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末的一个深夜,北平西郊的寒风裹挟着枪声扑向城墙,战局近在咫尺,而离城百余里的天津《大公报》编辑部里,一位二十四岁的女记者正伏案写稿。她叫傅冬菊。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前线那位“华北剿总司令”正是她的父亲。父女立场迥异,却又都在左右华北的命运,这局面听来像戏,偏偏是真事。
傅冬菊的转变并非一时冲动。1924年冬天她出生在太原,名字里带着“傲雪凌霜”的意味。幼时父亲忙于戎马,她随母亲辗转重庆,进入育英学校,第一次听到进步师生议论“救国”二字。1937年南开中学复课,她又遇到地下党员李慧贤,那堂关于台儿庄会战的课,让她彻夜难眠。抗日、救国与个人前途纠缠在一起,少年人的世界被彻底打开。

自此以后,凭借“傅作义之女”的特殊身份,她先后为三批被捕学生递送书信、打通营救渠道。1941年底,重庆宪兵司令部再度搜捕地下党,她铤而走险,深夜溜进军官俱乐部借了父亲的手令,救下四名党员。李慧贤私下感慨:“小傅,凭这一条你再犹豫就说不过去了。”然而血缘与信仰终究难分难舍,她还是迟疑了。
1942年考入西南联大后,面对闻一多、费孝通等教授的课堂,她终于下定决心。1947年盛夏,经云南地下党组织介绍,她正式宣誓入党,当时的登记表上写着一句话:利用一切条件做统战工作。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傅作义受蒋介石急命北上,接过“华北剿总司令”印玺,父女俩不期而至站到了对立面。

1948年底,平津战役已成合围之势。傅冬菊看过解放军火速南下的电报,更清楚国民党在东北全线崩溃的惨况,于是她借探亲名义抵达北平城内。父女久别重逢,气氛却并不温情。书房里,傅作义低头看着地图,女儿轻声开口:“您若硬拼,北平百姓吃苦;若顺势而为,既保城池,也保兵将。”傅作义沉默良久,放下卷尺,轻叹:“结局真到这一步吗?”短短一句对话,却成战争与和平的分水岭。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她将中共方面的主张、停战条件和城防现状一条条罗列给父亲看;又利用在高层军官圈子的熟人关系,暗中做通了副司令孙兰峰、邓宝珊的工作。形势、亲情、同僚压力三重夹击,使傅作义态度逐渐软化。1949年1月21日,《北平和平协议》正式签字。十天后,解放军列队入城,北平城墙上没有再响起一声炮火。
北平和平解放的新闻飞遍全球,可报纸上鲜有提到傅冬菊的名字。许多人疑惑,她究竟得到了怎样的奖赏。答案出人意料:她谢绝了政府部门的高位安排,选择留在新闻战线。1949年春,她离开《大公报》,投入刚创刊不久的《进步日报》。这一决定看似普通,实则暗合当年中央“统战人士各得其所”的设计,也让她摆脱了“傅作义女儿”这顶刺眼的帽子,回归本色。

1949年年底,《进步日报》整编为华北新华分社,她被划入行政十三级,相当于中央机关正处,待遇不算低,却绝非外界传言的“副部长”。朝九晚五之外,她仍坚持深入一线。1950年2月,她只身前往云南大理采访边境少数民族代表会议;同年夏天,又以特派记者身份奔赴香港,采访由港澳学界发起的反殖民学潮。那段时间,她每日在茶楼里与左翼社团周旋,靠一部随身带的“福伦达”胶片机完成拍摄,两个月拍下三百多张底片,后来全部捐给了国家博物馆。
1950年10月,人民日报社国际部筹建,新华社建议调入。组织上顾及她多年采写经验,将她任命为国际部编辑组副组长,行政级别仍是十三级。她没有任何怨言,把全部精力扎在稿件校对、外电翻译上。朝鲜战事开始后,人民日报需要大量现场照片,她协调苏联塔斯社供图渠道,在极短时间内保证了头版画面质量。当时同事记下这样一句话:“傅冬菊干起活来,像旧军校的参谋一样周密。”

此后近三十年,她基本稳在正处级,先后主持过国际部拉美组、亚非组,远赴巴拿马、阿尔及利亚、坦桑尼亚采访,对外职务最高仅至“驻外记者站总代表”。有人私下替她惋惜,她却笑言:“如果那年我随父亲去台湾,现在恐怕连记者都做不成。”一句玩笑,倒把复杂的家国恩怨说得轻轻淡淡。
1978年,人民日报启动职称改革,她被评为主任编辑,享受副局级待遇,但行政级别仍旧维持十三级。对此,她一次也未向组织提出过调整。2007年7月2日,傅冬菊因病离世,享年七十七岁。整理遗物时,后辈发现她一直珍藏着1949年1月21日父亲签字时用过的那支钢笔——笔帽磨得发亮,笔杆却完好无损,恰如其人:锋芒收敛,骨气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