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墨,打小在周家村长大,爹娘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我上头有个姐姐,早早嫁去了邻村,家里就剩我跟爹娘守着二亩薄田过日子。后来村东头开了家砖窑厂,我嫌种地挣得少,就去砖窑厂当了烧砖的匠人,那年我刚满二十,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就是嘴笨,见了姑娘就脸红。
我们村不大,拢共就几十户人家,村西头的沈大夫是村里唯一的大夫,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生疮闹肚子的,都得找他。沈大夫家就一个闺女,叫沈清沅,比我小两岁,长得白净,头发又黑又亮,平时总穿着一身蓝布褂子,安安静静地跟在沈大夫身后,要么帮着抓药,要么给病人递水,说话细声细气的,是村里后生们都惦记的姑娘。
我娘早就看上了清沅,几乎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得提一嘴:“墨啊,你看沈大夫家的清沅多好,又文静又懂事,手脚还勤快,上次我去抓药,她见我咳嗽,还特意给我熬了梨水,多贴心。要是
我每次都扒拉着碗里的饭,挠着头笑:“娘,您别瞎想了,人家是大夫家的闺女,识文断字的,我就是个烧砖的,手上全是老茧,身上总带着股烟火气,人家能看上我吗?”
我娘就放下筷子,伸手拍我一下:“你咋这么没出息?烧砖咋了?烧砖也是凭力气吃饭,你踏实肯干,一个月能挣不少工钱,不比那些游手好闲的后生强?等下次沈大夫来家里给你爹看腰,娘就跟他提提这事儿,说不定沈大夫就看中你这实在劲儿了。”
我爹在一旁抽着旱烟,慢悠悠地说:“你娘说得对,沈大夫是个实在人,不看重那些虚头巴脑的,只要你对清沅好,这事说不定真能成。”
我嘴上没接话,心里却偷偷乐,其实我早就喜欢清沅了。有一次我在砖窑厂干活,不小心被砖块砸了脚,疼得直咧嘴,是清沅跟着沈大夫来的,沈大夫给我包扎的时候,她站在一旁,小声问我:“周墨哥,疼不疼?我给你拿了块薄荷膏,抹上能舒服点。”说着就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递给我。那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山里的泉水,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愣是没说出一句“谢谢”。
砖窑厂的活儿本来就累,夏天尤其难熬。那年夏天特别热,太阳跟个火球似的挂在天上,把地面烤得滚烫,踩在上面都能烫得人直跳脚。砖窑里的温度更高,进去一趟就跟蒸桑拿似的,浑身的汗就没断过,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那天中午,老板见大伙儿实在熬不住了,就拍着巴掌喊:“都歇着吧,下午放半天假,天太热了,别中暑了。”我们一听,都高兴得直咧嘴,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我从砖窑厂出来,浑身是汗,黏糊糊的难受,衣服贴在身上,痒得慌。路过村头的井时,我打了桶水浇在头上,可还是觉得热,就想往村后的山塘去洗个澡。那山塘在村后的树林里,水是山泉水,凉丝丝的,平时没多少人去,只有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偶尔会去那边游泳,姑娘们都嫌那儿偏,从不往那边去。
我揣着毛巾,脚步轻快地往山塘走,树林里的树叶长得茂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树叶的清香,比砖窑厂凉快多了。快到山塘的时候,我就听见塘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撩水。我心里纳闷,这时候谁会来这儿?按理说,下午大伙儿要么在家歇着,要么去地里干活,怎么会有人来山塘?
我放慢脚步,悄悄扒着树叶子往塘里一看,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塘里竟然是沈清沅!她背对着我,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发梢还滴着水,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连带着周围的水面都泛着光。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手里的毛巾“啪嗒”掉在地上,心脏“砰砰”直跳,赶紧往后退,想悄悄溜走,结果脚下没注意,踩断了一根树枝,“咔嚓”一声响,在安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塘里的沈清沅猛地回过头,看见我扒在树后,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脸瞬间就红了,紧接着尖叫了一声:“啊!你是谁?”
我吓得魂都没了,也顾不上捡地上的毛巾,转身就往树林外跑,一边跑一边结巴地说:“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清沅,我……我这就走!”
我跑了一路,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又羞又怕,手心全是汗。我心想这下完了,清沅肯定以为我是故意偷看她洗澡,沈大夫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更别说娶她当媳妇了,以后我怕是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我娘见我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就问我:“你咋了?跟丢了魂似的,不是去山塘洗澡了吗?怎么没洗干净就回来了?”
我不敢跟我娘说实话,只能含糊地说:“没啥,娘,就是山塘那边有人,我就回来了。”
我娘疑惑地看着我:“有人?谁啊?”
“我……我没看清。”我说完就赶紧溜回自己的屋里,关上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我一会儿想,清沅会不会哭着去找沈大夫告状?一会儿又想,我当时要是没踩断树枝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发现我了。越想越懊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天起,我好几天都不敢出门,砖窑厂的活儿也请假了,就怕在村里遇见沈清沅和沈大夫。我娘见我整天闷在屋里,就催我:“你咋不去上工?在家待着干啥?是不是有啥事儿瞒着我?”
我实在瞒不住了,就拉着我娘,把那天在山塘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就低着头,等着我娘骂我。
没想到我娘听完,非但没骂我,反而拍着大腿笑了:“你这傻小子,这有啥好怕的?说不定是缘分呢!”
我愣了:“娘,这都啥时候了,您还笑,清沅肯定恨死我了,沈大夫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来找我算账?”
“你别急,”我娘坐在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沈大夫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清沅也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你又不是故意的。这样,明天我买二斤红糖,去沈大夫家一趟,跟他们说说这事儿,赔个不是,顺便提提你俩的事儿,说不定就成了呢?”
我赶紧摆手:“娘,别去了,现在去不是自讨没趣吗?清沅肯定不想见我。”
“你懂啥?”我娘瞪了我一眼,“这事越拖越糟,早说清楚早好。再说了,娘早就想跟沈大夫提你俩的事儿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说说。”
第二天一早,我娘真的买了二斤红糖,揣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沈大夫家。我在家坐立不安,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听见沈大夫骂人的声音。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我娘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我赶紧迎上去:“娘,咋样了?沈大夫没生气吧?”
我娘放下红糖袋子,笑着说:“你猜咋着?沈大夫压根没生气,还说你是个实诚孩子,肯定不是故意的。清沅那丫头,见了我还脸红呢,低着头不说话,我跟沈大夫提了你俩的事儿,沈大夫说,得问问清沅的意思。”
我一听,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可还是有点担心:“那清沅咋说?”
“清沅没直接说,就是红着脸跑回屋了,”我娘说,“沈大夫说,这丫头八成是有意思,让我再等等,他再问问。”
我心里偷偷乐,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清沅真的不怪我吗?
又过了两天,我去砖窑厂上工,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沈清沅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像是在等什么人。我心里一紧,想绕着走,可她已经看见我了,朝着我这边看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低着头,小声说:“清沅,那天的事儿,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清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双手绞着布包的带子,小声说:“周墨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那天也不该去山塘洗澡,那本来就是你们小伙子去的地方。”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敢跟我对视,赶紧移开了视线。
“我……我娘前两天去你家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又说。
“我知道,”沈清沅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这个是薄荷膏,上次你脚伤了,我给你的那个,你用完了吧?这个是新的,你拿着,在砖窑厂干活,要是觉得热,抹点能舒服点。”
我赶紧伸手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一下子又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谢你,清沅。”
“不用谢,”沈清沅说完,就转身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小声说:“周墨哥,你要是不忙,晚上可以来我家,我爹说想跟你聊聊。”
我心里一喜,赶紧点头:“好,好,我晚上一定去。”
那天下午,我在砖窑厂干活,浑身是劲,嘴角一直咧着笑,工友们都问我:“周墨,你今天咋了?跟捡了钱似的。”我只是笑,不说话,心里美滋滋的。
晚上下班,我特意回了趟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让我娘给我找了双新鞋,才往沈大夫家走。走到沈大夫家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沈清沅,她见了我,红着脸说:“周墨哥,你来了,快进来。”
沈大夫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正在看书,见我进来,就放下书,笑着说:“周墨来了,坐吧。”
我坐在椅子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沈清沅给我端了杯茶,就站在沈大夫身后,低着头。
沈大夫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周墨,你在砖窑厂干活,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
“回沈大夫,一个月能挣二十块钱,除了自己花的,都能交给家里。”我赶紧回答。
“嗯,”沈大夫点点头,“我听说你干活挺踏实,从不偷懒,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实在孩子。”
“都是应该的,沈大夫。”我说。
“清沅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没干过啥重活,”沈大夫又说,“不过她懂事,会照顾人,要是你们俩成了,你得好好对她,不能让她受委屈。”
我心里一紧,赶紧说:“沈大夫,您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对清沅的,我挣的钱都给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沈清沅在一旁,脸更红了,轻轻拉了拉沈大夫的袖子。
沈大夫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清沅也跟我说了,她对你印象挺好。既然这样,我就做主了,等秋收之后,就给你们俩办婚事,你看咋样?”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沈大夫这么快就同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点头:“好,好,都听您的,沈大夫。”
从沈大夫家出来,我感觉像是在做梦,脚步都轻飘飘的。沈清沅送我到门口,小声说:“周墨哥,以后你要是有空,就来我家,我给你熬梨水喝。”
“好,”我看着她,笑着说,“清沅,谢谢你。”
她红着脸,转身跑回了家。
我一路跑着回了家,推开门就喊:“娘,爹,沈大夫同意了!他同意我娶清沅了!”
我娘和我爹一听,都高兴得不行,我娘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我就说嘛,这是缘分,你看,成了吧!”
秋收之后,我和沈清沅的婚事如期举行。那天,村里的人都来贺喜,砖窑厂的工友们也来了,热热闹闹的。我穿着新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去沈大夫家接亲,看见沈清沅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心里甜滋滋的。
拜堂的时候,我掀起她的盖头,看见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正看着我笑。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年夏天的山塘,想起了她泡在水里的样子,想起了我踩断树枝时的慌张,突然觉得,所有的巧合,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婚后,清沅特别贤惠,每天我去砖窑厂干活,她都会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饭,晚上我回来,她会给我端上洗脚水,帮我揉肩捶背。有时候我在砖窑厂受了累,回家跟她抱怨,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给我熬梨水,说:“周墨哥,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岳父也常来家里,有时候会给我爹看腰,有时候会跟我聊砖窑厂的活儿,还说:“周墨,要是砖窑厂的活儿太累,就跟我说,我教你认认字,以后说不定能帮我打理药铺。”
我摇摇头,说:“爹,不用,烧砖挺好的,我力气大,能挣钱养清沅,养这个家。”
清沅在一旁笑着说:“爹,您别操心了,周墨哥喜欢烧砖,就让他去,我在家好好照顾他。”
后来,砖窑厂的老板见我干活踏实,又肯动脑筋,就提拔我当了工头,工资涨了不少。我用攒下来的钱,在村里盖了新房,还买了两头牛,日子越过越红火。
有一年夏天,特别热,跟我和清沅相遇的那年一样热。我从砖窑厂回来,清沅正在院子里浇花,看见我回来,就笑着说:“周墨哥,天太热了,我给你熬了绿豆汤,放凉了,你快喝一碗。”
我走过去,接过碗,喝了一口,凉丝丝的,特别舒服。我看着清沅,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亮,脸上带着笑,比当年更漂亮了。
“清沅,”我说,“你还记得那年夏天,你在山塘洗澡的事儿吗?”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伸手拍了我一下:“你咋又提这个?那时候多丢人啊。”
我笑着说:“不丢人,要是没有那事儿,我还娶不到你呢。那是咱们的缘分,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低下头,笑着说:“就你会说。”
后来,我们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像我,憨厚老实,女儿像她,白净漂亮。孩子们大了,我就跟他们讲我和清沅的故事,讲那年夏天的山塘,讲我踩断树枝时的慌张,讲岳父同意我们婚事时的激动。孩子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说:“爹,娘,你们的缘分真有意思。”
现在,我和清沅都老了,头发也白了,可每天我还是会牵着她的手,去村后的树林里散步,路过山塘的时候,我们会停下来看看,想起那年夏天的事儿,都会忍不住笑。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那年夏天,我没有去山塘洗澡,要是我没有踩断树枝,要是岳父没有同意我们的婚事,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可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要是,所有的巧合,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缘分。
那年的误撞,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点燃了我和清沅的爱情,也点燃了我们一辈子的幸福。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儿,就是那年夏天,去了村后的山塘,遇见了沈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