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情孽债(小说)

言字语 2022-09-18 14:56:23

七十年代初,一向偏僻冷落的碾子沟忽然热闹了起来,村里的男女老少把队部那几间摇摇欲坠的房子围了个风雨不透,一个个伸长脖子从门窗往里看。

原来村里来了七个“大学生”。说是大学生,其实就是知青,除了一个叫桑海田的上了一年高中以外,其余六个初中还没毕业呢。

桑海田在知青中是最蔫吧的一个,叫干活就干、让吃饭就吃,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想罗才他们几个整天扯着脖子唱啊,什么“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呀;什么“哪里需要哪里搬”啊,直唱得头晕眼花才肯住嘴。桑海田不时地皱着眉头想,难道真的就这样瞎混一辈子吗?

村里的头头见他总是一言不发,就干脆让他跟哑老头去喂牲口。哑老头其实也不哑,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一年也说不上半个钟头的话。老伴儿死了,他就跟驴子、骡子为伴,在饲养室度开了春秋。

他有个女儿,因为长得黑,人们都叫她黑女,二十来岁了,没出门子,守在家里,一天给他送三顿饭。桑海田对村里给他安排的活儿既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这儿挺安静,除了牲口偶尔叫两声外,甭提多静了;不满意的是这儿太肮了,光那股特殊的味儿就让他干噎了好几天。

几天之后,他身上痒了起来,该洗洗澡,换件衣裳了。上哪洗去呢?

桑海田也是异想天开,竟问哑老头:“大爷,咱们村里有澡堂子吗?”

哑老头白了他一眼,没吭声。桑海田不识趣儿,又问了一句,哑老头点了点头,但目光一下严峻起来。

桑海田又问他在哪儿,哑老头顿了顿,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村西口,卡巴裆树后头那家。”桑海田听了,当下拿起毛巾,肥皂,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来到村西口,略一张望,就看见一棵树,一米以下的地方分成两杈,就像一个人劈着腿站着一样。他想:这准是哑老头说的卡巴裆树了。在树后果然有个旧门楼,两扇黑色大门紧闭着。桑海田不由得心花怒放,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敲门。

就在他手将要碰到门环的一刹那,只听身后有人喊了声:“你干啥?”

他不由得手往回一缩,头往回一扭。定睛看去,原来是哑老头的女儿黑女。

黑女手里提着饭篮,四下看看,低声对桑海田说:“快,快过来。”

桑海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便绕过卡巴裆树来到她面前。

黑女又挺神秘地说:“走,那边说去。”

桑海田更糊涂了,只得跟着她走。

到了十字街口,黑女才问:“你上那儿干什么去?”

“洗澡呀!”桑海田不假思索地说。

“谁告诉你去那儿的?”

“你爹呀!”

“哎呀!可去不得呀!”黑女连连摇头。

桑海田再三追问,黑女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他才明白了。

村里根本没有什么澡堂子。敢情有个女人挺不正经的,大伙送她的外号叫“澡堂子”,家住在卡巴裆树后的那院里。幸亏黑女在关键时刻喊住了他,要不然可就白布掉进染缸里,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桑海田擦擦汗,叹口气说:“难道你们乡下人就不洗澡吗?”

黑女扑哧一声笑了: “那还不成了庙里的泥胎了?”

“你们在哪儿洗呀?”桑海田莫名其妙地问。

黑女眨了眨眼说:“夏天就在河里洗。”

“那让人看见多难为情。”

“傻瓜!晚上去呀。”

听黑女这么一说,桑海田乐了,心说:不管怎么着,能洗就行。黑女又一再叮嘱他,柳树趟子那块儿不能去,因为那块儿是“女部”

桑海田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就朝小河走去,借着月光一看,人还不少。他白天都不扎堆,洗澡更得避人了,就顺着小河往上游走。大约走出半里地,他四下一看,甭说人了,连只狗也没有,这才放心大胆地脱了衣服下水。

虽说这小河跟城里的澡堂没法比,可桑海田也觉着特别过瘾,又搓又擦,洗了个痛快。他上了岸,正要穿衣服,忽听见树棵子后边有动静,吓得本能地又跳进水里,大声问道:“谁?”没有人搭茬儿。

他一猫腰摸上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喊道:“你再不吭声,我可打啦!”

这时,树棵子后边有人开腔了:“别打,是我。”

桑海田一听是黑女的声音,可慌了,忙问:“你……你来干……什么?”

黑女没露头,说了一句:“你穿衣服吧,我不看你。”

桑海田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服,叫黑女出来问:“你来干什么?”

黑女低着头说:“我看你出了村,不放心,就在后边跟着。不过我刚才没往你这边看,真的。”

桑海田觉着又好气又好笑,可没说什么,和她一块儿回了村。他一直把黑女送到家,临别时叮嘱了句:“下回我再洗澡你可别跟着了。”

“嗯。”黑女点点头,关上门进去了。

打这儿以后,桑海田跟黑女熟了起来。他不再那么蔫巴了,天南海北地和黑女聊天。黑女也特别爱听他说话,歪着头听一个钟头也不带正过来的。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两人相处得就和亲兄妹一样。

村里有多事的,就跟桑海田说:“小伙子,别走了,就娶了黑女吧!”

桑海田挠挠头发说:“这事儿可得回城跟爸爸妈妈商量。”

也有人对黑女说:“海田挺合适,嫁给他吧!”

黑女用手摆弄着衣角说:“俺还小,过了年再说吧!”

两人虽说没明着表态,可谁也没一推六二五。

有那么一天,黑女去送饭。和往常一样,哑老头接过来到一边儿吃去了,桑海田和黑女坐在炕头儿上吃。他忽然发现黑女的眼眶红红的,就问:“黑女,你怎么啦?”

这一问不要紧,黑女又“下起阵雨”来了。

桑海田往前凑了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呀!”

黑女抹抹眼泪说:“刚才俺看见罗才拿着一张纸,一边唱着一边对俺说,他要上工厂了。”

“噢,”桑海田松了一口气说:“为这个?我知道公社给咱村知青一张招工表,点着名给罗才。别看他平时净喊扎根一辈子,其实早走后门了。”

“你呢?”黑女还有点儿不放心。

“我?”桑海田憨厚地笑了笑又说:“因为有你,我才真正的一辈子不走呢!”

黑女上牙咬着下嘴唇说:“你真好……”说着想扑过来,可是晃了几晃还是没敢。

转眼间快过春节了,桑海田接到家信,要回城过年了。黑女舍不得让他走,撒着娇说:“你在这儿过年多好啊!我爹说了,多蒸上些馒头。”

桑海田恳切地说:“黑女,我这次回去,正好和爸爸妈妈说说咱俩的事。”

“真的?”一听这个,黑女不留他了,只是低声说道:“你要不回来,就是小狗!”

这个年黑女过得可真不易,天天都梦见桑海田。到了初六,她就忍不住了,天天到村口张望,不少人站在她身后笑话她,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心想:只要海田哥能回来就行。

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她真把柔海田给盼回来了。原来,桑海田特意赶回来和她一起过元宵节的。

黑女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迫不及待地问:“快说,爸妈怎么说的?”

桑海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黑女可着急了:“是不是看不上俺这柴禾妮?”

桑海田顿了顿说:“同意是同意了,可是……”

“可是什么?”这会儿黑女真恨不得把手伸到桑海田嗓子眼儿里,把话掏出来。

桑海田垂下头低声说:“为了一篇大字报少抄了一个字,我爸被抓起来了,咱们俩的事还能成吗?”

“能!”黑女痛痛快快地说:“不管怎样,我乐意就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的事为了保险还得保密,等我爸的事完了再公开,啊?”黑女有点儿委屈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年过去了,村里的知青走得只剩下桑海田一个了。他也曾想过走,但是他太爱黑女了,就心甘情愿地在村里住了下来。黑女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自己快到二十岁,好去领结婚证。

一天,桑海田正在给牲口拌料,黑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海田……有……这么个事……”

桑海田拍着她的肩膀说:“黑女,有话慢慢说,别急。”

黑女喘了几口粗气说:“公社广播站里新来了个广播员,女的。她胆子小,让我去给她做伴,你看行吗?”

桑海田笑着说:“那有什么不行的。”

“那你可得晚上送我去。”黑女拉着他的手说。

桑海田点点头:“那还用说,让别人送,我还不放心呢。”

“你真坏!”黑女说着倒在他的怀里。

此后,每天晚上,桑海田都要送黑女去公社。有一天,桑海田和黑女正走在半道上,下起了毛毛雨,俩人便加快脚步朝公社跑去。来到广播室一看,灯亮着、门锁着。黑女打开门,见桌上有个纸条,原来广播员有事,今晚上不回来了。每回桑海田等黑女一进屋,他马上就向后转,这回看屋里没人,两条腿就不乐意动了,心想:反正夜长着呢,陪黑女坐一会儿吧。哪知俩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忽然一下灯灭了,这是停电了。

黑女摸索着去找蜡,好容易找到了,又去摸火柴,桑海田也帮着她找。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黑女有点儿紧张地问。

“我。”门外有人开腔了,“办公室的,送蜡来了。”

黑女隔着玻璃往外看去,果然有一团烛光,就把门打开了。桑海田怕自己在这儿让公社的人看见不好,赶紧躲到一个角落里。

黑女开开门,却大吃一惊,原来门口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头上一条毛巾箍到眉毛下,左手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右手握着一把钢刀,在蜡烛光下泛出道道寒光。黑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那人竟一步步逼了过来。

“你……你要干什么?”黑女退到床前,心惊胆慢地问道。

那人咬着牙说:“让我把机器抱走!”

那年月广播器材不好买,有人就偷了转手卖,可这持刀硬抢的还从没听说过。

黑女双手按住扩音器说:“那……可不行,我是替人看屋的。明儿个人家朝我要……我咋说呀?”

那人才不管这一套呢,他把刀举到黑女胸前说:“滚开!”

就在这时,桑海田猛地从黑影里蹦出来,一拳打掉那人手里的蜡烛,又用手紧紧攥住他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腕,俩人便打成了一团。

黑女这会儿镇定下来了,奔到门口,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呀!有坏人啦!”

毕竟是贼人胆虚,那人不敢恋战,丢下刀夺门而逃,一下把黑女撞了个仰巴叉。桑海田顾不上去追那个人,摸着黑将黑女扶了起来。这时四周传来阵阵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听到黑女的喊声朝这儿跑来了。

桑海田一下紧张起来,他把刀递到黑女手里说:“别说我到这儿来了,就说你和坏人搏斗把他吓跑了。”

黑女不明白,问道:“那是为什么?”

桑海田跺了跺脚说:“谁让我是坏蛋的儿子呢,裹到这里边就说不清了。”说罢不等黑女张口,一溜烟地跑了。

他刚走,公社的干部们就打着手电赶来了,把黑女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电闸被合上,又来电了,人们看见黑女手里有一把刀都吓了一跳。

黑女用手捂着胸口说:“吓死人了,刚才有个坏蛋拿者刀来抢机子,幸亏……”

“幸亏什么?”公社书记挤到跟前问。

黑女怕说出桑海田来,真给他惹了事,便改口说道,“幸亏我没被他吓住,和他打了起……来,他丢了刀,就跑……了。”说到这儿,她觉着后脑勺有点儿不得劲儿,用手一摸,啊,粘糊糊的,全是血。

公社书记一看,大声叫道:“了不得了,受伤了,快送卫生院!”

公社出了这么大的事,书记不敢不报,连夜派人报告了乡里。乡里也觉得事不小,赶紧报告了县里。县革命委员会一看报告,特别重视,马上派公安局组成一个专案组下来破案;又深来一个秀才,要把这事写成文章,还下了硬任务:一定得在地区报纸上登出来。

这些人来到公社一阵忙活,特别是那位秀才,缠着黑女把她问了个底儿掉,连几岁换的门牙全问过了。他一连三个晚上没睡觉,写了一篇叫《心红胆壮斗歹徒》的报道,说黑女是苗红根正的好青年,平时认真学习著作,思想,所以在革命最最紧要的关头,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又说她就是当代的刘胡兰、活着的向秀丽,简直把黑女给捧到天上去了。没几天这篇报道就登出来了。

他这一捧不要紧,地革委的一个副主任坐着小汽车到碾子沟看黑女来了,说了一大堆鼓励安慰的话,末了还撂下二斤青苹果。地区头头一重视,谁还敢怠慢?县里的大小头头,这个来了那个去,忙得黑女眼前一阵一阵直发黑。

这样一来二去,黑女可就出了名了,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女英雄。公社一个命令把她正式调来当广播员,干了一天觉得不合适,又让她当了秘书。其实,黑女连个信皮儿都写不了,也就是挂个名。秘书当了刚三天,乡里又把她抽上去当了妇女干部,急得黑女直掉眼泪,心说:我哪儿知道怎么干呀?没过几天,县里又用小汽车把她接走,住进了招待所。县革委会发出话来,要大力宣传黑女。

那位吹捧黑女的秀才也沾了光,在县文教局当了小头头。公安局派去的那几位可着了急:人家立了功咱们也得有点儿表现呀!于是这几个人就分头下去寻找线索,找来找去找到了桑海田的身上。

首先在广播室里发现了一块叠得方方整整的格手绢。他们认为,第一,这不是乡下人用的;第二,是男人用的,很自然就和桑海田联系上了。他们又不动声色地取来了桑海田的指纹,经验证,和黑女从歹徒手上夺下来的那把刀上的指纹相吻合。于是,桑海田就被一辆小吉普“请”进了公安局。

在审讯室里,他才知道自己是弄巧成拙了,本想躲个干净,哪知道招来麻烦。不过他心里还踏实,因为有黑女做证,坏人确实有,但不是他。

当他提出让黑女做证时,审他的公安人员冷笑了一声说:“是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说着按了一下电铃。

门开了,黑女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一个公安人员马上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桑海田对黑女说:“黑女,事已至此,你就实说了吧。”

审他的人一拍桌子:“闭嘴,轮得着你说话吗?”他一转脸又满脸带笑地说:“黑女同志,就请你把那天晚上的情形再说一遍,好吗?”

桑海田眼巴巴地看着黑女,盼着她早点儿说出真情,好洗清自已。

黑女把头快扎到胸口里去了,低声说道:“那天晚上,停电了,有人叫门。我刚一开门,他就用一块手绢堵住我的嘴,还举着刀说,不让他搬机子,他就槽踏了我。后来、后来……”

审讯的那人接过话头说:“后来你就同他搏斗起来。他贼人胆虚,打不过你这个用思想武装起来的女青年,于是扔下刀逃走了,对不?”

“嗯……”黑女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一样。

审讯的人举起手绢说:“桑海田,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桑海田万万没想到黑女会这么说,气得眼里都快冒火苗了,他大声喊道:“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审讯的人大喝一声:“好嚣张的气焰呀!来人,拉出去好好触及触及他的灵魂!”

马上就进来几个大块头,把高声喊冤的桑海田架了出去,接着就传来拷打声和扯人心肺的喊叫声。黑女站起来,晃了几晃摔倒在地上。

当桑海田经过长时间昏迷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小屋里。他刚一翻身,就觉着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疼。他咬着牙坐了起来,极力思索着这突然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黑女为什么要说假话陷害他。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铁门打开了,走进一个公安人员。

桑海田连头也没抬,心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直到那个公安人员开口说话,他才吃惊地抬起头来:“是你,黑女?”

“嗯……”黑女缓缓地走到他跟前,擦着眼泪说:“海田哥,他们抓你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来我听说了就替你分辩,说是你和坏人搏斗,夺的刀。可他们怎么也不信,说一个现行坏蛋的崽子不会干这种事的。他们还说,我的英雄事迹已经报到省里去了,再一改,从地区到村里的头头脑脑全都吃不了兜着走,就给我编了一套瞎话。”

桑海田听到这儿,气呼呼地问:“就是你的证词?”

黑女抽咽着说:“他们逼着我说的,还说,这样说说事情就过去了,往后还可以给你安排工作,像罗才那样,离开碾子沟。”

“骗人!全是骗人!”桑海田眼睛喷着怒火说。

他又狠狠地盯住黑女指责道:“没有想到,你竟会对我这样!哼!”

黑女吓得直往后退,上牙不住地打着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海田,你老实点儿!”牢门口一下出现了好几个公安人员,凶神恶煞地朝桑海田喊着。

其中一个还讨好地对黑女说:“你没事吧,副局长?”

“什么?”一听黑女当了公安局的副局长,桑海田知道自己的黑锅是背定了,他气得大声叫喊起来:“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岂有此理!”

怎能让他的气焰如此露张!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对桑海田殴打起来。直到他们发泄够了,才发现刚上任的副局长黑女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桑海田又遭到一顿暴打,已是奄奄一息了。县公安局的头头慌了,万一打死,往上也不好交代呀。这是个顶好的反面教材,一定得保留下来。于是,桑海田被送进医院进行抢救,然后又被推进了一间单间病房。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对医生、 护士说:“要特别护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后边的话没听见,他又晕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屋里灭了灯,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从窗户射了进来。 他听见有人在开门,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门打开。

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床边,轻声喊着他:“大学生,大学生……”

“你是谁?”困境中的桑海田一听这称呼,感到了几分亲切。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说,“你别管我是谁了,反正是我害了你。”

“怎么回事?”桑海田咬着牙抬起头来。

那人按住他,小声说道:“那天是我去偷的机器,我也是穷极了,没想到让那黑丫头成了英雄,连累你成了我的替罪羊。我想投案去,可一琢磨,救不了你还得搭上我,所以……”

“你……”

“我救你出去,先找个地方躲一躲,说不定将来有个能说真话的时候呢。”

“躲到哪儿去?我在这儿举目无亲……”

“我有个姑姑住在离这儿四十里的小山村里,那儿荒得兔子都不垒窝,挺安全的。”

“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就得四下追赶,你能跑过吉普车吗?”

“这……”那人沉思了一下,说:“找个替身就行了。你等着,我去太平间,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轻轻地迈着步子出去了。

过了半小时,他背着一个死尸回来了,说:“真巧,正好有一个是男的。”

他腾出一只手先把桑海田往外挪了挪,然后把死尸靠里边放下,又背起桑海田,又用一只手把尸首摆正、盖好被子,然后背着桑海田悄悄地溜出了医院。

医院对面有片小树林,那人事先在里边放了一辆独轮车,他放下桑海田说:“委屈点儿,蜷着腿吧。”

然后推着小车一口气走了四十里,把桑海田送到了他姑姑家。他又反复叮嘱了桑海田一番,便推车走了。

桑得田就在那不知名姓,曾害过他又救过他的人的姑姑家住下了。那老太太待人不错,可她和哑老头一样,话不多。桑海田也不多说,怕暴露了。村子很小,没几户人家,人们都挺安分,没人来打听、说长道短的。老太太对外人就说是远房侄子来照顾她这个孤老婆子的。

再说,县公安局发现桑海田不见了,要说跑了,不好交待,就报了个死亡,把那个替身烧了。

黑女这个乡下妮就这么平步青云,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不过她的心里很不平静,她知道自己害了心上人。她也知道桑海田没死,就千方百计、转着弯儿地打听他的消息。

黑女下乡串村,不辞劳苦,结果消息没打听着,却又成了关心群众疾苦、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模范干部。英雄加模范,黑女的“事迹”又在省报上刊登了,省电台也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省剧团派来一位编剧,还把黑女“事迹”搬上了舞台。

时光如同流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桑海田真是“山中无日历,寒暑不知年”,也不知神州大地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一天,他打柴回来,推开柴扉,看见几个公安人员正在院里徘徊呢。

这些年来,桑海田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他想不通为什么那相处多日、情意相投的心上人竟会反过来恩将仇报!他还想到,总有一天公安人员会找上门来抓他。所以,他今天并不慌张,从从容容地把柴放下,拍打一下身上的土,对公安人员说:“请等一会儿,我再给老人家挑担水。你们要不放心,可以派人跟我去。”

为首的人员上前一步,给他敬了个礼说:“你误会了,桑海田同志。你平反了,我们是接你回去的。”

“啊?”桑海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询问,确信这是真的时,他竟像个孩子似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把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愤怒,怨恨都哭了出来。

这回桑海田再进公安局处处受到尊敬,人人都朝他点头微笑。有关平反的事很快地办好了。公安局的领导让他在县里住几天,并要为他办理回城的手续,还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提了一个,那就是要见上黑女副局长一面。公安局的领导告诉他,由于真相大白了,黑女不是英雄了,又回到村里吃农业粮去了。不过,他这次平反,就是黑女首先提出来的。桑海田听了,心头一热,便出了公安局,搭上一辆大车,直奔碾子沟而去。

进了村,他顾不上和乡亲们寒暄,一直朝黑女家奔去。黑女家的门开着,屋里没人,东西十分零乱,已不是当年那虽然简陋却整洁的样子。他连叫了几声,无人答应,便朝饲养室跑去。一进门,见一个半大小子正在筛料,桑海田忙问:“哑老头儿呢?”

“死了,死了三年了。”

“黑女呢?”

“回来半个月了,天天往村西旧砖窑里跑,疯疯癫癫的……”

桑海田不等他说完,转身出了饲养室。

桑海田一口气跑到村西旧砖窑里,四下张望,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正趴在一堆碎砖上睡觉。他看了又看,试探着叫那女人抬起头来,尽管满脸是泥,零乱的头发遮盖住大半个脸,可他仍然认出来了,这就是黑女。

桑海田上前一步,用手替黑女理好头发,伸出胳膊把黑女搂在怀里,问道:“你看看,我是谁?”黑女的眼里一下充满了泪水。

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看了又看,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是海田哥?”

“是我!是我!”

黑女多年来良心上受到谴责,直到县里决定给桑海田平反,她才觉着心里多多少少轻松了一点儿。回到村里后,她盼着有一天桑海田能来,哪怕是骂她一顿也好;当然又怕他来,那自己还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矛盾的心理折磨着她,终于使她精神的防线崩溃了,成了疯癫。可眼下突然到来的桑海田,一下子驱散了蒙在她心头的迷雾。她清醒了,彻底的清醒了,断断续续地向桑海田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就在黑女当副局长正红火的时候,她接到过一个电话,是医院护士打来的,说一个病人要死了,临死前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报告。在一间简陋的观察室里,她见到了那位垂危的病人。

那人示意黑女让旁人回避之后,用尽吃奶的力气说道:“我……就是拿刀抢机器的人,没想到害了桑海田。后来我救了他,他现在住在我姑姑家,靠……山庄里。我求你,有朝一日能说真话时,替他申……冤。”说完那人就断了气。

黑女本打算马上去找桑海田,可又怕平反不成,反而更害了他,只有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四坏蛋的垮台。

黑女向桑海田说出这段往事后,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海田哥,我问你一句话,你恨我吗?”

桑海田摇了摇头。

黑女又问:“那你还会……爱我吗?”

桑海田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

黑女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疲惫地说道:“那、那……我就放心了。你别在乡下了,回城吧,回去可以洗澡了。海田哥,那回我真的没偷看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两眼直视着桑海田,在他的臂弯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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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9-19 06:58

    我很喜欢看你的故事,这故事黑妹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