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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一头大象

作者:黎荔倘若我是一头大象,我的生命,便是一首用脚步写在大地上的、沉重的诗篇。我的四腿,粗壮如古老的廊柱,每一次抬起、落

作者:黎荔

倘若我是一头大象,我的生命,便是一首用脚步写在大地上的、沉重的诗篇。我的四腿,粗壮如古老的廊柱,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大地会传回一阵沉闷的震颤,从足底的角质层,顺着骨骼,一直回荡到我身躯的最深处。这震颤不是破坏,而是一种对话,是我与这片土地的脉搏最原始的共振。我们象群家族扶老携幼,自由游荡,沉默地穿越南方湿润的峡谷。浓绿的阔叶拂过我们岩石般的脊背。我们是一群游荡的、灰色的山峦,是来自远古的神兽,岁月的风霜浸透了我们皮肤的每一道褶皱。

我们并非沉默的蠢物,你们人类总爱用“笨拙憨厚”来形容我们这副庞大的躯壳,却不知我们的内里,也涌流着与你们极其相似的丰沛情感。我们会好奇。记得有一次,一个颜色鲜亮的、你们称作“汽车”的铁盒子停在丛林边缘,我便忍不住将鼻子温柔地搭上去,感受那冰凉的、带着异样气息的触感,感受这人类世界的印记。我的长鼻,这最灵巧的工具,上面有十万个灵敏的神经末梢,能捻起一枚浆果,也能感知同伴抚慰的轻触。可有时,我们也会愤怒,当莫名的焦躁盘踞心头,我们也会用这同样的鼻子,将那些铁盒子逐辆逐辆地掀翻、玩坏,像孩子捣乱自己的积木,只为排遣一种无法言说的郁闷。

最深重的,是悲伤。当族中一位伙伴永远地睡去,我们不会离去。我们会围拢过来,用鼻子轻轻缠绕它冰冷的长牙,触碰它再无声息的躯体,发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悲鸣。那声音不似平日的吼叫,而是一种从肺腑深处撕裂开来的呜咽,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盘旋。那是我们为它举行的、最朴素的葬礼。我们围成圈,用鼻子卷土,盖在它身上。土粒顺着我们的鼻子洒落如雨,直到它的身躯归于尘土。而我,如果感知到自己生命的终章将近,我将会悄悄脱离族群,寻一个最荒僻的角落,独自卧下,让渐弱的呼吸融入风声,安静地,迎接那最终的寂静。这是一种尊严,是我们对生命,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守护。

最年长的雌象老祖母,是我们的首领,她的记忆就是整个家族的地图与律法。她记得每一处隐秘的水源,每一种果实的成熟时节,也记得数十年前那场席卷森林的烈火。她眼角的褶皱里,藏着比我见过的所有溪流更长的记忆。每天我清早醒来,先闻一遍空气。露水、野姜花、柴油、火药、远处橡胶林的乳胶味,一层层叠进鼻腔。我闭上眼,就能在脑子里画出一张地图:东北三公里处有辆车爆胎,西南坡上的野蕉刚刚结果,而我们族群的老祖母正站在河谷口,用左脚轻轻蹭一块青灰色的岩壁。那是她的“日历”,她蹭一下,代表我们活过了一天。

当我二十五岁时,老祖母走了。她活到六十六岁,牙齿磨得只剩最后一枚。临终前三天,她带着我们走到一片从未到过的山谷。那里没有公路、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橡胶林,只有一条干涸的古河道,河床上铺满风化的象粪化石。她用鼻子一一触碰我们每一只象的额头,那是在给我们一一庄重道别。第四天凌晨,她独自走进河道拐弯处,背影被月光拉得比山还长。我们没跟过去。我们知道,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隐私,她不回头地去往的是象冢——我们世代祖先的坟场。我听见整个象群在恸哭,发出极低极低的次声波,那声音穿过河湾、穿过橡胶林。那天夜里,几十公里外的一头孤象回来了,它曾是老祖母的孩子。站在象冢的土堆旁,它用象牙掘开一个小口,把鼻子伸进去,轻轻碰了碰死者的象牙。然后,它转身离开,背影把月光切成两截。

失去老祖母的象群,有了新的接任的母亲,在她的带领下,我们缓慢地移动,迁徙往新的栖息地。我们走得很慢,一天只走七公里,就像在给大地按一枚枚图钉,钉住”我们还活着“的坐标。我们这庞大的家族,穿过村落,走进农田,走近了人类的疆域。看着那些整齐的田垄、轰鸣的机械,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们硕大的身躯在田埂与村舍间显得笨拙,每一次转身都可能碰倒篱笆,每一次落脚都可能踩坏庄稼,甚至将稻田被踩成波浪形的泥毯。人类视我们为灾难,拿鞭炮、拿火把、拿高音喇叭驱赶我们。然而,当我站在这片被开垦的土地上,我的长鼻能嗅到土壤深处残留的、我们古老森林的气息。这分明曾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森林,我们世代栖息的乐园啊!如今,我们倒成了磕磕碰碰的闯入者。那被你们车轮碾过的,是我们的足迹;被你们地基压实的,是我们先祖的遗骸。我们不是入侵者,我们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这路上,已满是你们的印记。行走在曾是森林的田垄间,我们困惑的破坏里,带着一种被剥夺的悲哀。

偶尔,我们象群家族的漫长旅程,会不可避免地与你们人类的疆域交汇。但最后,我们还是谨慎地退回到,那些残存的绵延密林深处。人类说象牙是“白色黄金”,在我们嘴里,它只是会长的骨头,帮我们剥树皮、掘盐土、在旱季刨出地下水。可他们不信,他们只信价格。于是,我们得学会把象牙藏进夜色。夜再黑,也总有人举着火把来找我的骨头。我们只好先一步,把自己藏起来。我们的身体里蕴含着能推倒树木的力量,可我们又是那样温和,只愿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我们不像那些猛兽,以猎杀为生;我们只是安静地行走、觅食、守护家族。我们走在陆地上,谁都不怕,却也有一种无家可归的苍凉。

我是一头大象,我的一生,用脚步丈量着祖先的土地,一步一个印记,深沉,却也背负着沉重的宿命。我的每一步,都踏在记忆与现实的矛盾之上,踏在逝去的森林与扩张的文明之间。威严的缓慢,上天赐予我们象群的品性,让我们每一步都踏得坚实,让我们的生命从容不迫。我的缓慢,是对一个正在加速消失的世界的最后挽歌;我的力量,是为了在狭缝中,为我的族群,踏出一条通往未来的、渺茫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