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陈寿已经熬好了药。他用的是昨晚新买的药材,只在砂锅里滚了半个时辰,那浓郁的药香便霸道地挤走了屋里所有的霉味和穷酸气。李氏捧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深褐色药汤,没喝,眼圈先红了。她小口小口地啜着,说这药闻着就跟以前的不一样,一股暖意能从喉咙里一直通到脚底。
院子里,儿子陈启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学着刚买回来的那本《三字经》上的字,在湿润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人之初,性本善……”阳光透过稀疏的茅草屋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这一刻,陈寿觉得昨晚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他想,或许是自己穷怕了,想得太多。冯老爷那样的人物,日理万机,哪里会记得他这么个蝼蚁般的小人物。那二两银子,就是一笔不小心的赏赐罢了。
揣着这份侥幸,也揣着那锭剩下的、被他用小锤敲下一角的银子,陈寿拉着陈启的手,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巷口李先生的私塾。私塾里已经有七八个孩子在摇头晃脑地念书,大多是些商铺老板、殷实人家的子弟,衣着光鲜。陈启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怯生生地躲在陈寿身后。
李先生是个清瘦的老秀才,捻着山羊须,打量了陈寿父子一番。
“先生,犬子陈启,今年七岁,想……想来跟着先生开蒙。”陈寿恭敬地作揖,话说得磕磕巴巴。
李先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陈启那双乌溜溜、满是渴求的眼睛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束脩……”
“备好了,备好了!”陈寿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打了结的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那块足有一两半重的银子。他本想去钱庄换成铜钱,又怕人多眼杂,想着先生是读书人,应该不会计较。
当那块银子出现在先生的书案上时,屋子里的读书声似乎都矮了半截。李先生的笑容僵了一下,旁边几个送孩子来的家长,也投来了混杂着惊讶、羡慕和猜疑的目光。陈寿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裳。
“这……太多了。”李先生回过神来,伸手将银子推了回来,“一季的束脩,不过三百文。”
“先生先收着,剩下的……就当是给先生的茶水钱。”陈寿把银子又推了过去,手心里全是汗。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最终,李先生收了银子,找了些散碎铜钱给他。陈寿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儿子出了私塾。身后,那些家长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他听不清,却每个字都扎在耳廓上:“一个抬轿的,哪来这么大块的银子?”
这一整天,陈寿都觉得芒刺在背。
他去轿行上工,管事一反常态,笑眯眯地迎上来,拍着他的肩说:“石头,昨晚辛苦了。今天给你个轻省活,去趟鸡鸣寺,来回脚程快,不用爬坡。”末了,又补上一句,“今儿的份子钱,给你免了!”
陈寿的心“咯噔”一下。他在轿行干了十年,管事是出了名的吝啬刻薄,何曾有过这般好心?他不敢多问,只能闷着头应下。
中午,他在路边熟悉的王记面摊歇脚,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面摊老王端上来时,碗里却堆着一勺冒着油光的肉臊子。“石头哥,看你最近脸色不好,给你补补。”老王热情地用油腻的围裙擦了擦手。
陈寿握着筷子,那股肉香钻进鼻孔,却让他一阵反胃。他知道,老王平日里连一根葱都算得清清楚楚。这反常的善意,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他囫囵吞下几口面,放下铜钱就匆匆走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在黑夜里的人,突然四面八方都亮起了灯笼,每一盏灯笼后面,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盯着他。
傍晚收工,老轿夫赵栓拉住了他。赵栓是他的老乡,也是把他带进行里的师傅,因在家排行老四,人人都尊称一声“赵四爷”。赵栓的脸像一张被烟火熏旧了的牛皮,布满了沟壑,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石头,走,陪四爷喝一碗。”赵栓不容分说,拉着他进了街角最便宜的小酒馆。
两碗劣质的烧刀子下肚,陈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
“石头啊,”赵栓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你来金陵城,有十年了吧?”
“十年零三个月了,四爷。”
“十年了……”赵栓叹了口气,“这城里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有些人的轿子,是不能抬的。太重,会把人压垮。”
陈寿的心猛地一缩,握着酒碗的手都开始发抖。
赵栓没看他,自顾自地说着:“前年,码头上新来个扛活的后生,叫小六子。有一回,在船上捡了个钱袋,里头有五两银子。那小子乐疯了,又是买地又是盖房。可没过半个月,人就失心疯了,整天说有人要杀他。最后一天夜里,喝醉了酒,自个儿一头栽进了秦淮河,捞上来时都泡浮囊了。”
酒馆里人声嘈杂,陈寿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听见赵栓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像一把小锤,一锤一锤地敲在他的心坎上。
“你说,他是真疯了,还是……”赵栓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光,“被人给‘请’下河的?”
陈寿“腾”地站了起来,酒碗翻倒,剩下的半碗酒泼在了桌上。“四爷,我……我浑家还等我回去,先走了!”他丢下几个铜板,仓皇而逃。
回到家,李氏已经把晚饭摆上了桌,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她见陈寿脸色煞白,关切地问:“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陈寿看着妻子关切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拿了不该拿的钱?说他可能被人盯上了?他不敢,他怕妻子跟着担惊受怕,怕那点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没事,就是……累了。”他扒拉着饭,味同嚼蜡。
那一夜,陈寿又一次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顶的黑暗。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靠力气吃饭的陈石头,而是一头被绳子拴住的牲口,绳子的另一头,就握在冯渊那只看不见的手里。他不知道这绳子什么时候会收紧,他只知道,自从那锭银子落在他手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赵栓是不是冯渊派来试探他的人?管事、面摊老板……每一个对他笑的人,脸上都仿佛藏着一把刀。
他悄悄起身,摸到墙角的米缸,将手伸了进去。那冰凉而坚硬的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他把那锭银子死死攥在手里,可这一次,它带给他的不再是希望,而是透骨的寒意。
他,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