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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
高澄是高欢的嫡长子,娄昭君亲生的。
《北齐书·卷三》:时年十二,神情俊爽,便若成人...而机略严明,事无凝滞,于是朝野振肃。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高澄是一个很优秀的继承者,他少年老成,办事机敏,人也很有气度,接了父亲的班之后把东魏上下治理的非常不错。
但侯景对此不以为然,他曾对身边人说,如果高欢活着,我不敢有异心,如果高欢不在了,那么我很难和鲜卑小儿共事。
果然,高欢一死,侯景就叛变了。
有关侯景的叛变,记载的非常简单,高欢死了之后,高澄为了稳定众心,秘不发丧,封锁了高欢的死讯而一切照旧,同时以高欢的名义向侯景发了一道诏书,要求侯景离开河南,入朝觐见。
侯景活着的时候,和好兄弟高欢做过约定,如果高欢给自己写信,写信的格式都是特定的,而且还会在信上留下独有的标记,这事儿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谁也不知情,高澄的矫诏送过来,侯景一眼就识破了这是假的,自然也就知道了高欢的死讯。
然后,侯景就反了。
想一想这是很突然的,只不过是新主子让你进趟宫,你不愿意去就不去,怎么就造反了呢?
墨子有云: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
一个人做了一件事情,这个事情看似不应该,没有理由,莫名其妙,但其背后一定有其合理的动机。
实际上,侯景和高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君君臣臣,他们更像是乱世中军阀之间的结盟和依附。
侯景最开始的老领导,不是高欢,而是尔朱荣,尔朱荣死了之后他才跟了高欢,如果高欢死了,出现新的大军阀,侯景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继续投奔。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侯景是一个历史人物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人,他有求生的欲望,他要活下来,并且向上走。
孝武帝元修西逃关中的时候,高欢曾经派侯景追击,侯景这个人打仗行军,包括带兵都很厉害,他很快就追上了孝武帝,孝武帝质问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情,不该阻拦天子,侯景回答:
《梁纪·梁纪十二》:我犹箭耳,唯人所射。
这句话很好的体现出了侯景的内心世界,他当时认为,他就是一个打工的,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仅此而已。
因为高欢在成就事业的道路上,侯景或多或少的给到了一些帮助,甚至是比较重要的帮助,侯景的身份自然也随着高欢身份的提升而水涨船高。
侯景在河南待了十来年,他已经发展出了独立的兵权,财政和行政权,俨然已经是一个国中之国了。
试问,如果你是高澄,老父亲高欢已经说了,我留给你的这批大臣里,最难摆弄的就是侯景,那你是要让侯景继续在河南壮大自己,还是马上把他给解决呢?
再试问,如果你是侯景,老领导对你始终心怀猜忌,还留下了慕容绍宗这样的后手钳制你,新领导更是一封矫诏让你进宫一叙,你是傻呵呵的进宫,还是另有打算?
河南自古就是四战之地,侯景彼时彼刻夹在东魏,西魏,以及南梁之间,他之所以能立足,是高欢活着的时候,因为他们的某种合作关系,他拥有了来自于东魏中央的政治和军事支持,而高欢死后,这种支持马上就消失了。
东魏的朝廷军队,西魏的劲旅,南朝的趁火打劫,侯景感觉屁股底下有点烫——因为他坐在了火山口上。

(侯景反叛)
东西魏五战之后,东魏这边的名将好手死走逃亡伤,凋零殆尽,侯景又要何去何从呢?
侯景决定,他要成为一个背叛者。
东魏武定五年的正月,侯景通信西魏,说自己愿意献出河南的五个州,表达自己归顺的诚意,自己要投降。
我们知道古代的通信,靠飞鸽,靠快马,或者单纯靠信使,靠人力,速度还是很慢的,侯景这边把投降的消息送出去,西魏的宇文泰还没收到呢,侯景就有了新的动作。
是什么动作呢,他开始偷摸的蚕食周边的城池,尽可能的扩大自己的势力。
想一下,侯景当时所控制的区域已经近乎于是小半个东魏了,你要投降,你的筹码已经足够多了,你干嘛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要攻城占地呢?
非常简单,那就是侯景这个时候压根他就没打算真心实意的投降西魏,本质上他还是想要自己的手里有兵有地盘,他追求的是成为一个土皇帝,至于投降西魏,不过是希望为自己对抗东魏来寻找到一个合法的靠山。
侯景的叛变对东魏政权来说就好像天塌了,无论是侯景投降西魏还是他要自立为王,这都是高澄无法接受的,高澄马上就派兵攻打了侯景。
战况不容乐观,侯景击败了东魏的第一波讨伐军,但东魏方面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很快就对侯景展现出了合围之势,侯景很着急,继续向西魏求援,这个时候西魏终于收到了侯景的投降信件,立刻派兵援助,帮助侯景击退了东魏军。
事实证明,单靠侯景自己的力量,无法和东魏朝廷做到长期抗衡,为今之计,似乎只有投靠西魏。
但是侯景偏偏不这么干。
西魏曾经多次派出援军去支援侯景,派出的将领也有李弼,赵贵,韦法保,王思政等人。
侯景和这些人频繁接触,制造各种机会进行分化拉拢,甚至还在西魏军帮助自己打退东魏军的时候,试图通过兵变的方式来夺走西魏军的指挥权。
可以说,侯景对东魏和西魏都绝无真心可言,侯景对西魏所谓的合作,就是为了窃取西魏的实力为己所用。
西魏有个文官,名字叫做裴宽,此人原本是东魏官员,孝武帝西逃之际追随而去,投奔了西魏。
他和西魏将领韦法保交好,曾对韦法保说:
《资治通鉴·梁纪》:侯景狡作,必不肯入关,欲托款于公,恐未可信,若伏兵斩之,此亦一时之功也,如其不尔,即应深为之防,不得信其谁诱,自贻后悔。
裴宽说侯景就是一个狡诈之徒,他肯定是不会来关中投奔我们的,你们在战场上要是有机会,最好找机会把他给杀掉,如果杀不了,也一定要提防他们。
可以看得出来,就裴宽这种在西魏难以称为重臣的人都能看得出侯景借鸡生蛋的心思,那包括宇文泰在内的管理层自然也是洞若观火,决计不会上侯景的当。
宇文泰的意思是,如果你侯景真心要投降,那么你就亲自到长安来拜见我,这和侯景要在河南做大做强,创造辉煌的初衷完全矛盾,因此他和西魏方面再无谈拢的可能,投靠西魏这条路就此走不通了。
失去了西魏的支持,侯景更加被动了,因为高澄已经把杀招祭出来了,东魏派出名将慕容绍宗率兵十万,要把侯景就地歼灭。
《南史》里记载过这么一个有趣的事情,说当年慕容绍宗和侯景同在尔朱荣的麾下效力,侯景认为慕容绍宗打仗很厉害,于是向慕容绍宗请教,慕容绍宗教给了侯景很多的军事知识,而且慕容绍宗也是一个不耻下问的人,教侯景的同时,他也把侯景那些打仗的本领都学会了。

(慕容绍宗)
那说白了,慕容绍宗对侯景太了解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侯景的老师。
西面,合作破裂的西魏从帮助自己变成了趁火打劫,夺走了不少城池,北面,东魏强兵压境,自己连战连败,环顾四周,已是死路。
但侯景不想认输。
在他看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
自己曾经在尔朱荣时期生擒葛荣,在这场大战中立下无可比拟的功劳,自己在高欢时期流血流汗,以瘢胝之躯而裹疮力战,哪一道伤疤不曾为高家天下流血?
高欢临死前对自己的提防,高澄的猜忌和要下掉自己的权力,十余年并肩浴血的情分到头来不值一文。
《两晋南北合纂》中说侯景是“不满七尺,长上短下,眉目疏秀,广颡高观,色赤,少鬓,低视,屡顾,声散。识者曰:此谓豺狼之声,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在这段叙述中,侯景的形象是极度丑陋的,不仅说他长的非常难看,而且说他声音像豺狼,会吃人。
话里话外,是在说侯景一看就不是好人,骨子里就是坏的。
后世之人对侯景的评价也大都是负面的,而且颇有先天性的把侯景定义为奸佞暴乱之徒。
侯景当然不是好人,他简直坏透了,但侯景自己绝对不会这么认为,至少他觉得,人不是天生就是坏的。
从反叛东魏之前,侯景和北魏分裂之际的大多数军阀别无二致,他没有做出过太出格,卖主求荣,臭名昭著的事情,为什么他却被扣上了一个非常负面的印象呢?
为什么东西两魏都不信任他,都不接纳他呢?
这其实是必然的,也是无解的,不控制河南,东魏政权就无法长久,想要控制河南,就必须控制侯景,要控制侯景,就必须解除他的武装。
高澄必须这么做,这是中央集权的必然步骤,只是侯景说那不行,我不能被“消化”。
西魏的生态和东魏截然不同,宇文泰的核心事业,是打造一个以府兵制为纽带,以关陇本位为认同的紧密军政集团,这个集团要求成员高度融入,和宇文泰本身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侯景对宇文泰来说,是一个完全没研究过也研究不了的外来人,谁也不知道他如果加入这个集团,后果会怎么样。
如果说宇文泰是在盖一栋结构严谨的楼房(关陇集团),那么用来建造这个楼房的每一块砖(关陇集团的成员)都必须按照宇文泰设计的图纸来砌好,现在从天而降了一个风格迥异的老宅子(侯景),你说这老宅子怎么和大楼相结合?宇文泰只能是把老宅子拆了,取走宅子中的砖瓦木石(土地,士兵)用,至于宅子本身,则在这个过程中被摧毁了。
可在侯景的视角中,这一切截然不同了。
高澄接班之后的首要任务肯定是巩固权力,对于自己这个东魏朝廷认为不可驾驭的军阀,高澄没有选择安抚或者制衡,而是直接彻底的清除,所谓“矫书召之”那是说的好听,本质上这就是一场斩首行动,目的就是为了剥夺自己的兵权和自由,甚至可能把自己杀掉。
高欢把慕容绍宗当做后手,那不就是要自己死么?高氏父子连博弈的机会都没给自己,自己在东魏的威压之下没有任何的生存空间。
而在北地斡旋,几近于走投无路的侯景在某些时刻也一定真心实意的想要投靠西魏,尽管这些时刻是短暂的,但侯景真的有诚意,不然他就不会割地,谁知道换来的是西魏上下的猜忌。
遥望关中,侯景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愤怒,关陇集团自诩正统,从来视六镇武人为边鄙杂种,宇文泰能用贺拔岳的旧部,能抚慰羌氐豪酋,却独独容不下我侯景!

(难去关中)
现在西魏还趁机入侵河南,拿侯景的地,侯景就更受不了,在侯景的叙事里,西魏是表面上帮助,实际上剥削,这比高澄的直接迫害更让人寒心,因为西魏这么整,就堵死了他在北方政治圈存活的唯一可能。
在这种复杂情绪下,侯景做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无奈的决定,南下投梁,这成了梁国悲剧的开始,也是侯景悲剧的开始——侯景的悲剧在于,北方已经从群雄并起拉队伍的草莽阶段,进入了整合资源建立国家的秩序阶段,过去他已经回不去,未来也不接纳他,他成了旧时代的顶级产品,却无法适配新时代的操作系统,这就好比一个非常好玩的塞班系统的应用,当塞班系统不再更新,无人使用的时候,安卓也安装不了它,苹果也安装不了它。
他没用了。
现在,无用的他只有南渡一条路。
梁,就是南梁。
春秋战国,后有秦朝一统,嬴政给自己定下的称号是始皇帝。
在秦朝之前,中国历史上是没有如秦一样的大一统王朝的,所以嬴政没有见到过如秦一样的国家会灭亡,没见过,没听过,也没记载过,那嬴政就会认为,秦朝只要建立,就绝对不会灭亡。
这不是他自负,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这是由于他的历史经验所造成的。
所以他叫始皇帝,那是因为他计划接下来的皇帝,是二皇帝,三皇帝,四皇帝,一直千秋万代下去。
但是想不到的是,秦朝二世就灭亡了。
汉朝继承了秦朝的庞大遗产,先是西汉,中间出了一个王莽,好在有光武帝刘秀中兴,又建立东汉。
东汉的崩溃,本质上是一场皇权悬浮下的结构性解体,当然这句话太复杂了,作者有一个简单的解释:
东汉的皇帝,好像坐在一棵树上,树要根植在土地上才能存活,但这些土地在百年间被豪强大族一块块的都圈走了,拿走了。
土地变少了,皇帝很担心,他怕从树上掉下来,于是他就赶紧抓紧了身边的两根藤蔓,这两根藤蔓就是外戚和宦官。
皇帝扯啊扯,扯啊扯,结果反而把这两根藤蔓扯到了树干上,树干慢慢的也被藤蔓给绞死了。
树干死了,土地没了,树根就汲取不到养分了。
黄巾起义我们都知道,黄巾起义就是有人在树底下点火,皇帝赶紧喊救火,结果豪族们纷纷自保,没人管皇帝,皇帝于是葬身火海,而这些豪族则变成了三国乱世的各方势力。
西晋曾经短暂的统一,但那太短暂了,短暂的让人觉得那不过是石火光阴,跳丸日月,因为晋武帝司马炎没有妥善的处理好继承人的问题,西晋发生了八王之乱,随后葬身于五胡崛起之中,得亏是司马睿携手王导衣冠南渡,又建立了东晋。
东晋在南方,而北方同时期则是十六国。
东晋进行过很多次的北伐,英雄人物辈出,但最终没能实现统一,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东晋的权力结构也有问题。
大家都听说过“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门阀政治就代表了皇权虚弱,什么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等顶级士族轮流掌权,这就使得任何重大的北伐决策和行动,都首先服务于这些士族的巩固,而不是东晋的统一事业。
祖逖中流击楫而朝廷不予支持,谢玄的北府兵在淝水之战后错失良机,这都和东晋的权力结构有关系,南渡士族在南方已经拥有了广袤的庄园田地和特权,北伐对他们毫无意义,是风险投资,对他们来说,北伐只是个别权臣的政治表演,是刷资历用的。
至于十六国,当然其实严格上不止十六个,它们中没有一个政权可以南侵灭晋,是因为十六国的外部有一个一直转,压根就停不下来的旋转门,内部则有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旋转门,就是北方如同地狱般的生存状态,政权像走马灯一样,任何一个政权崛起之后,都会面临更多政权的武力威胁,他们无暇他顾,只能先解决周边的政权而没有能力组织起南下的力量。
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个就不提了。
祖逖誓言收复中原,壮志难酬,英雄泪洒于黄河边,桓温北望神州,也只能慨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苻坚气吞山河,拥百万之众,可在淝水岸畔见风声鹤唳基业尽碎。
枭雄到此,功名入瓮,英雄如今,霸业随风。
后来东晋从寒门,从底层崛起了一个刘裕,他打破了门阀士族的垄断,最后取代东晋建立了刘宋,而几乎与此同时,北方也基本被北魏所平定,南北朝的格局就此呈现。
北朝最开始就是北魏一家独大,六镇起义之后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也就是侯景目前的处境。
南方政权更迭就比较频繁了,刘宋建立之后,被萧齐取代,萧齐又被萧梁,或者我们叫南梁取代,梁武帝萧衍就是南梁的初代皇帝。

(梁武帝 萧衍)
查《梁书》,查到两篇侯景给梁武帝写的降表。
南北朝时期,降表的数量尤其之多,南降北,北降南屡见不鲜,侯景的降表,除了诚惶诚恐,顿首再拜之外就是对梁武帝圣感穹苍,天命垂象的吹嘘,以及对北人凶狡,鸟尽弓藏的愤恨,这些都很普通,这是一封降表的标准形式,目的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虔诚,和旧朝撇清关系,以及表现出对新主公的赞美和爱戴。
但在侯景的其中一封降表中,出现了和对他投降这件事儿并无关系的一段话:
《梁书·卷五十六》:然昔与盟主,事等琴瑟,谗人閒之,翻为雠敌,抚弦搦矢,不觉伤怀。裂帛还书,知何能述。
在写给南朝的信中,侯景反常的,动情的回忆起了自己和高欢相处的岁月:
当年我和高欢的情谊有如琴瑟相和,深挚默契,可恨谗佞小人从中离间,使我们反目成仇,如今我手抚琴弦,紧握弓矢之际,心中万千感慨油然而生,不觉悲从中来,纵使裂此绢帛,写尽回书,又怎能诉说这份复杂心绪于万一?
桨声是哑的,在江水里搅动,渡口废弃的栈桥像一根腐烂的肋骨,眼前,是烟波浩渺的大江,对岸的建康城似乎就隐藏在暮霭深处,那是侯景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是否真的衣冠楚楚,礼乐森严?
从位极人臣到举国皆敌,从河南十四州的持节者到身后追兵如狼,身前大江如壑,侯景的个人命运此时此刻跌宕起伏,在这段文字中,或许他也有一丝对自己无法掌控命运,最终只能和昔日的一切决裂的唏嘘。
是唏嘘吗?
也许不是吧,更像是困兽面对铁笼子的时候,那混杂着不甘,愤怒与茫然的低吼...
参考资料:
《北齐书》卷三
《南史》侯景传
《梁书》侯景传
《资治通鉴》卷一六一
杜志强.关于侯景之乱几则史料的辩证.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吴青松.梁武帝与侯景之乱.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10
杜莉.北魏宗室在东魏北齐的任官与政治地位研究.江苏师范大学,2019
冯鑫.侯景之乱前梁与西魏和战关系考论.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