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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人笔记|1.2亿差价的背后:财务总监的72小时生死账本

01风暴前夕 · 平静下的暗流下午五点四十七分,财务中心的日光灯陆续熄灭。Wendy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夕阳斜斜地切进二

01

风暴前夕 · 平静下的暗流

下午五点四十七分,财务中心的日光灯陆续熄灭。

Wendy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夕阳斜斜地切进二十六层的办公室。金色的光线恰好停在办公桌边缘,将堆积如山的报表分割成明暗两个世界——左侧是已完成的三季度合并报表,右侧是等待审核的子公司预算草案。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美式咖啡,杯沿上留着半圈淡淡的口红印。这是今天的第四杯。

窗外,这座城市的晚高峰正在上演。高架桥上的车流如同发光的血管,缓慢而固执地向城市的各个角落输送着疲惫。Wendy看着其中一条车流——那是通往城西科技园的方向,也是她负责财务监督的锐科微联科技的所在地。

她下意识地点开了锐科微联的实时经营看板。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今日订单额187万,回款率62.3%,研发项目进度78%……这些数字对她来说不仅仅是指标,而是一整套能呼吸的生态系统。每一个百分点的波动背后,都可能是某个产线的异常、某个客户的延期,或是某个技术攻关的突破。

而此刻,这些数字安静得有些异常。

手机震动时,Wendy正在核对锐科微联第三季度的研发支出明细。

她瞥了一眼屏幕——董事长周国平的私人号码。这个时间点,通常不会有电话。

“Wendy,还没走?”周国平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沉稳,但背景里隐约有纸张翻动的急促声响。

“周董,锐科微联下个月的现金流预测还需要调整。”Wendy条件反射般进入工作状态,“他们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比上季度增加了——”

“锐科微联的事情,我们换个思路。”周国平打断了她,语气里有种刻意的轻松,“集团刚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出售锐科微联60%的股权。买方已经基本确定了,奇途资本。”

Wendy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及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这么突然?”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是哪个业务板块的战略调整吗?”

“战略需要。”周国平用了那个所有决策的终极解释,“对方给了很好的报价,集团需要这笔现金流。你的任务是在一周内完成初步财务评估,下周四之前我要看到完整的估值报告。”

“一周?”Wendy的语速加快,“周董,尽职调查至少要三周,光专利技术的估值就需要——”

“时间就是金钱,Wendy。”周国平的声音压低了些,“奇途那边已经做过了外围调研,他们看中的就是锐科微联的AI算法。你只需要把我们账面上的东西,整理得……有说服力一些。”

那句话里有个几乎听不见的停顿。

Wendy的背部离开了椅背。

电话挂断后,她在黑暗里坐了整整三分钟。

然后她点亮了所有的灯。

锐科微联的财务报表在屏幕上展开。过去三年的数据像三条平行的河流——营收稳定在每年1.2亿左右,净利润维持在300万到500万之间,毛利率42%,净利率不到4%。典型的研发型企业模型:高投入、慢回报、长周期。

但Wendy知道这些数字没有说出的故事。

她点开了那个被标记为“项目启明”的文件夹。里面不是标准的会计凭证,而是她这两年来私下整理的资料:技术评审会的纪要、专利局的公示文件、甚至还有她从研发总监那里“套”来的算法测试数据。

锐科微联的核心资产是一套工业视觉检测算法,代号“星洞”。财务报表上,它的成本是过去五年累计资本化的研发支出——6800万。但在最近一次行业技术评选中,“星洞”在精度和速度两个关键指标上,超过了德国和日本同类产品至少15%。

而奇途资本,这家以精准狙击技术独角兽闻名的PE,显然嗅到了什么。

Wendy调出奇途资本过往的投资案例:三年前收购起益生物,估值溢价率达到惊人的380%,依据是一项二期临床的专利;去年入股云智微能科技,给出的市盈率是同行业的2.3倍。

他们从不买“现在”,只买“未来”。

她开始快速计算:如果按照传统市盈率法,以锐科微联三年平均净利润400万、给予行业平均15倍PE计算,估值仅为6000万。60%股权对应3600万。

但如果是奇途资本……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微信,来自周国平的特别助理徐静:“Wendy,周董让我提醒您,这次交易对集团至关重要。估值方面,希望能够体现锐科微联的长期战略价值。”

长期战略价值。

Wendy盯着这六个字,忽然想起半年前的一次高管会议。当时讨论锐科微联是否需要引入战略投资者,周国平在最后总结时说:“有些资产的价值,不能只看账本。”

她的鼠标滚轮停在一行备注上。

“关于‘星洞’算法V3.0版商业化落地的可能性评估”——这是财务部去年做的内部报告,结论是:“技术领先性明确,但市场接受周期预计需24-36个月,建议继续以研发项目核算,暂不确认为无形资产。”

会计准则第6号:无形资产确认必须满足“能够带来经济利益”且“成本能够可靠计量”。

锐科微联的律师曾坚持认为,在未签订实质性商业化合同前,“星洞”只能作为研发支出。但研发总监王建曾私下对她抱怨:“我们这套算法,如果真的拆分专利授权,每年收5000万技术使用费都不过分。”

5000万。如果按这个数字,哪怕用最保守的10倍PE,都是5个亿的估值增量。

Wendy打开了一个新的Excel。

她在A1单元格输入:“情景分析:不同估值方法下的股权价值。”

B列是资产基础法:净资产1.2亿,加上专利技术(如果按成本法)6800万,合计1.88亿。

C列是收益法:她输入未来五年现金流预测,折现率从12%开始调试。当折现率降到9%——这是一个只有高技术壁垒企业才敢用的数字——估值跳到了3.4亿。

D列是市场法:她找不到完全可比的公司,只能对标。A股同类上市公司的市销率平均是6.8倍,锐科微联1.2亿营收对应8.16亿估值;但非上市公司的流动性折价通常是30%-40%……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晚上七点二十三分。

她的胃隐隐作痛,这才想起中午只吃了一个三明治。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她自己的脸——三十七岁,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白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永远扣着。

镜子里的女人突然笑了一下,带着点讽刺。

二十年前在财经大学上第一节会计课时,教授说:“会计是一门艺术,但更是一门道德。”当时的Wendy在笔记本上写下:“我要成为最不让数字说谎的人。”

手机第三次响起时,她已经写完了初步的工作计划。

还是周国平。

“Wendy,还在办公室吧?”这次他的语气更加直接,“有件事电话里说不方便,但我得提醒你。奇途资本的尽调团队下周二就会进驻,他们带的领队叫秦风。”

Wendy的心跳漏了一拍。

“秦风?”她重复这个名字,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您说的是……哪个秦风?”

“对,你以前在华拓信时的同事。所以情况有些微妙。”周国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秦风现在是奇途资本的合伙人,专门负责技术类投资。他对锐科微联的兴趣,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专业。”

秦风,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里某个尘封的抽屉。九年前,华拓信会计师事务所,她和秦风同期升经理。两人曾连续三个月一起做一家互联网公司的IPO项目,每天工作到凌晨,在茶水间分享同一包速溶咖啡。秦风是那种能在三分钟内看出报表逻辑漏洞的天才,也是那种会在审计调整分录里藏一句“加油”的怪人。

后来秦风跳槽去了投行,再后来成了PE合伙人。而她选择留在企业端,从财务经理一路做到总监。

“我明白了。”Wendy说,“所以这次的评估,需要特别……扎实。”

“扎实是基础。”周国平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滑,“但Wendy,商业决策有时候需要一点灵活性。锐科微联在我们手里五年了,集团累计投入超过两个亿。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实现资本回收,甚至增值……我不希望因为一些过于保守的会计处理,影响了交易的达成。”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周国平一字一句地说,“‘星洞’算法的价值,应该得到充分的、合理的呈现。你比我更懂财务,知道有些价值是需要被‘发现’的,而不是被动等待会计准则来承认。”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Wendy慢慢放下手机,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Excel里的数字还在那里,黑色字体,白色背景,客观、中立、不容置疑。

但此刻她看到的不再是数字。

她看到的是一道选择题:左边是职业准则,右边是老板期望;左边是审慎原则,右边是交易完成;左边是秦风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右边是周国平话里话外的压力。

窗外的城市已经完全进入夜晚。远处科技园的方向,锐科微联研发楼的灯光还亮着——她知道的,那些工程师会工作到很晚,为了一个算法参数优化千分之二的精度,可以熬上整个通宵。

他们相信自己在创造价值。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给这份价值标上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将决定锐科微联60%的股权以多少钱易主,决定集团能否实现“资本回收甚至增值”,决定秦风会如何看待她这个九年未见的老同事。

还有,决定她能否在周一早上的会议上,交出一份既“扎实”又“灵活”的初步评估方案。

Wendy关掉了电脑屏幕。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瞥见了桌角相框里的照片——大学毕业时和父母的合影。父亲是中学数学老师,送她入学那天说:“Wendy,记住,数字不会骗人。但用数字的人,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办公室彻底暗下来。

她坐在黑暗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当一套算法在技术上值5个亿,在账面上值6800万,在交易桌上究竟该值多少?

而谁,有资格来决定这个数字?

夜色渐浓,窗外车流的灯光划出一道道流动的轨迹,像是无数个等待被计算的变量,正奔向未知的方程式。

02

数据深潜·账本里的幽灵

周六早晨七点,财务档案室的白炽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Wendy推开厚重的防火门时,许哲和小雅已经在了。两张临时拼凑的长桌上,左边堆着锐科微联近五年的会计凭证和审计底稿,右边摆着三台连接内网的笔记本电脑,中间散落着能量棒、眼药水和还没开封的三明治。

“Wendy。”许哲抬起头,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他是财务部分析组的主管,三十出头,对数字的敏感度接近本能。小雅则是去年校招进来的管培生,细致得像个人形扫描仪。

“周董要的东西,下周四完成。”Wendy把包放在空椅子上,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布置月度结账,“但我们不能只做表面功夫。许哲,你负责重建锐科微联的估值模型,所有假设都要有出处。小雅,把所有大额交易和关联方往来重新梳理一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年轻的脸:“这次尽调的对象是奇途资本,秦风带队。”

许哲的眉毛挑了一下。业内没人不知道秦风——那个让三家上市公司在尽调环节现原形的“数据猎手”。

“所以,”Wendy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慢慢卷起袖子,“我们要做得比他们更细。”

上午九点,咖啡机完成第三次萃取。

Wendy坐在凭证山前,手里是锐科微联2019年至2023年的研发费用明细账。按照会计准则,研发支出分为“研究阶段”和“开发阶段”——前者费用化,计入当期损益;后者满足五个条件后可以资本化,确认为无形资产。

锐科微联的会计政策一向保守。五年间累计研发投入2.1亿,资本化比例仅32%,即6800万。这6800万构成了账面无形资产的主要部分,按直线法分十年摊销。

但问题藏在明细里。

她抽出一份2021年11月的凭证附件:技术评审会纪要。研发总监王建在会上明确表示:“‘星洞’算法V2.1版已在三个客户生产线上完成测试,误检率低于0.01%,达到商业化标准。”

根据会计准则,这意味着从那个时间点开始,相关支出就应该从“研究”转入“开发”阶段。

Wendy快速翻找后续凭证。2022年1月至6月,项目“启明”(即“星洞”算法的内部代号)的支出共计1800万——全部费用化。

她的指尖停在一页上。那里有王建的签字批注:“试产验证中,建议暂缓资本化处理。”

暂缓。

会计上的“暂缓”,在技术层面可能意味着什么?Wendy打开内部技术文档库,输入权限密码。屏幕跳转到锐科微联的研发管理系统,项目“启明”的里程碑节点清晰可见:

2022年3月:完成首套工业部署

2022年5月:签订首家付费测试客户

2022年8月:获得第一笔技术授权意向书

这些证据链表明,最迟在2022年第一季度,“星洞”算法就已经满足了资本化的五个条件:技术可行性、完成意图、使用或出售能力、产生经济利益的能力、可靠计量成本。

但账面上,2022年全年资本化的研发支出只有1200万,其中归属于“启明”项目的——她一行行核对——仅为410万。

“许哲,”Wendy头也不抬地说,“重新测算。假设从2022年Q1开始,所有‘启明’相关支出全额资本化,对账面无形资产的影响是多少?”

键盘敲击声急促响起。五分钟后,许哲报出数字:“增加约1400万。但Wendy,这还不是关键。”

他转过屏幕,上面是一个复杂的Excel模型:“我调取了行业数据。同行在类似技术达到商业化节点后,资本化比例普遍在70%以上。如果我们按行业惯例调整……”

数字跳了出来:2900万。

比账面值高出2200万。

下午两点,外卖的沙拉盒堆积在垃圾桶旁。

Wendy在白板前写下估值模型的三个核心变量:增长预期、现金流、折现率。

“奇途资本一定会用收益法。”她用马克笔圈住“折现率”,“这是技术类资产估值的兵家必争之地。折现率每降低一个点,估值能增加多少?”

许哲快速计算:“以锐科微联未来五年预测现金流为基础,折现率从12%降到11%,估值增加约18%。”

“理由呢?”Wendy追问,“我们凭什么用比行业平均更低的折现率?”

小雅举起一份文件:“专利分析报告。锐科微联的‘星洞’算法目前有42项发明专利,其中核心的7项在美国、欧盟、日本都完成了申请。技术护城河评级——”她念出第三方机构的结论,“A+级,意味着至少五年的领先窗口期。”

“五年。”Wendy重复这个数字,走到窗边。档案室没有窗户,但她仿佛能看见锐科微联那些实验室,“五年在AI领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两次技术代际更迭。但如果我们相信‘星洞’的壁垒足够高……”

她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公式:

传统行业折现率 = 无风险利率 + 行业贝塔 × 市场风险溢价 + 公司特定风险溢价

技术资产折现率 = 上述基础 - 技术壁垒溢价

“技术壁垒可以成为负向溢价。”Wendy的笔尖重重一点,“因为风险更低。许哲,做两个情景:保守情景用11.5%折现率,乐观情景用9.5%。依据是锐科微联专利组合的排他性年限,以及竞品技术路线图的时间差。”

许哲眼睛发亮:“这就能打开估值区间。保守情景对标行业平均,乐观情景对标……奇途资本自己投过的起益生物,他们当时用的折现率是9.2%。”

“不止。”Wendy坐回桌前,调出奇途资本的投资案例库,“看他们去年投的云智微能,折现率压到了8.7%。理由是‘技术代差形成的准垄断地位’。”

档案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三个人都意识到同一个问题:如果“星洞”算法真的具备这种级别的竞争力,那么锐科微联过去三年仅4%的净利率,就显得极不合理。

傍晚六点,小雅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

Wendy,”她的声音有些紧张,“这家客户……不太对劲。”

屏幕上显示的是锐科微联过去两年销售额前十大客户明细。排名第一的“星瀚科技(新加坡)有限公司”,年采购额4200万,占总销售额35%。

Wendy接过鼠标,点开合同档案。条款标准显示年度框架协议,月度订单,付款条件为“货到后60天”。发票流、物流单、回款记录……表面看来一切合规。

但有两处异常。

第一,合同签署人并非星瀚科技的正式员工,而是一个名为“Jason Wen”的自然人,身份是“授权代表”。授权委托书的公证机构在开曼群岛。

第二,回款路径。4200万货款并非全部从星瀚科技的新加坡账户支付,其中有近三成来自另外三家香港公司的代付,而那三家公司的控股股东——小雅通过公开信息查询——都是注册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壳公司。

“典型的贸易型关联方架构。”许哲凑过来看,“新加坡主体接单,香港公司走款,最终受益人藏在离岸群岛。但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正常的采购商没必要——”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三个人同时想到了那个可能性:虚增收入。

Wendy感到后颈一阵发凉。她调出锐科微联与星瀚科技的交易明细:每月采购额稳定在350万左右,产品均为“星洞”算法的标准授权套件。但同期的运维服务记录显示,星瀚科技星瀚从未要求过现场技术支持,甚至连远程咨询都极少。

一套需要深度适配的工业AI算法,采购方却像个甩手掌柜。

“查物流终点。”Wendy说。

小雅调出货运单。目的地是新加坡的一个保税仓,而非具体工厂地址。更蹊跷的是,货物签收后三个月内,有80%的记录显示“转出口”至马来西亚的巴生港,但最终的收货方信息缺失。

“保税仓一日游。”许哲下了判断,“货物根本没过新加坡的关,只是走个形式,然后转去下一个目的地。或者……可能根本没离开过仓库。”

Wendy闭上眼睛,大脑快速运转。如果星瀚科技的采购是虚假交易,那么锐科微联35%的销售额就是虚增的。相应的,应收账款、利润、乃至支撑估值的现金流预测,都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

但她不能仅凭推测就下结论。也许星瀚科技只是某个大型集团的中转平台,也许复杂的架构是为了税务筹划,也许——

手机震动。周国平的微信消息:“进展如何?奇途资本那边已经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放资料室。”

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几秒后,她回复:“在整理,周一先给您初步数据。”

没有提星瀚科技。

晚上九点,档案室只剩下Wendy一人。

许哲和小雅已经带着初步成果离开。她要求他们周一前完成两套估值模型:一套基于账面数据,另一套基于“经调整的合理假设”——这是会计术语中微妙的灰色地带,既不是造假,也不完全是现状。

她自己留在最后,要做一件更艰难的事:量化“星洞”算法的潜在价值。

这不是财务会计的简单核算,而是投资估值的艺术。她打开一个新建的文档,开始列示所有非财务证据:

1. 技术参数对比表(锐科微联 vs 国际竞品)

2. 客户测试报告(误检率、速度、适配周期)

3. 专利地图分析(核心专利的被引用次数、规避设计难度)

4. 行业专家访谈纪要(三位匿名专家的评价)

然后她尝试用三种方法交叉验证:

方法一:超额收益法

假设“星洞”算法能让客户的生产线不良率降低0.5个百分点。以汽车零部件行业为例,一条产线年产值2亿,0.5%的良率提升意味着每年减少100万废品损失。如果锐科微联收取其中30%作为技术使用费,单条产线年收入30万。全国有多少条适用产线?200条?那就是6000万年收入。按10倍PE,价值6个亿。

方法二:免授权费法

如果客户不使用“星洞”而采用国际品牌,每年需支付多少授权费?行业平均是每条产线50万/年。锐科微联定价35万,有15万的成本优势。这个优势能持续多久?取决于技术代差。如果维持三年,那么每套算法为客户创造的净现值就是45万。已装机100套,总价值4500万。但装机量会增长……

方法三:期权定价模型

将“星洞”视为一个看涨期权——它给予锐科微联在未来某个时点,以一定成本开拓新市场的“权利”而非“义务”。用Black-Scholes模型模拟,输入参数:技术剩余寿命、市场波动率、拓展成本……

数字在她眼前跳跃、组合、重构。当她把所有方法的结果加权平均时,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4.8亿。

这是“星洞”算法作为一项独立资产的潜在价值。而锐科微联账面总资产才3.2亿,净资产1.2亿。

差距悬殊得令人心悸。

Wendy靠在椅背上,档案室的空调发出持续的嗡鸣。她想起秦风——九年前他们一起做那个互联网公司IPO时,曾经为了一个用户数据的估值方法争论到凌晨。秦风当时说:“估值不是数学题,是哲学题。你相信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她相信什么?

相信账面上6800万的专利其实值4.8亿?相信占销售额35%的客户可能是个幽灵?相信周国平要的“灵活性”其实是在悬崖边行走?

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这次是研发总监王建,发来一条技术文档更新的通知。附言:“Wendy,听说集团在考虑锐科微联的未来。‘星洞’算法上周刚在电池检测领域突破了一个关键阈值,误检率降到百万分之三。这个数据,也许对评估有帮助。”

百万分之三。工业检测的黄金标准。

Wendy保存了所有文档,关闭电脑。档案室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白板上那些公式、数字、问号。

周一的汇报会上,她该呈现哪个版本的数字?是忠于账簿的保守估值,还是反映潜在价值的乐观情景?是揭露星瀚科技的疑点,还是暂时按下不表?

她锁上档案室的门时,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映出她拖长的影子。那影子在空荡的走廊里微微晃动,像是某个无法完全掌控的、第二自我。

电梯下行时,Wendy忽然想起父亲多年前的另一个教导:“会计的‘会’字,是‘人’字头下面一个‘云’。人算如云,变幻莫测。但云下有秤,秤是良心。”

电梯门打开,大堂的冷风扑面而来。

她握紧装着U盘的公文包,那里面沉甸甸的,不只是数据,还有选择。而她知道,真正的较量,下周二才会开始——当秦风带着他的团队走进这栋楼,当尽调从单向的自我审视,变成双向的刺探与博弈。

街道上霓虹灯闪烁,车灯划出一道道光轨。Wendy站在路边等车时,抬头看了一眼集团大厦。二十六层,她办公室的窗户漆黑一片,但在她想象中,那里正有无数数字从报表里挣脱出来,在空中飞舞、重组、诉说着账本之外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被低估的才华,有被隐藏的关联,有在准则与利益之间艰难维持的平衡。

而她的任务,是在下周四之前,把这些故事翻译成周国平能听懂的语言,翻译成奇途资本愿意买单的数字。

出租车来了。她拉开车门时,手机再次震动。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qinfeng@qitucapital.com。

标题只有两个字:“久违。”

Wendy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三秒后,她按熄了屏幕,对司机说出了一个地址。

车子驶入夜色,载着她和那些尚未做出选择的数字,驶向必须做出选择的明天。

03

棋逢对手·谈判桌下的较量

周一上午九点,集团第三会议室。

长条形谈判桌两侧泾渭分明。Wendy坐在周国平右手边,面前摊开三份不同封面的估值报告——蓝色是保守版,灰色是基准版,黑色是她通宵修改的“战略价值版”。

门被推开时,她正在调整呼吸。

奇途资本的团队鱼贯而入,清一色的深色西装,脚步整齐得像是测量过。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在门口停顿了一秒,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秦风。

九年不见,他的变化不大,只是眼神更加沉稳,那种能把人一眼看穿的锐利藏在了金丝眼镜后面。他在Wendy对面坐下,助理为他摆开笔记本电脑、纸质笔记本、两支不同颜色的钢笔——这个习惯居然没变。

“周董,Wendy。”秦风的笑容恰到好处,“久违了。”

周国平寒暄几句,直接进入主题:“秦总带队尽调,我们全力配合。Wendy准备了初步的估值材料,可以先过一遍。”

Wendy将灰色封面的报告推过桌面。

秦风只翻了三页就停下。

“研发支出资本化率32%。”他的手指点在那个数字上,“Wendy,锐科微联作为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这个比例是不是太保守了?”

会议室瞬间安静。奇途资本团队的三个年轻分析师同时抬起头。

Wendy平静地打开笔记本电脑:“行业平均是45%,但我们坚持更严格的资本化条件。所有资本化的研发支出都有明确的商业化时点证据链。”

“证据链。”秦风重复这个词,像是品味它的含义,“我注意到2022年第一季度的‘启明’项目,你们有客户测试报告显示技术指标达标,但相关支出仍然费用化了。”

他连具体项目名称都知道。Wendy的手指在键盘上微微收紧。

“测试报告不等于商业化合同。”她说,“我们遵循实质重于形式。”

“实质。”秦风身体前倾,这是一个进攻的姿态,“那我们来谈谈实质。如果‘启明’——也就是你们对外说的‘星洞’算法——在2022年Q1就达到了商业化标准,那么从那时到现在,它应该创造多少收入?”

他身后的屏幕上跳出一张图表。横轴是时间,纵轴是“理论收入曲线”。秦风用激光笔点着曲线:“按行业技术转化周期推算,如果当时就开始全面推广,到现在累计收入至少应该在1.8亿以上。但锐科微联实际是多少?4200万。”

“技术领先不等于市场接受。”Wendy点击鼠标,调出另一张图,“这是我们的市场渗透模型。工业客户更换检测系统的决策周期平均是14个月,加上安装调试——”

“所以你认为,”秦风打断她,“锐科微联过去三年4%的净利率,真实反映了这项技术的价值?”

谈判桌下的脚轻轻碰了一下。是周国平。

Wendy深吸一口气:“秦总想要更乐观的估值假设?”

“我想要真实的估值。”秦风摘下眼镜擦拭,“而不是被会计政策扭曲过的数字。”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Wendy打开了一个新文件。标题是:“蒙特卡洛模拟:专利价值概率分布”。

“既然谈真实,”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就看看所有可能性。”

大屏幕上出现一个三维散点图。成千上万个光点在空间中浮动,每个点代表一套估值参数组合:资本化率、折现率、市场增长率、技术生命周期……

“我们设定了八个关键变量,每个变量都有合理区间。”Wendy操作着模型,“比如资本化率,从最保守的32%到最乐观的70%。折现率从12%到8.5%——后者参考了奇途资本投资云智微能时的参数。”

秦风重新戴上眼镜,眼神专注。

Wendy按下运行键。光点开始快速移动、聚合。两分钟后,屏幕上形成一条光滑的概率分布曲线。横轴是估值,纵轴是概率密度。

“基于十万次随机模拟,”她说,“‘星洞’算法作为独立资产的估值,90%置信区间在2.1亿到6.3亿之间。最可能值——”曲线最高点对应的数字亮起,“4.2亿。”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锐科微联的账面无形资产总值才6800万。

秦风的第一个反应是:“方差太大了。”

“因为不确定性大。”Wendy放大图表,“但请注意,即使在最保守的5%分位数下,估值也有1.9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使所有悲观假设同时成立,这项技术仍然被严重低估。”

她转向秦风,目光直接:“奇途资本投资起益生物时,二期临床药物的成功率只有35%,但你们给的估值是基于成功商业化后的现金流折现。为什么?因为你们相信那些数据背后的潜力。”

“而现在,”她将图表切换到对比页面,“‘星洞’算法已经在真实工业环境中运行了两年,误检率百万分之三,客户留存率100%。它的不确定性,比二期临床药物低得多。”

秦风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她熟悉的表情——被戳中要害时的欣赏。

“很好的演示。”他说,“但蒙特卡洛模拟的结果取决于输入分布。你们对市场增长率的假设区间是15%到40%,依据是什么?”

“依据在这里。”Wendy调出第三份文件:客户访谈纪要、行业报告摘要、竞品分析。“如果秦总需要,我们可以逐条讨论每个变量的边界。但我想强调的是——”

她停顿,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下一句话:“估值不是找一个精确数字,而是划定一个合理范围。在这个范围内,买卖双方需要谈判的,其实是各自对未来的信心溢价。”

周国平适时插话:“秦总,你看这个分析框架……”

“很有说服力。”秦风合上面前的报告,“那我们进入下一个话题:交易对价基准。”

休息十五分钟,咖啡送进会议室

Wendy在茶水间遇到秦风。他正倚着窗台,看着楼下的车流。

“那个蒙特卡洛模型,”他没有回头,“是你自己建的?”

“许哲搭的框架,我调整了参数。”

“参数调整才是灵魂。”秦风转过身,“以前在华拓信时你就擅长这个——在准则的边界上找到最合理的解释。”

Wendy没有接这个怀旧的话题:“奇途资本准备用什么定价基准?”

“EBITDA。”秦风直截了当,“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剔除关联交易影响后的EBITDA。行业惯例,你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PE基金最爱EBITDA,因为它剔除了资本结构、折旧政策、非现金项目的影响,更接近企业的真实运营能力。但问题也在于此——它剔除了太多。

“锐科微联是技术公司,”Wendy说,“EBITDA会漏掉最重要的东西:研发投入。如果我们按奇途资本的要求,把70%的研发支出加回去,EBITDA能增加近3000万。”

“那是费用。”秦风说,“费用就是费用。”

“费用还是投资,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未来。”Wendy握住咖啡杯,杯壁的温度传到掌心,“秦总,如果锐科微联今年砍掉所有研发,EBITDA马上能翻倍。但明年呢?后年呢?”

秦风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难以捉摸。

回到谈判桌,拉锯正式开始。

奇途资本团队抛出一张调整表:加回超额计提的坏账准备,剔除一次性政府补助,调整关联交易定价……一通操作后,锐科微联过去三年平均EBITDA从账面的1800万,调整为“经调整的”2500万。

“基于这个基数,”秦风说,“结合行业8-12倍的EBITDA乘数区间,我们认为睿科的估值应该在2亿到3亿之间。”

周国平的脸色微沉。这比Wendy“战略价值版”报告的4.5亿估值低了近一半。

“我理解这个逻辑。”Wendy向前推出一份新文件,“但PE投资看重的不只是现有盈利能力,更是增长潜力。奇途资本去年投资云智微能科技时,给的EBITDA乘数是15倍,理由是‘战略协同带来的超额增长’。”

她翻到云智微能科技的案例页:“云智微能当时的EBITDA利润率是18%,锐科微联是21%。云智微能的市场占有率是行业第三,锐科微联的‘星洞’算法在细分领域是第一。如果云智微能值得15倍,那么锐科微联至少——”

“云智微能有完整的专利墙。”秦风打断,“87项核心专利,覆盖整个技术栈。锐科微联呢?42项,而且主要集中在检测算法这一个环节。”

“质量胜过数量。”Wendy调出专利地图,“锐科微联的7项核心专利,被竞争对手引用次数是行业平均的3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们是基础性专利,后续创新很难绕开。这才是真正的壁垒。”

谈判进入技术细节的缠斗。双方交替出示数据、报告、第三方认证。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数字、箭头、问号。

两个小时后,当讨论到折旧政策对EBITDA的影响时,Wendy突然说:“我们换个角度吧。”

所有人都看向她。

“EBITDA乘数、市盈率、市销率……这些都是定价工具。”Wendy站起身,走到白板前,“但最终决定交易价值的,是买方实际支付的对价,和卖方实际收到的净额。”

她画了两个方框。左边写“股权转让”,右边写“资产转让”。

“如果是股权转让,奇途资本收购锐科微联60%的股权,交易对价假设是2.4亿。”她在左边写下数字,“锐科微联的税务基础延续,但集团层面需要确认投资收益,缴纳企业所得税——税率25%,即6000万。”

“如果是资产转让,”她的笔移到右边,“锐科微联将核心专利、设备、客户合同打包出售给一个新设立的子公司,然后奇途资本收购这个子公司100%的股权。这个结构的税务效果是什么?”

秦风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明白了。

“资产转让可以重新核定税基。”Wendy快速计算,“假设专利评估值为4亿,按无形资产转让,锐科微联需要缴纳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但——”她圈出关键点,“如果我们将交易包装为‘业务重组’,适用特殊性税务处理,符合条件的资产转让可以暂不确认所得。”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声。

“更妙的是,”Wendy继续,“如果新公司注册在高新技术园区,享受15%的优惠税率。而专利转让过程中,还可以申请技术转让所得减免税。”

她最终在右边方框下写出数字:“综合税负降低约4000万。”

秦风第一个鼓掌。轻轻的,三下。

“精彩。”他说,“但Wendy,这个结构需要税务机关的事前裁定,而且整个重组过程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成本呢?”

“时间可以换空间。”Wendy回到座位,“如果税筹节省的4000万,我们双方各分享一半——奇途资本的购买成本降低2000万,集团的净收益增加2000万。这不正是谈判要寻找的共赢点吗?”

周国平脸上的笑容终于放松了一些。

中午十二点半,第一次谈判暂停。

双方约定下午继续讨论具体数字。奇途资本团队需要内部讨论Wendy提出的交易结构,而Wendy这边……周国平给了她一个眼神。

走廊尽头的吸烟区,周国平点燃一支烟:“秦风比我想象的难缠。”

“他是专业的。”Wendy看着窗外。

“那个资产转让的方案,”周国平吐出一口烟雾,“成功率有多高?”

“如果 奇途资本配合,七成。但前提是——”她转头,“星瀚科技的问题必须解决。任何关联交易疑点都会让税务裁定泡汤。”

周国平的手顿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

“星瀚的事,我会处理。”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你专心应付秦风。下午他肯定会杀价,底线是3.5亿。再低的话,董事会不会通过。”

Wendy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数字:如果星瀚科技35%的销售是虚增的,那么锐科微联真实的EBITDA可能连1500万都不到。届时,任何估值模型都会崩塌。

回到会议室取笔记本时,她发现秦风还在里面,正站在白板前看她画的交易结构图。

“这个思路,”他没有回头,“是你想的还是许哲想的?”

“重要吗?”

“重要。”秦风转身,“如果是许哲想的,说明你们团队很强。如果是你想到的——”他笑了笑,“说明你还是九年前那个,总能在规则里找到最优解的人。”

Wendy收拾文件的手停了停:“规则就是用来遵守的。”

“也是用来利用的。”秦风走近几步,声音压低,“Wendy,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奇途资本这次对锐科微联的兴趣,不完全是因为‘星洞’算法。”

她抬起头。

“我们最近在布局工业互联网赛道,锐科微联的客户资源——尤其是汽车和电子行业的头部客户——是我们更看重的。”秦风说

“所以专利估值你可以坚持,EBITDA乘数我也可以让步。但客户名单的真实性和稳定性,必须经得起验证。”

他顿了顿:“特别是那些……大客户。”

Wendy感到后背发凉。秦风是不是已经注意到了星瀚科技?

“尽调团队明天进场。”秦风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客户访谈环节,我希望你亲自安排。毕竟,你比任何人都了解锐科微联的账本。”

他离开后,Wendy在会议室里站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正烈,照在白板上那些数字和箭头。上午的谈判像一场高水平的棋局,她见招拆招,甚至还设计了精妙的陷阱。但秦风最后那番话,像一颗落在棋盘外的棋子,提醒她这局棋的边界之外,还有更大的棋盘。

而星瀚科技,可能就是那个能让整盘棋颠覆的隐患。

手机震动,是小雅发来的消息:“Wendy,星瀚科技的最终受益人查到了。是一个信托基金,委托人是……”

Wendy点开附件。看到那个名字时,她的呼吸停了。

那是周国平女儿的名字,英文拼写一模一样。

窗外,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而谈判桌上,下午的较量还未开始,真正的风暴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04

致命发现·忠诚的代价

晚上十一点零七分,财务中心只剩下Wendy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起来的,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幕墙,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声响。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了,杯沿留下深褐色的渍圈。屏幕上,那份来自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公司登记文件,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静静摊开在冷白色的光里。

“Catherine Zhou,1997年6月12日出生,信托唯一受益人。”

文件右下角有律师行的钢印,日期是2021年9月。那是锐科微联与星瀚科技签订第一笔大额合同的两个月后。

Wendy把文件打印出来。A4纸从打印机吐出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某种不详的预兆。她拿起那张纸,纸面在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她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将它揉成一团。

纸团在掌心越来越紧,褶皱割着皮肤。但她没有停,直到那张纸变成坚硬的一小团,指甲陷入纸中,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松开手时,纸团掉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下午小雅发来的附件里,远不止这一份文件。

Wendy重新点开那个压缩包。里面有七份扫描件:信托设立协议、离岸公司董事任命书、银行账户授权书、历年分红决议……每一份都有周国平的签字,或者他女儿Catherine Zhou的签名——那个笔迹Wendy认得,她曾在人事档案里见过那女孩的入职登记表。

最致命的是资金流向图。

小雅用红线画出了完整的路径:星瀚科技向锐科微联支付货款→锐科微联确认收入→锐科微联向集团分红→集团以“战略投资”名义向一家香港贸易公司注资→香港公司通过层层转账,最终汇入Catherine Zhou在瑞士银行的个人账户。

五年时间,累计金额:1.47亿。

而锐科微联过去五年的总净利润,不过2200万。

Wendy打开计算器,手指僵硬地按键:1.47亿除以35%——这是星瀚科技占锐科微联销售额的比例——等于4.2亿。也就是说,为了把这1.47亿“洗”出来,星瀚科技需要创造4.2亿的虚假销售。

而锐科微联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虚增的收入需要缴纳增值税、企业所得税;虚假的应收账款占用了营运资金;为了维持这个循环,锐科微联每年需要支付额外的审计费、律师费、资金周转成本……

更重要的是,当真正的技术价值被虚假交易掩盖,当公司的真实盈利能力被层层伪装,锐科微联在资本市场的估值被系统性低估了。

她忽然明白了周国平那句“有些资产的价值,不能只看账本”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在说“星洞”算法。

他是在说这套精心设计的资金闭环。

手机屏幕亮起。周国平的来电。

Wendy盯着那个名字,直到铃声即将结束才接起。

“Wendy,还在办公室?”周国平的声音听起来很放松,背景里有舒缓的钢琴声,“听说你今天和秦风谈得很好,交易结构那个思路非常精彩。”

“周董。”Wendy的声音干涩,“星瀚科技的最终受益人,是Catherine。”

电话那头沉默了。钢琴曲继续流淌,肖邦的夜曲。

良久,周国平说:“我女儿在国外读书,需要一些生活费。”

“1.47亿的生活费?”Wendy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是财务造假,周董。关联交易非关联化处理,虚增收入,资金闭环……每一项都够上刑事责任。”

“没有那么严重。”周国平的语气依然平稳,“星瀚科技确实是独立运营的,Catherine只是信托受益人,不参与经营。至于资金流向,那是集团正常的海外投资布局。”

“但锐科微联的估值是基于这些虚假数据——”

“所以需要你调整。”周国平打断她,“把数据做得扎实一些,让奇途资本看不出破绽。交易完成后,锐科微联就是奇途资本的问题了。而集团——”他顿了顿,“集团会记得你的贡献。”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和雨声混在一起。

Wendy把手机扔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二十六楼的高度,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公司,一套不想被人看见的账本。

她想起父亲。那个一辈子教数学的中学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数字是最诚实的东西,因为1就是1,2就是2。”

但父亲没教过她,当有人把1写成2,把黑写成白时,她该怎么办。

揭发吗?那么交易立刻终止,锐科微联的虚假收入曝光,公司可能被监管调查、客户流失、员工失业。奇途资本会追究集团的责任,周国平可能入狱,而她——作为财务总监,她同样难逃失察之责。

沉默吗?那么交易继续,奇途资本以虚高的估值买下一个空壳,她成了欺诈的共犯。秦风会如何看待她?那个曾经在华拓信茶水间和她分享咖啡、讨论准则边界的人,会发现她早已越过了边界。

雨下得更大了。

凌晨一点四十二分,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秦风。短信只有一句话:“酒店咖啡厅,现在方便吗?”

Wendy盯着这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回复:“半小时后见。”

她需要时间思考,秦风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找她。是奇途资本的尽调团队发现了什么,还是他单纯的职业病——就像从前在华拓信时,他也总喜欢在凌晨核对最关键的审计调整。

淋浴间的热水冲在脸上时,她闭上眼睛。水很烫,但身体还是冷的。镜子里的女人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一颗红痘,这是压力过大的标志。

她选了最简单的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平底鞋。没化妆,只在苍白的嘴唇上涂了一层无色润唇膏。这样挺好,她想,至少看起来诚实。

秦风坐在酒店咖啡厅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杯喝了一半的意式浓缩。看见她时,他抬了抬手。

“打扰你休息了。”他说。

“没关系。”Wendy坐下,“尽调有进展?”

“有一些。”秦风合上电脑,这个动作意味着接下来的谈话不涉及具体文件,“Wendy,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九年零四个月。”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个回答太过精确。

秦风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对数字敏感得可怕。”他转动着咖啡杯,“九年前在华拓信时,你记不记得我们做过一个光伏企业的IPO?那家公司也有关联交易问题,老板把自己的别墅卖给公司做研发中心。”

“记得。”Wendy说,“最后我们坚持调整,老板差点把我们赶出去。”

“但你当时说了一句话。”秦风看着她,“你说:‘如果我们今天放过这个问题,明天这家公司上市后,每一个买它股票的散户,都是在为那栋别墅买单。’”

Wendy的喉咙发紧。她记得那天,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的义愤,记得秦风当时看她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惊讶和欣赏的眼神。

“现在的锐科微联,”秦风的声音很轻,“有没有那栋别墅?”

雨敲打着咖啡厅的落地窗。远处电梯叮的一声,有晚归的客人拖着行李箱走过。

“秦总,”Wendy缓慢地措辞,“如果你怀疑锐科微联有重大问题,为什么不直接终止尽调?”

“因为我更想知道,”秦风前倾身体,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知道多少。”

四目相对。咖啡厅昏暗的光线下,秦风的眼神像手术刀,试图剖开她所有的防御。

“我是财务总监,”Wendy说,“公司所有的账,我都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和实际知道,是两回事。”秦风靠回椅背,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尽调团队明天会重点核查前五大客户的交易真实性。特别是那个星瀚科技——35%的占比太显眼了。”

Wendy的手指在桌下收紧。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核查是你们的权利。”她说。

“也是你们的风险。”秦风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跳出一张图表,“这是星瀚科技的采购节奏。每个季度最后一周,订单额都会突然增加40%以上,然后在下个季度初退货10%。典型的季末冲单模式。”

他把屏幕转向Wendy:“如果是你,看到这样的数据,会怎么想?”

会想到这是财务操纵。会想到这是为了完成业绩对赌。会想到背后可能隐藏着关联方。

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也许,”Wendy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有特殊的采购周期。”

秦风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Wendy,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撒谎的财务人。即使现在,当你在试图隐瞒什么时,你的耳朵会红。”

她下意识地摸向耳垂。果然,烫得吓人。

“我不需要你现在回答。”秦风合上电脑,站起身,“但作为老同事,我给你一个建议:有些船,如果已经开始漏水,聪明的做法不是继续修补,而是找一艘救生艇。”

他留下咖啡钱,走向电梯。在电梯门打开前,他回头说了一句:“明天见,Wendy。”

电梯门关上后,Wendy一个人在咖啡厅坐了很长时间。

服务生过来问是否需要续杯,她摇头。窗外,雨渐渐小了,城市在凌晨三点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宁静。

秦风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强烈怀疑。

但他没有捅破,而是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为什么?是因为旧日的情分,还是因为奇途资本也不想让交易破裂——毕竟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尽调成本,而且“星洞”算法确实有价值?又或者,秦风在等她主动坦白,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Wendy打开手机,屏幕光照亮她疲惫的脸。通讯录里,有证监局的举报电话,有她认识的财经记者,有律师事务所的熟人。

还有一个新建的文档,标题是:“交易结构调整方案:基于重大未披露关联交易的保护性条款”。

她点开那个文档。里面详细设计了如何在不大幅调整估值的前提下,通过设置托管账户、分期支付、业绩承诺补偿等机制,保护买方利益,同时给卖方留下改正的余地。

这是她过去三个小时的成果。是她作为一个财务人,在职业道德和现实困境之间,能找到的最专业的平衡点。

凌晨三点二十分,Wendy终于站起身。

离开咖啡厅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秦风刚才坐过的位置。桌上那杯意式浓缩已经冷了,杯底留下深褐色的残渍,像某个未完成的句号。

雨停了。街道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积水倒映着凌晨的天空,一片混沌的深蓝。

她走回公司的路上,鞋敲打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发出规律而孤独的声响。那声音像是倒计时,一步一步,走向周四的最终谈判。

而在她的包里,那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开的公司登记文件,和那份交易结构调整方案,静静地躺在一起。

一个是真相,一个是出路。

她必须选择,该先交出哪一个。

05

终局落定·超越数字的答案

周四上午十点,同一个会议室,空气却已截然不同。

Wendy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她把三份报告按顺序摆在面前:最上面是黑色封面的战略价值版,中间是调整后的交易结构方案,最下面——用牛皮纸袋装着——是星瀚科技的资金流向分析。

九点五十五分,奇途资本团队入场。秦风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系了一条靛蓝色领带。他坐下时目光扫过那个牛皮纸袋,停留了半秒。

周国平最后到,身后跟着法务总监和投资部负责人。他朝Wendy点了点头,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秦总,经过一周的尽调和谈判,”周国平开场,“我相信双方对锐科微联的价值已经有了共识。今天我们希望能敲定最终交易方案。”

秦风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基于尽调结果,我们对估值有一些调整建议。”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秦风陈述了二十分钟。他的团队发现了七个问题:研发支出资本化不足、折旧政策过于激进、部分客户合同存在续约风险……每一点都有数据支撑,但每一点都避开了星瀚科技。

周国平的表情逐渐放松。当秦风提到可以将估值从最初的2.4亿调整到3亿时,他甚至露出了笑容。

“当然,”秦风话锋一转,“这个估值基于一个重要前提:所有已披露信息真实、完整,不存在重大未披露事项。”

他看向Wendy:“Wendy,作为财务负责人,你能确认这一点吗?”

空气凝固了。

Wendy能感觉到周国平的目光,能感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能感觉到掌心渗出的细汗。她想起凌晨三点在公司楼下抽的那支烟——她戒了五年,但昨晚破例了。尼古丁让她恶心,但也让她清醒。

“关于信息的完整性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平静得有些陌生,“我有一项补充。”

她打开那个牛皮纸袋,但只抽出了最上面的一页纸。

“在最终交易文件中,”她把纸推向桌子中央,“我建议增加一项保护性条款:设立一个价值8000万的ESCROW账户,资金由买方托管,期限两年。”

周国平的笑容僵在脸上。

“理由?”秦风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理由是对潜在未披露风险的审慎保护。”Wendy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具体来说,是针对某些客户交易真实性的剩余不确定性。如果两年内,这些交易被证实不存在重大问题,托管资金全额返还。如果存在问题,则根据影响程度扣减。”

她停顿,让每个人都消化这个提议:“这不会改变交易估值——我们仍然可以按3.6亿签约——但能保护买方免受意外损失。同时,这也能向市场传递一个信号:我们对锐科微联的长期价值有信心,愿意用时间来验证。”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声。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周国平:“Wendy,这个提议……有些突然。”

“但合理。”秦风接话,“事实上,奇途资本在其他交易中也使用过类似机制。只是8000万的金额——占交易对价的22%——是不是太高了?”

“高不高,取决于风险大小。”Wendy调出一张图表,“锐科微联过去五年收入的35%来自单一客户。如果这个客户出现任何问题,对公司价值的影响至少在30%以上。8000万,已经是保守估计。”

她没有说那个客户是谁。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周国平的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他的手指在桌下握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有那么一瞬间,Wendy以为他会当场发作。

但他没有。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既然是为了交易安全,集团可以接受这个安排。但托管期限能不能缩短到一年?”

“两年是行业标准。”秦风说,“我们需要至少两个完整财年的数据来验证。”

谈判进入拉锯。托管比例、释放条件、争议解决机制……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讨论。Wendy注意到,周国平全程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中午十二点半,协议框架终于敲定:

交易估值:3.6亿(比最初高出1.2亿)

支付方式:签约支付2.8亿,8000万进入共管ESCROW账户

释放条件:24个月内,锐科微联来自星瀚科技的收入占比降至15%以下,且应收账款周转率达标

违约条款:若发现关联交易未披露,卖方须按交易对价的30%赔偿

周国平签字时,笔尖划破了纸张。

签约仪式定在下午三点。Wendy没有参加。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邮件。收件人是周国平和人力资源总监,抄送董事会秘书。

邮件的标题是“辞职申请”,正文只有三句话:

“因个人职业规划调整,申请辞去集团财务总监职务,即日生效。

感谢过去七年的信任与机会。

附件是我的工作交接清单,已整理完毕。”

点击发送前,她犹豫了几秒。不是犹豫要不要辞职——这个决定在昨晚已经做出——而是犹豫要不要加一句解释。

最后她加了一句:“数字应当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数字服务。这是我对财务工作的最后理解。”

发送。

她开始收拾办公室。七年的积累,其实装不满两个纸箱:几本专业书,几本工作笔记,一个计算器,还有桌角那张和父母的合影。

相框背面,父亲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赠给Wendy——愿数字永远是你手中的尺,不是心中的墙。”

下午两点四十分,周国平推门进来。他没有敲门。

“为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Wendy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纸箱:“因为那8000万的托管账户

不应该存在。如果一切本来就应该干净,就不需要保险。”

“你知道这样做,会让集团损失多少吗?那8000万两年不能动,资金成本就——”

“我知道。”Wendy打断他,“我也知道,如果星瀚的问题不解决,未来损失的就不止8000万。”

两人对视。七年的上下级关系,在这一刻薄如蝉翼。

“秦风知道多少?”周国平问。

“他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多严重。”Wendy合上纸箱,“现在他有两年时间来弄清楚。而你有两年来改正。”

“改正?”周国平笑了,那笑容很苦,“Wendy,你太理想主义了。生意场上,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但人可以停下来。”她抱起纸箱,“我停了。”

走到门口时,周国平在她身后说:“你会后悔的。这个圈子很小。”

Wendy没有回头:“可能吧。但至少今晚,我能睡着。”

离职后的第四周,Wendy开始在一家商学院兼课,讲财务分析和商业伦理。

课间休息时,手机提示新邮件。发件人是秦风,标题是“关于锐科微联的最新进展”。

她点开。

“Wendy:

展信佳。

锐科微联的交易已正式完成,托管账户按协议设立。如你所料,签约后第二周,星瀚科技的订单额开始自然下降——目前占比已从35%降至28%。周国平正在寻找真实的替代客户,这并不容易,但他在努力。

基于你在尽调报告中提到的建议,奇途资本对锐科微联做了两项调整:

第一,将研发部门独立为子公司,引入核心技术人员持股。你提出的‘期权定价模型’给了我们很大启发,我们最终用类似的逻辑设计了股权激励方案。

第二,重新梳理了‘星洞’算法的商业化路径。不再追求短期收入,而是聚焦汽车和半导体行业的头部客户。上周,我们拿下了第一家全球Tier1供应商的订单,单笔合同金额就超过锐科微联过去一年的总收入。

你留下的估值模型,尤其是蒙特卡洛模拟的部分,已经成为我们内部培训的案例。新来的分析师问:‘为什么这个模型里,技术壁垒的溢价设得这么高?’我说:‘因为建模型的人相信,有些价值需要时间才能显现。’

对了,有家头部VC在找财务合伙人,方向是技术类投资。我推荐了你。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引荐。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九年前你没离开华拓信,现在会怎样。但也许现在这样更好——你还是那个会在准则边界上,画出最优解的人。

祝好。

秦风

附:锐科微联最新的技术指标,‘星洞’算法在电池检测场景的误检率降到了百万分之一点五。那些工程师说,这个数字献给你。”

邮件末尾有一个附件:一份一页纸的专利价值评估报告。在“估值方法”一栏,有人用红色批注:“应参考Wendy模型,考虑时间变量。”

Wendy放下手机,望向教室窗外。秋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学生们陆续回到座位,等待下半节课。

她打开课件,下一页的标题是:“财务分析中的伦理维度:当数字与人性相遇”。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动,光影在讲台上轻轻摇晃。她想起一个月前那个雨夜,想起被揉皱又展开的文件,想起凌晨三点的咖啡厅,想起签字仪式上周国平划破纸张的笔尖。然后她点击鼠标,翻到了下一张幻灯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是她昨晚备课时最后加上的:

“最好的估值,不是算出一个数字,而是在数字之外,为那些无法计算的价值,留出应有的空间。”

下课铃响了。

Wendy合上电脑,对学生们微笑。窗外的阳光正好,而她知道,有些故事结束了,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数字还在那里,准则还在那里,但每一次计算,都将是新的选择。

她抱起教案,走出教室。走廊很长,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