:知不知错?

威国公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全都是家中这个蠢妇害的!

“我没想到会闹的这么大……”许夫人后悔了。

她以为,最多是罗夫人知晓,而罗夫人性情严肃,并不爱说人长短。

谁能想到竟然连皇上都知道了。

“现在皇上觉得我们亏待寒儿的亲妹妹,等着我们拿态度!你自己瞧着办吧!”

威国公转身要走,许夫人连忙拽住他衣袖:“老爷,您不管了?可三弟妹还关在牢里,还有那彭虎,必须处理。”

“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威国公愤愤离去,再度把帘子甩的砰响。

许夫人脸色发白,踉跄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许柔筝看她紧攥自己的手,低声安抚:“母亲,您别着急,爹爹只是说气话,不会不管的。”

威国公比任何人都希望保全国公府的名声,他一定会让彭虎死。

许夫人眼泪簌簌,脸颊微肿,万分难受。

许柔筝:“大姐姐竟以死相逼,叫这事没法收场了。”

听到这话,许夫人立时含着泪问:“筝儿,你说这事我做错了吗?也是老爷同意将靖央嫁出去,我才早早地操办这件事。”

“那吕家公子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他算是他们那一房的独苗,靖央嫁过去就是主母,难道我还对不起她?”

许柔筝摇摇头:“母亲待她很好,爹爹也没怪你,只是怪咱们没提前跟他商量。”

许夫人兀自喃喃:“她都二十又四了,吕家是她能选择的最好的门第,放眼整个京城名门,谁会要个老姑娘!”

“又是从边关回来的,就是长得有些姿色,但规矩很差,我都是为了她啊,怎么没人理解我的苦心。”

许夫人边说,边哭得厉害。

最后更是拍打心口,想将堵在喉咙的那一口淤堵之气舒出去。

她嫁给威国公二十多年,从未挨过他的打。

今天彻底将她的面子打落了。

越想,许夫人越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心头的位置突突跳。

许靖央就是她生的讨债鬼。

许夫人哎的一声没叹完,就昏死过去。

瞧着她面如金纸,从椅子上滑倒,许柔筝惊呼:“快来人!母亲晕倒了!”

主院一整夜兵荒马乱,许靖央却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她门窗紧闭,长公主身边的张嬷嬷上门慰问,许夫人病着不出席,府邸里没有女主人招待贵客,让威国公很是头疼。

不得已,他亲自见了张嬷嬷,许靖央身边的竹影也在。

“国公爷,”张嬷嬷行礼,“许大小姐的身子可还好?长公主命老奴送来这些补品。”

威国公脸色满是疲惫:“有劳长公主挂念,小女高烧不退,今日还昏昏沉沉地歇着,等她好起来,定叫她去亲自给长公主谢恩。”

张嬷嬷连连摆手:“您言重了,长公主叮嘱许大小姐千万养好身子,老奴也得多嘴一句,国公爷您是许大小姐的父亲,只有您疼她,她才好得更快些。”

威国公被皇帝整怕了,更不敢得罪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

不管张嬷嬷说什么,他都只能不停地点头:“……是,是,我肯定会多多关心她。”

张嬷嬷留下两箱礼品告辞,竹影被吩咐送她到门口。

待威国公走了,张嬷嬷才主动问竹影:“许大小姐一切都好吧?如有难处,可一定要说,我们殿下会为她做主的。”

竹影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嬷嬷说的奴婢明白,也多亏还有长公主殿下想着大小姐,我们大小姐这次心伤狠了,昨夜高烧时哭个不停,还剪了自己的一撮头发,若不是奴婢拦着,都怕大小姐会寻短见……”

张嬷嬷吓了一跳。

她忙问:“这样严重?叫郎中来看没有?”

“看过了,”竹影回答得模棱两可,“涉及大小姐清白之事,夫人处理得不轻不重,换做是谁都会难受。”

张嬷嬷感同身受。

女儿家的清白乃是大事,被登徒子污蔑,又被身边的丫鬟背叛,听说许夫人还想压着不报官。

碰上这样的娘,许大小姐真可怜!

张嬷嬷感慨道:“你可一定要劝你们大小姐想开,若有委屈,就来长公主府,殿下会为许大小姐撑腰。”

“多谢嬷嬷,也谢过长公主。”

竹影将张嬷嬷送到国公府门口,皇后派人从宫里送来的慰问也到了。

而且还是皇后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出马。

张嬷嬷跟对方打了个照面,都是微微一笑,彼此行礼后擦肩而过。

待回到长公主府,宴会正热热闹闹地进行。

长公主看见张嬷嬷回来,起身借口更衣,就去了内阁里。

“东西都送去了?可有见到许大小姐的面?”长公主问。

张嬷嬷摇头:“威国公府乱成一锅粥了,连主母许夫人都病了,是威国公亲自接见的奴婢,看他的样子,许大小姐病得不轻。”

“不过,奴婢离开国公府时,看见皇后娘娘的人也到了。”

正在整理发钗的长公主,手微微顿住。

她眼眸微微流转乌光:“张嬷嬷,你说这个许靖央,会不会是装病?借机能跟本宫避嫌,又可以不得罪皇后。”

40

长公主与太子更亲厚。

皇后所生的平王,近两年锋芒初露,朝中党羽渐渐多了起来。

她二人虽是姑嫂关系,可天然存在着竞争。

聪明人不站队,就要避嫌。

长公主觉得许靖央有那个脑子。

张嬷嬷思索:“不会吧?即便是许大小姐要站队,理应更亲近长公主才对,她回城那日,多亏长公主替她撑腰,否则早就被国公府的人欺负死了。”

想到当时许靖央的孤立无援,长公主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许靖央聪明,但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分析利弊。

张嬷嬷又说:“许大小姐真是被气着了,自己清白受辱,许夫人起初还要压着不报官,听竹影说,许大小姐高烧时伤心到糊涂,拿剪子剪头发。”

长公主保养得宜的面孔惊愕一瞬。

她摇头叹气:“这姑娘烈性,有点合本宫的脾气。”

张嬷嬷跟着点头:“可不是,有这样的生母,许大小姐也可怜。”

听了这番话,长公主对许靖央的猜忌和怀疑也荡然无存。

“且再看看吧,太子何时南巡回来?”长公主陡然转了话锋。

“约莫就是下个月了。”

“那好,等他回来,本宫要让他跟许靖央见一面。”

“长公主是想让那位许大小姐做太子侧妃?”

毕竟太子妃已有人选,正在外面的宴席上坐着,乃是邓老太傅的嫡孙女。

邓家六代为官,老太傅在朝中门徒无数,邓小姐自幼就经常出入宫廷,跟太子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个人的亲事定于后年春举行。

长公主望着镜中喃喃:“平王党羽渐多,对太子不利,许靖央代表新贵,是最合适的太子侧妃人选。”

威国公的爵位,九代都可以世袭,这可是大燕朝开国以来头一份。

平王还没娶妃,皇后对许靖央示好,多半也是为了将她拉拢过去。

张嬷嬷却说:“平王比不上太子殿下,咱们宁王可是太子殿下的亲弟弟,现在宁王统管三军,又多了神策军这一脉强兵,太子殿下可高枕无忧。”

长公主但笑不语。

兵权,握在谁手上,都不如握在自己手上好用。

*

白雪纷飞,外面世界一片白练素华。

许靖央穿着宽大的衣袍,站在桌前临摹练字。

她身姿清瘦,水墨色的裙摆落地,堆叠如纸张般。

漆黑鬓发上,簪着两根碧玉钗,愈发衬托的她整个人玉骨挺立,清冷英气。

距离国寺之事,已经过去了三日,府邸里慌乱了好几天,总算在今日安静下来。

听竹影说,彭虎在狱中自裁,将罪名全都包揽在自己身上。

不知是谁割了他的舌头,拿糠堵住了他的嘴。

竹影十分解气地说:“该,就应该这么对他,登徒子,敢破坏姑娘清白,多的是人要他性命!”

至于秋云,早在进牢狱的第一晚,就自缢吊死了。

她太害怕,连审都没被审,先吓得畏罪自裁。

许靖央问:“三婶也被送回来了?”

竹影颔首,压低声音:“听厨房的阮妈妈说,三房三夫人是被抬回来的,衣服都……浸湿了。”

浸湿了?许靖央扬起柳叶眉,心中嗤笑。

她这个三婶,仗着许夫人狐假虎威,自己一旦遇到事,最先腿软昏厥。

“对了,小姐,阮妈妈还说,那天夫人犯了心疾以后,柔筝小姐漏夜出门,回来时手上就多了几包草药,夫人喝了当天晚上就见效,次日便清醒了。”

许靖央眯起眼眸:“那么晚了,她从哪个铺子买的灵丹妙药?”

竹影摇头,表示不知。

许靖央沉吟。

她一直对许柔筝的医术抱有几分怀疑。

虽时常听她爹娘挂在嘴边,说许柔筝如何如何治好了她父亲威国公的双腿,可许靖央从未亲眼见过她展露医术。

既有本事,为何要去外面拿药?莫非是见了谁?

她一个孤女,按照许柔筝自己所说,无父无母,出身凄苦。

若真的会医术,又是同谁学的?

许靖央眼眸一转,跟竹影附耳说:“我要设个局,试一试她的本领从何而来,你替我去办件事……”

许靖央她母亲许夫人,这几日也没闲着,日日都去国寺跪着求佛,美其名曰忏悔。

一跪就是大半日。

来来往往的香客都能看得见,她这个虔诚的母亲,衣着素简,为了能让女儿许靖央的病早日好起来,长跪不起。

今日下过雪,傍晚的时候,许夫人坐着小轿回来了。

一进主屋,青嬷嬷立刻拿来艾灸,给她敷通红的膝盖。

许鸣铮看到母亲膝盖上的淤青,立刻就坐不住了。

他咬牙:“母亲何必为了她做到这个程度,她配吗!”

许夫人凌厉地看他一眼:“我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整个威国公府的名声,现在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你不许闹事。”

许鸣铮气愤甩袖,呼吸急促,只觉得憋屈极了。

许柔筝在旁边揉捏许夫人的肩膀。

她眼睛通红:“母亲,您明日还去吗?”

“得去,许靖央一日不露面,你父亲就一日不会松口。”许夫人摇头,有些疲倦。

这些天,威国公也不来主院见她,而是日日都宿在潘姨娘那。

幸好潘姨娘无法生育,对许夫人构不成威胁。

许鸣铮闻言,更加恼怒:“她就是故意的,不过是落个水而已,用得着病那么久?这些日子躲在房间里,多半就是要看母亲被爹爹折腾吧,可算遂她的意了!”

“别让我找到机会收拾她,否则我新仇旧恨,连着冬云的那份,一起算在她头上!”

许夫人立刻严肃呵斥:“铮哥儿!你别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刚出了这种事,你爹爹还没消气,不许你去触霉头。”

许鸣铮不说话。

“听见没有?离那许靖央远远的,暂且别去招惹她!”许夫人一再强调。

许柔筝开口:“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弟弟。”

许鸣铮这才点头:“知道了,母亲。”

敷完膝盖,许夫人疲惫至极,被青嬷嬷伺候着睡下了。

许柔筝和许鸣铮一起离开主院。

走在风雪飘摇的长廊下,许鸣铮忽而道:“一想到许靖央欺负母亲,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许柔筝看向他:“好弟弟,你何苦跟她争,咱们争又争不过,你知道的……她挣了功勋,父亲正看重她呢,咱们谁也比不上她在父亲心里的地位。”

寥寥几句话,将许鸣铮心中的无名火拱的极高。

他脸色阴沉咬牙:“我偏不信了,这次我暗着来,看她怎么怪到爹爹母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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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qqqq
qqqqqq
2025-10-10 23:17
难得不错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