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栖霞镇往西三十里,有个魏家庄,庄里有个屠夫名叫魏大。此人年近四十,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的络腮胡子根根如铁针,一双环眼瞪起来,孩童见了都要止啼。他祖上三代都是屠户,传到他这一代,一把祖传的杀猪刀更是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因着这营生和相貌,魏大胆子极大,常年在四里八乡奔走,三更半夜独自归家是常有的事,寻常人不敢走的夜路荒山,他如履平地,口中常挂着一句话:“鬼怕恶人,我魏大煞气重,哪个不长眼的鬼怪敢近身?”
月色如水,将魏大归家的身影在乡间小路上拉得忽长忽短。晚风带着田野的湿气拂过,非但没能驱散他喉中的燥热,反而让酒意更浓了几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觉得那几杯送别酒此刻都化作了火焰,在五脏六腑里灼烧。
正焦渴难耐时,前方不远处,几点幽蓝色的光晕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地闪烁。
“鬼火……”魏大眯着醉眼嘟囔了一句,不以为意。他走夜路见得多了,不过是坟地里飘出来的磷火罢了。他非但不怕,反而循着那光亮加快了脚步——有鬼火的地方,多半就有村落人家,总能讨碗水喝。
走得近了,果然见着一个村落影影绰绰地立在月光下。只是这村子静得出奇,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那些低矮的屋舍窗户里透出的,不是寻常的烛火暖光,而是一种幽幽的、带着寒气的蓝光。
魏大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但喉中的焦渴压倒了一切。他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前,抬手叩响了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老妇人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她的脸色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皱纹如同刀刻。
“谁呀?”老妇人的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叶。
“路过,讨碗水喝。”魏大拱了拱手。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侧身让他进去。屋里陈设简陋,正中一张木桌,桌上油灯里跳动着那诡异的蓝色火焰。老妇人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递过来。魏大道了声谢,接过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那水入口冰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土腥气,但总算暂时压下了喉中的火烧火燎。
放下碗,魏大再次道谢,转身便走。夜风吹在汗湿的后背上,他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走出去约莫一里地,他忽然一拍大腿:“坏了!”那包准备带回家给妻儿打牙祭的猪下水,竟忘在了老妇人家中。他犹豫片刻,一跺脚——那是他辛苦一天的酬劳,更是对妻儿的承诺,决不能丢。
魏大急匆匆折返回去。那户人家的木门虚掩着,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他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昏暗的蓝光下,那老妇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里抓着的正是他那包猪下水。她低着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噬声。似乎听到了动静,她猛地回过头。
月光从门缝照进,清晰地照见她满嘴的暗红血迹,几根生冷的猪肠子从她嘴角耷拉下来。更让魏大头皮发麻的是,她张开的嘴里,竟露出了白森森、尖锐如锥的獠牙!原本枯槁的面容此刻扭曲狰狞,眼中闪烁着饥饿而凶戾的光。
魏大倒吸一口凉气,残存的酒意瞬间化为冷汗。撞鬼了!他心头剧震,但常年操刀见血的悍勇也在这一刻被激发。鬼怕屠夫!他想起这句老话,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抽出了腰间那柄油光锃亮、煞气逼人的杀猪刀。
“妖孽!”魏大暴喝一声,壮起胆子,踏步上前,刀锋带着风声直劈老妇人面门!
这一刀又快又狠,若是寻常活物,断难躲避。谁知那老妇人身形诡异地一扭,竟如一阵青烟般飘了开去,刀锋只斩破了空气。她似乎被激怒了,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扔下手中的污物,十指陡然暴长,指尖弹出乌黑锋利的指甲,如同十把淬毒的小刀,带着一股腥风便向魏大扑来!
魏大不敢硬接,急忙侧身闪避,那利爪擦着他的衣襟掠过,竟将粗布衣衫撕开几道口子。他心中骇然,口中骂声不绝,回手又是一刀横削,却再次劈空。老妇人已不在原地,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嘿嘿嘿……”老妇人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粗旧的麻绳,手腕一抖,那麻绳竟如活蛇般凌空飞向魏大,不等他反应,便一圈圈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猛然收紧!
魏大顿觉呼吸困难,眼前发黑,那麻绳勒入皮肉,冰冷刺骨,力量奇大。他拼命挣扎,一只手死死抠住颈间的绳索,另一只手艰难地举起杀猪刀,用尽全身力气向麻绳砍去!
“噗!”一声轻响,如同割断了腐木。那紧箍的麻绳应声而断,落在地上,竟化作一截枯朽的树枝。
老妇人见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身形骤然膨胀变化。转眼间,她已不复人形,变成了一个脑袋硕大无比、满头乱发如钢针般直竖的蓬头鬼!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交错的獠牙,再次猛扑过来,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魏大此刻已是胆寒,那点凭借煞气壮起来的胆子早已烟消云散。他哪里还敢恋战,怪叫一声,也顾不得方向,转身夺路而逃。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心跳如擂鼓,一口气不知跑了多远,连脚上一只鞋跑丢了都浑然不觉。直跑到肺叶如同风箱般拉扯,汗水浸透全身,几乎虚脱,才敢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息。
回头望去,夜色深沉,那蓬头鬼并未追来。他刚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竟又有一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光。
“总算……遇到活人了……”魏大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到门前,用力拍打门板。
门开了,一个面色惨白、身形瘦高的汉子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内。魏大上气不接下气地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恳求借宿一晚。那汉子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最后侧身让魏大进去,将他引到一间偏屋。
“就在此歇息吧。”汉子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脚步轻得听不到一点声息。
魏大惊魂未定地打量这间屋子,只见家徒四壁,连张床榻都没有,只有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他叹了口气,和衣躺下,只觉得身心俱疲。然而,方才经历的恐怖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让他毫无睡意。
正胡思乱想间,那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魏大一惊,眯眼看去,只见那汉子正从门缝里“滑”了进来——是的,并非推开,而是如同没有实体般,直接从狭窄的门缝中透了进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躺在草堆上的魏大,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滑”了出去。
魏大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这时他才清晰地注意到,那汉子走路时,后脚跟竟是微微悬空,不沾地的!而且这屋子的房顶也显得异常低矮,结构古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此地不宜久留!”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他不敢再从房门出去,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用杀猪刀捅破窗纸,也顾不得高度,纵身便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地一个翻滚,缩进了屋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果然,没过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他偷偷望去,只见刚才那汉子领着几个人回来了,其中赫然就有那个变成蓬头鬼的老妇人!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模糊不清,随即一拥而入,冲进了他刚才休息的偏房。
片刻后,屋里传来一阵骚动,接着那几个“人”又涌了出来,开始在院子里四处搜寻,动作僵硬,眼神空洞。
魏大吓得魂飞魄散,趁他们搜寻别处时,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外,看到旁边有棵老槐树,也顾不得多想,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了上去,躲在茂密的枝叶间,死死抱住一根粗壮的树枝,透过叶缝向下窥视。
这一看,更是让他如坠冰窟。月光下,那几个“人”的身影时而凝实,时而模糊,甚至能隐约透过他们的身体看到后面的景物!他们根本不是人,都是鬼!
魏大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传说中鬼怕屠夫,自己带着杀猪刀却仍被追杀——怕是今夜遇到的,并非寻常孤魂野鬼,而是成了气候的厉鬼!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只手死死攥着冰凉的杀猪刀,另一只手抱着树干,嘴唇哆嗦着,开始默念小时候听和尚念过、早已记不真切的几句《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树下,那几个鬼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飘到槐树下。其中一个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睛指向魏大藏身的方向,尖声道:“他在这里!”
话音未落,几个鬼物便如同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离地升起,直向树上扑来!魏大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晕厥过去,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然而,就在鬼物的利爪即将触碰到树叶的刹那,异变陡生——
魏大怀中那柄祖传的杀猪刀,似乎感应到了极致的阴邪之气,竟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轻吟。与此同时,他胡乱默念的经文似乎也引动了什么。扑在最前面的蓬头鬼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灼伤,身形一阵扭曲。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那亮着灯的房子、搜寻的鬼物、脚下的村落,乃至他抱着的这棵槐树,都如同梦幻泡影般迅速消散、褪色……
几个呼吸之间,幻象尽去。
魏大只觉得身下一空,“噗通”一声摔落在硬实的土地上。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哪里有什么村落房屋?眼前分明是一片荒芜残破的乱坟岗!月光凄冷地照在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墓碑和坟包上,几点幽蓝色的鬼火正在坟茔间跳跃闪烁。而他刚才攀爬的,不过是一座高大坟冢旁半枯的老槐树。他掉落的地方,正散落着几根啃噬过的、已经发黑的骨头,看形状,似乎是……动物的残骸。那包猪下水,早已不见踪影。
夜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呃……”魏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拼命朝着远离这片坟地的方向狂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当他终于看到自家那熟悉的篱笆小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妻子早已焦急地守在门口,看到他衣衫褴褛、满身泥土、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脸色煞白。
听完魏大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叙述,妻子又惊又怕,连忙扶他进屋,生火熬了一碗滚烫的姜汤,逼着他喝了下去。然而,魏大还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时而高烧呓语,时而惊悸醒转。
病愈之后,栖霞镇的人们发现,屠夫魏大似乎变了个人。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如今太阳刚落山就紧闭门户,再也无人见他夜间外出。酒,也喝得少了,即便偶尔小酌,也绝不过量。有人问起他那夜的经历,他只是摇头,讳莫如深。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界限,并非生人可越;有些黑暗,远非煞气能挡。
自此,魏大守着妻儿,守着铁匠铺,再未遇到过那等诡异之事。只是偶尔在深夜,听到窗外风声呜咽,他仍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柄冰凉彻骨的杀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