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夏夜,应天皇宫的琉璃瓦浸在浓稠的墨色里,蝉鸣被宫墙隔绝在外,唯有偏殿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朱元璋枯槁的脸。病榻旁的龙涎香燃得极缓,一缕缕青烟缠上梁柱,像极了即将被拖入黄泉的魂灵。内侍们屏息凝神,连衣角摩挲的声响都不敢发出,他们都知道,这位从濠州孤庄里爬出来的帝王,临终前要下一道足以让整座后宫战栗的旨意。
“传朕口谕。”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朕崩逝之后,凡后宫未诞育皇嗣的妃嫔,尽数殉葬。”

一语既出,殿内寒气陡生。殉葬,这是早已被淡忘的旧俗,却被这位嗜杀的帝王重新拾起。他一生多疑,连开国功臣都难逃兔死狗烹的命运,更何况这些曾伴他入眠的女子?她们不过是皇权的附属品,死后也要在地下为他看守陵寝。消息像瘟疫般传遍后宫,哭嚎声被层层宫墙压得细碎,却又透着彻骨的绝望。
彼时,后宫深处的宝庆宫里,三岁的宝庆公主正攥着朱元璋的手指,她是朱元璋晚年所得的女儿,粉雕玉琢,眉眼间竟有几分少年朱重八的倔强。公主尚不知“殉葬”二字的重量,只看见父皇的脸越来越白,白得像殿外的月光。她晃着朱元璋的手,软糯的嗓音穿透殿内的死寂:“父皇,你会好起来的。”

朱元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怀中的女儿。他一生杀伐决断,踩过无数人的尸骨登上皇位,可面对这双澄澈的眼睛,铁石心肠竟生出一丝裂缝。他想起自己幼时丧父丧母,在皇觉寺里啃着观音土度日,那份孤苦伶仃的滋味,时隔数十年仍清晰如昨。若是自己走了,这三岁的女儿,又该如何在深宫里立足?
内侍捧着拟好的诏书进来,朱砂墨汁鲜红似血,就等着朱元璋盖下玉玺。就在此时,宝庆公主忽然伸出小手,摸了摸朱元璋的脸颊,奶声奶气地说了七个字:“父皇,我舍不得你死。”

短短七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朱元璋心中的坚冰。他望着女儿懵懂的眉眼,忽然想起,这些即将被殉葬的妃嫔里,或许也有谁是某个孩子的母亲。他一生都在弥补童年的缺憾,却险些让更多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帝王的狠厉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猛地咳了几声,挥手拦下内侍:“诏书……改。”
内侍惊得险些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朱元璋。这位帝王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宝庆公主生母张美人,免予殉葬,留于宫中抚育公主。”朱元璋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又无比坚定。

一道旨意,救下了一条性命。没人知道,那七个稚嫩的字,究竟是如何撬动了帝王的心意。或许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朱元璋终于卸下了帝王的铠甲,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父亲。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朱元璋崩于应天皇宫。下葬那日,钟山陵寝外的哭声震天动地,数十名妃嫔被赐白绫,一步步走进冰冷的地宫。唯有张美人,抱着三岁的宝庆公主,站在陵寝外,看着那扇厚重的石门缓缓闭合。

夕阳染红了天际,宝庆公主似懂非懂地问:“母后,父皇是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张美人捂住女儿的嘴,泪水却无声滑落。她知道,是女儿的七个字,让她躲过了那场黄泉劫难。
数百年后,明孝陵的石人石马仍在风雨中伫立,陵寝深处的秘密被黄土掩埋。唯有那七个字,如同穿透岁月的低语,在历史的尘埃里,藏着一抹温情与神秘,原来再冷硬的帝王心,也敌不过孩童一句纯粹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