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I胡不知
2025年11月27日，彭博社的一则消息打破了游戏行业的平静：沙特主权财富基金PIF旗下的SavvyGamesGroup正与字节跳动就收购沐瞳科技展开深入谈判。这意味着，字节跳动搁置两年的沐瞳出售计划正式重启，这家2021年以40亿美元纳入麾下的游戏公司，如今被摆上货架，标价不低于50亿美元。
从高调收购到决意出售，沐瞳科技的四年字节生涯，折射出字节跳动游戏野心的兴衰，更映照出全球游戏产业资本重构、战略分化的深层逻辑。这场尚未尘埃落定的交易背后，是中东资本的全球扩张、中国游戏厂商的战略收缩，以及东南亚游戏市场的价值重估。
一、从战略核心到剥离资产
2021年的游戏行业，正处在字节跳动的"激进扩张期"。彼时，张一鸣虽已宣布退休，但留下的游戏野心仍在发酵——朝夕光年品牌正式上线，一年内豪掷300亿元投资19家游戏公司，收购上海墨鹍、有爱互娱等多个团队。而以40亿美元全资收购沐瞳科技，堪称这轮扩张的"巅峰之作"。
字节跳动彼时的算盘清晰可见：借助沐瞳在海外MOBA赛道的成熟布局，快速补齐自身在重度游戏领域的短板。沐瞳的核心产品《MobileLegends:BangBang》（以下简称《MLBB》）在东南亚市场的统治力，是其估值的核心支撑。这款被玩家称为"东南亚版王者荣耀"的游戏，彼时已在印尼、菲律宾等国运营五年，不仅稳居当地下载榜前列，更构建了成熟的电竞生态——2022年东南亚运动会《MLBB》女子赛事观看量达137万，较前一年增长3.48倍。
"字节当时愿意给出20倍以上的市盈率，本质是赌'流量+MOBA'的复制效应。"一位参与过当时交易传闻的投资人向下海fallsea透露，"他们认为可以用抖音/TikTok的全球流量赋能沐瞳，再借沐瞳的研发能力反哺自身，打造第二个腾讯游戏。"为了拿下沐瞳，字节不仅给出溢价，还签署了为期四年的对赌协议，允许创始人团队保持高度自主权，仅通过业绩目标约束管理。
这场收购在当时被解读为"字节游戏出海的关键落子"。数据显示，收购完成后，沐瞳凭借《MLBB》的稳定表现，帮助字节跳动在2022年中国游戏厂商出海收入排行榜中跃升至第8位。字节内部甚至一度规划，将沐瞳与朝夕光年的发行能力整合，打造覆盖研发、发行、电竞的海外游戏生态。
但理想与现实的裂痕很快显现。对赌协议成为衡量这场"婚姻"质量的标尺，却最终指向了破裂的结局。
多位知情人士向下海fallsea证实，沐瞳在被收购后的业绩表现未能达到字节预期。有消息称，2024年沐瞳未能完成对赌约定的业绩目标；即便有说法认为对赌目标较为宽松，沐瞳也只是勉强达标。财务数据显示，沐瞳2024年营收15.79亿元，同比下降10.38%，虽归母净利润亏损从2023年的10.87亿元收窄至1.18亿元，但主要得益于资产减值计提减少，核心盈利能力并未实质改善。2025年一季度虽实现营收同比增长31.15%至4.85亿元，但净利率仅0.97%，同比下滑4.38个百分点，毛利率更是从上年同期的29.22%骤降至18.14%。
业绩疲软的背后，是字节与沐瞳"协同效应"的全面落空。收购时承诺的流量赋能，在实际运营中遭遇重重阻碍。一位接近前沐瞳CEO袁菁的人士透露，沐瞳在字节体系内争取资源时备受掣肘，"游戏买量的内部结算价格与市场价几乎无差，而随着短剧、小游戏成为字节内部的买量大户，沐瞳的资源优先级持续下降"。
更关键的是，《MLBB》的增长天花板逐渐显现。这款核心产品虽仍占据东南亚MOBA市场主导地位，但2023年后收入增长陷入停滞，拓展新市场屡屡受挫——在欧美地区iOS畅销榜长期处于百名开外，国服版本直到2025年4月才拿到版号，至今尚未上线。而新游戏表现乏力，2024年收购杭州心光流美部分团队后推出的《发条总动员》等产品，未能复制《MLBB》的成功，未能有效补充产品矩阵。
"字节当初的期待是沐瞳能成为'第二个腾讯天美'，但沐瞳本质是'单点突破型'公司，缺乏持续打造爆款的能力。"一位游戏行业分析师指出，"当核心产品增长停滞，协同又无法落地，沐瞳在字节体系内的价值自然大幅缩水。"
沐瞳的处境变化，与字节跳动整体战略调整密不可分。2023年初，字节CEO梁汝波在年会上提出"聚焦"与"务实"目标，明确对游戏、教育等新兴业务"保持平常心"。这一信号成为字节游戏业务收缩的开端。
2023年底，朝夕光年启动大规模裁员，关停多数未上线项目，仅保留少量创新型游戏及技术探索项目。2024年3月，字节宣布游戏业务回归"孵化状态"，强调"符合行业发展规律的方式探索"，实质放弃了大规模扩张的思路。同年5月，前完美世界游戏业务总裁张云帆接任负责人，进一步推动战略转型——从"研发+发行"的传统路线，转向打造自有游戏发行平台GameTop，聚焦休闲手游与社交功能整合。
这一转型让沐瞳成为"多余的资产"。张云帆上任后明确提出"稳健发展"思路，更倾向于整合内部资源打造平台，而非维持沐瞳这样的独立研发实体。2025年4月传出的"沐瞳与朝夕光年打包上市"计划，最终因整合难度大、盈利前景不明朗而搁浅，字节相关负责人仅回应"没有上市计划"，对合并事宜避而不谈。
"字节游戏的逻辑已经变了，从'做产品'转向'做渠道'。"接近朝夕光年的人士表示，"GameTop需要的是轻量化、高流转的休闲游戏，而沐瞳的重度MOBA基因与之格格不入。出售沐瞳，既是剥离非核心资产，也是为平台战略减负。"
二、Savvy的全球游戏版图野心
在字节跳动决意出售的同时，沙特SavvyGamesGroup成为最坚定的追求者。这家由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全资控股的企业，正通过疯狂并购，在全球游戏产业掀起"中东风暴"。
Savvy的崛起背后，是PIF的宏大布局。作为管理规模近1万亿美元的主权财富基金，PIF自2020年起将游戏与电竞列为核心投资方向，试图通过资本力量抢占数字娱乐时代的话语权。Savvy作为其执行载体，业务已覆盖游戏开发、发行、电竞运营及全球投资整合，旗下拥有ESLGaming、Faceit等知名电竞公司。
2025年，Savvy的扩张步伐进一步加速。11月，由PIF牵头的财团以550亿美元收购美国游戏巨头EA，创下游戏行业史上最大规模杠杆收购，交易预计2027年一季度完成。就在收购EA的谈判进入尾声时，Savvy将目光投向了沐瞳科技，足见其构建全球游戏帝国的迫切性。
"PIF对游戏的投资逻辑很清晰：通过收购成熟资产，快速获取市场份额、技术能力和用户基础。"一位跟踪中东资本的分析师告诉下海fallsea，"EA提供了欧美市场的3A游戏研发与发行能力，而沐瞳能补上移动端和东南亚市场的短板，这是典型的互补性布局。"
Savvy对沐瞳的兴趣，本质是对东南亚游戏市场的战略押注。这片拥有6.5亿人口的区域，2025年一季度以19.3亿次游戏下载量跃居全球第二大移动游戏市场，同比增长3%，其中印尼单国贡献8.7亿次下载，占区域总量近半。
而沐瞳在东南亚的根基，正是Savvy最看重的资产。《MLBB》在印尼、泰国等核心市场已形成稳定的用户生态，仅印尼线下赛事就能吸引数万观众，其电竞体系覆盖职业联赛、高校赛事及民间社群，深度绑定当地年轻用户。更关键的是，沐瞳积累了一套成熟的东南亚本土化运营经验——从语言适配、文化习俗融入到支付渠道搭建，这些能力是新进入者难以短期复制的。
"对Savvy来说，收购沐瞳相当于买下了东南亚移动电竞的'入场券'。"游戏产业时评人张书乐指出，"EA的优势在PC端和主机端，而移动游戏是东南亚的绝对主流，沐瞳能帮助Savvy快速落地移动端战略，与EA形成协同。"
此外，沐瞳的研发团队也是重要吸引力。尽管未能推出新爆款，但沐瞳在MOBA游戏研发、跨平台技术适配等领域的积累，能为Savvy补充技术储备。2024年沐瞳收购心光流美部分团队后，进一步强化了卡牌、休闲等品类的研发能力，这与Savvy丰富产品矩阵的需求高度契合。
不过，这场看似匹配的交易仍面临多重障碍，首当其冲的是价格分歧。字节跳动为沐瞳开出不低于50亿美元的报价，较2021年40亿美元的收购价溢价25%，理由是沐瞳已实现亏损收窄，且东南亚市场价值提升。但Savvy方面认为，沐瞳核心产品增长停滞，2025年一季度毛利率大幅下滑，估值不应高于收购价，双方此前的接洽因价格差异未能推进。
资金问题也为交易蒙上阴影。《纽约时报》近期报道称，PIF因多个非游戏项目（如尼奥姆新城、电动汽车初创公司）陷入财务困境，近期"无法进行大规模资金配置"。尽管PIF发言人声称拥有600亿美元现金及同类金融工具，但刚敲定550亿美元收购EA的财团，能否再拿出50亿美元收购沐瞳，引发行业质疑。
"Savvy可能会寻求分期支付或股权置换等方式降低现金压力，但字节更倾向于一次性现金交易。"一位参与并购谈判的知情人士透露，"高盛作为字节的财务顾问，正在推动双方寻找折中方案，但短期内达成共识难度较大。"
此外，监管审批风险不容忽视。沐瞳在东南亚多个国家拥有运营实体，交易需通过当地反垄断审查；而沙特资本收购中国游戏公司，也可能涉及数据安全等合规问题。这些因素都可能延长交易周期，甚至导致谈判破裂。
三、一场交易背后的三重变局
沐瞳出售案只是中东资本重塑全球游戏产业的一个缩影。数据显示，2023-2024年全球游戏投融资事件数同比下降15%-20%，但单笔超1亿美元的大额交易占比逆势提升，其中中东资本贡献了近三成的交易金额。除了Savvy收购EA和洽购沐瞳，阿联酋穆巴达拉投资公司也在2025年Q3投资多家区块链游戏工作室，中东资本已成为游戏行业最活跃的力量之一。
这种资本入侵正在改写行业权力结构。长期以来，全球游戏产业由美国、日本、中国厂商主导，但中东资本凭借"不差钱"的优势，通过收购成熟资产快速跻身核心圈层。"过去是'内容为王'，现在是'资本为王'。"一位资深游戏从业者感叹，"EA这样的老牌巨头都能被收购，说明传统游戏公司的估值体系正在被重构。"
对中国游戏行业而言，中东资本既是机会也是挑战。一方面，中东资本的收购需求为国内厂商提供了退出渠道，尤其是那些面临增长压力的出海团队；另一方面，中东资本的大规模投入可能推高优质资产估值，加剧行业竞争。"以后中国厂商出海，不仅要和腾讯、网易竞争，还要面对背后有主权基金支持的沙特系公司。"上述从业者补充道。
字节出售沐瞳，也折射出中国游戏厂商出海战略的分化。在经历多年高速增长后，中国游戏出海已从"野蛮扩张"进入"精耕细作"阶段，不同厂商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腾讯、网易仍坚持"自研+投资"双轮驱动。腾讯通过投资EpicGames、FromSoftware等公司持续布局全球研发体系，网易则在日本、北美建立多个工作室，聚焦3A游戏研发。而米哈游凭借《原神》《崩坏：星穹铁道》等产品，构建了自主发行的全球化生态，2025年H1在亚洲游戏企业股票回报率排名中位列前列。
与之相对，字节选择了"收缩战线、聚焦平台"的路线。放弃沐瞳这样的自研资产后，字节将资源集中于GameTop平台，试图借助TikTok的流量优势，打造面向休闲玩家的"轻量化Steam"。数据显示，GameTop已整合200多种休闲游戏玩法，强调"点开即玩"体验，与Steam的硬核定位形成差异化竞争。
"没有哪条路一定正确，但战略必须聚焦。"伽马数据分析师表示，"字节的问题在于早期既要做自研又要做发行，还要做平台，资源过于分散。现在剥离沐瞳，虽然放弃了MOBA赛道，但能让GameTop获得更多资源支持，不失为务实选择。"
这种分化还体现在区域策略上。腾讯、网易加大对欧美市场的投入，试图突破3A游戏壁垒；而沐瞳、莉莉丝等厂商则深耕东南亚、中东等新兴市场。2025年Q3数据显示，欧洲和北美仍是游戏并购交易最活跃的区域，分别发生19笔和18笔交易，而亚洲市场的交易主要集中在移动游戏领域，反映出不同区域的产业分工差异。
沐瞳的境遇，也暴露了MOBA品类面临的增长瓶颈。作为曾经的"吸金王者"，MOBA游戏在移动端的黄金时代已逐渐落幕。全球范围内，除了《王者荣耀》《英雄联盟手游》等头部产品，新上线的MOBA游戏鲜有成功案例，现有产品用户老龄化、付费意愿下降等问题凸显。
东南亚市场的"高下载、低变现"特征，进一步加剧了沐瞳的困境。尽管该区域2025年一季度游戏下载量全球第二，但应用内购买收入仅6.25亿美元，全球排名第七。泰国作为区域变现能力最强的市场，季度收入也仅1.62亿美元，不及中国单一爆款游戏的月流水。《MLBB》虽能维持稳定收入，但难以实现突破性增长，2024年数据流量业务收入同比下降8.14%，印证了增长乏力的现状。
品类迭代的趋势已十分明显。2025年Q3全球游戏私募融资中，移动游戏领域的融资主要流向休闲游戏、射击游戏和教育游戏，MOBA品类未出现大额融资案例。与此同时，"短剧+游戏""AI+游戏"等新形态快速崛起，成为行业新的增长点。字节自身也在押注这些领域，GameTop平台已接入多款"短剧联动型"小游戏，试图抓住品类迭代机遇。
"沐瞳的问题不是个例，而是MOBA赛道整体衰退的缩影。"张书乐指出，"即便Savvy收购沐瞳，也很难让《MLBB》重现巅峰，更可能是利用其用户基础测试新玩法、新商业模式。"
四、沐瞳的下一站
对于沐瞳科技而言，这场交易将决定其第四次身份转变——从初创公司到字节子公司，再到可能的沙特资本旗下资产。如果交易达成，沐瞳将获得Savvy的资金支持，有望加大研发投入和新市场拓展；但也可能面临文化融合、战略调整等挑战，毕竟Savvy对EA的收购就明确提出"保持独立运营"，但实际整合难度不容小觑。
对于字节跳动，出售沐瞳是"聚焦战略"的必然结果。剥离非核心资产后，字节游戏业务将形成"GameTop平台+少量创新研发"的轻资产模式，更符合梁汝波提出的"务实"目标。但这种模式能否成功仍存疑——EpicGames凭借每周免费送游戏的策略坚持7年，仍仅占据10%-15%的PC市场份额，远不及Steam的70%-75%，字节的平台梦面临严峻考验。
对于全球游戏行业，这场交易可能成为中东资本深度介入的"标志性事件"。如果Savvy同时掌控EA和沐瞳，将形成覆盖PC、主机、移动端，兼顾欧美、东南亚市场的庞大游戏帝国，可能引发其他资本的跟风并购，进一步加剧行业集中化。而中国厂商则需要在"自研突围"与"平台转型"之间做出更清晰的选择，在全球竞争中找到新的定位。
截至发稿，字节跳动与Savvy的谈判仍在进行中，交易能否最终达成、价格是否会调整，仍是未知数。但无论结果如何，沐瞳科技的命运转折已写下注脚：在游戏产业的剧烈变革中，没有永远的核心资产，只有适应时代的战略选择。而这场跨越四年的资本故事，也将成为观察中国游戏产业转型与全球资本重构的最佳样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