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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妖犬

在余杭县境内,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名叫陆家村。村东头住着一户姓陆的人家,当家的男人名叫陆二,是个老实巴交的壮劳力。奈何家

在余杭县境内,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名叫陆家村。村东头住着一户姓陆的人家,当家的男人名叫陆二,是个老实巴交的壮劳力。奈何家底单薄,为了养活母亲和妻子,他不得不常年在外乡的一个富户家里做长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一月,也只有主家发了工钱的那天,才能得空回家一趟,与家人短暂团聚。

因此,平日里,那三间略显破败的土坯房里,只住着婆媳二人。婆婆陆氏,年近花甲,头发已然花白,性子却执拗刚硬;儿媳也姓陆,村里人为区分,都唤她陆二娘子。这陆二娘子,是邻村有名的贤惠姑娘,自嫁入陆家,便恪守妇道,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婆婆更是细心如尘,晨昏定省,端茶送水,从无半分懈怠,言语行动间,无不透露着恭敬与顺从,是方圆十里都交口称赞的好媳妇。

然而,人心难测。陆二娘子的贤惠孝顺,非但没能换来婆婆的怜爱,反而让陆婆婆横竖看她不顺眼。或许是儿子常年不在身边的孤寂与焦虑无处发泄,或许是潜意识里嫉妒儿子对媳妇的疼爱,陆婆婆总是寻衅找茬,稍有不顺心,便对儿媳非打即骂。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常常不是用来支撑身体,而是成了惩戒儿媳的工具。

陆二娘子与丈夫感情甚笃,她深知丈夫在外谋生不易,不忍让他为家事烦忧。因此,无论在家中受了多大的委屈,她都咬碎牙往肚里咽,在丈夫归家的那几日,总是强颜欢笑,只报喜,不报忧。她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寄托,都放在了日夜不停的劳作上。除了伺候婆婆、操持家务,她还有一门好手艺——织布。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唧唧复唧唧”的织机声,便从她房中均匀地传出,如同她隐忍的叹息,绵长而不断。她织的布,细密平整,每次拿到集市上,都能卖个好价钱。而卖布所得,她分文不留,回家便悉数交给婆婆。

陆婆婆掌管着家中财政,对银钱看得极重。她尤其防着儿媳贴补娘家。只因陆二娘子的娘家离集市不远,她母亲身体又不好,陆婆婆总疑心儿媳会借卖布之机,偷偷接济娘家。每次陆二娘子从集市回来,陆婆婆都要板着脸,一番仔细盘问,如同审问犯人。陆二娘子行事光明,从不隐瞒,事实上,她极少给娘家钱。她的弟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虽谈不上富裕,但养活一家老小尚可,也深知姐姐的难处,从不开口索要什么。然而,陆婆婆的疑心,如同院墙上疯长的爬山虎,盘根错节,难以根除。

平静而压抑的日子,在一个午后被打破。陆婆婆如往常一样清点家中的存货,忽然发现篮子里少了五个鸡蛋。她顿时勃然大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将儿媳唤到跟前,疾言厉色地审问:“说!那五个鸡蛋是不是你偷吃了?我就知道,你这馋嘴的婆娘,表面装得清汤寡水,背地里定是偷吃偷喝!”

陆二娘子闻言,惊愕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平日里,家中偶尔有些好吃的,她都紧着婆婆,自己常年以糙米和带着鼓皮的次面馒头果腹,何曾动过鸡蛋这等“金贵”物?她嘴唇翕动,想要辩解,但看到婆婆那笃定而凶狠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任何辩解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咒骂和更凶狠的毒打。她只能低下头,默默垂泪,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听到她的哭声,陆婆婆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怒火更炽,抄起拐杖冲进陆二娘子的房间,一边骂着“丧门星”、“馋痨鬼”,一边没头没脑地打下去。陆二娘子不敢躲闪,只能蜷缩着身子,默默承受着落在身上的痛楚,那疼痛远不及心中的委屈万分之一。

几天后,家里再次失窃,这次丢的是几个新蒸好的、雪白的白面馒头。陆婆婆看着篮子里空缺的位置,心中冷笑:“果然是装不下去了,次面馒头吃腻了,开始偷白面的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沉下脸来,决定要抓个现行。

一连几个晚上,陆婆婆都假意早早睡下,实则偷偷躲在厨房外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地窥视着。终于,在第三个晚上,月色朦胧之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儿媳的房间里溜出来,在院子里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便轻手轻脚地闪进了厨房。

陆婆婆心中狂跳,一股“果然如此”的得意与被人背叛的愤怒交织涌上心头。她蹑手蹑脚地跟到厨房门口,从门板的缝隙向内窥视。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清晰地看到,那身影正是儿媳陆二娘子!只见她动作熟练地搬过凳子,站上去,伸手将挂在房梁上(防止鼠窃)的篮子取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了几个馒头,然后又迅速将篮子挂回原处,揣着馒头,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陆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圆睁,几乎要背过气去。她强压怒火,等那身影回到房间后,立刻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陆二娘子的屋子。然而,进屋一看,她却愣住了。只见陆二娘子正安然地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针线,专注地缝制着一件男子的棉袍。灯光映着她恬静的侧脸,仿佛刚才厨房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桌上,还放着给婆婆做的新棉袄,针脚细密,厚实暖和。

陆婆婆见此情景,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觉得儿媳是在故作镇定,狡诈异常。她指着陆二娘子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黑心肝的贼妇!人赃并获,你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竟敢偷家里的白面馒头,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陆二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呆了,她慌忙站起身,惊慌失措地解释:“娘!您说什么?我一直在这里给官人和您赶制过年的新衣,何曾出去过?更不曾偷拿馒头啊!”

“你还敢狡辩!我亲眼所见!”陆婆婆怒不可遏,举起拐杖又要打,“你这等不孝不贤、偷奸耍滑的妇人,我们陆家留你不得!等我儿回来,定让他休了你!”

“休了我?”陆二娘子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被休弃对于当时的女子而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耻辱。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婆婆的腿,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娘!娘!您不能啊!儿媳没有偷东西,真的没有!求您不要休了我……我若被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正当婆媳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陆二惦记家中,趁着主家临时有事,连夜赶了回来。他一进院,就听到母亲屋里的哭闹声,急忙冲进来,只见母亲气得面色铁青,浑身乱颤,而妻子则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

“娘!这是怎么了?”陆二急忙上前扶住母亲。

“儿啊!你回来的正好!”陆婆婆见到儿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捶胸顿足地哭诉,“你这媳妇,她偷家里的吃食!为娘亲眼所见,她还不认!这等妇人,留她何用!你快给我休了她!”

陆二素来孝顺,又见母亲气成这般模样,加上常年在外,对家中具体情况并不完全了解,一时间血气上涌,竟头一次不问青红皂白,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妻子,抬手便是几个耳光,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怒骂道:“不贤的东西!竟敢惹娘生气!还不快认错!”

陆二娘子被丈夫的拳脚打懵了。她一直隐忍,就是盼着丈夫归来能有一丝慰藉,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最无情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责打。多年来的委屈、辛酸、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停止了哭泣,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她怔怔地看着暴怒的丈夫和盛气凌人的婆婆,不再辩解,也不再哀求。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万念俱灰的陆二娘子,用一根麻绳,在房梁上了结了自己年轻而冤屈的生命。

第二天清晨,当陆二发现悬在梁上、身体早已冰凉的妻子时,一切都晚了。母子二人傻了眼,看着那凄惨的景象,方才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慌与悔恨。陆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不知是哭死去的儿媳,还是哭自己酿成的大错。陆二更是悲痛欲绝,泪如雨下,他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回想起昨夜的粗暴,肝肠寸断,恨不得打死自己。

消息传到陆二娘子娘家,她的父母弟弟悲愤欲绝,尤其是她的弟弟,年轻气盛,带着一众亲戚乡邻,冲到陆家大闹了一场,砸坏了些许家什。陆家自知理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赔尽小心,拿出所有积蓄,为陆二娘子置办了一副厚重的棺木,将她风风光光地葬了。

陆二娘子下葬后,陆家陷入了死寂般的悲伤与压抑之中。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家里,依旧接二连三地丢失食物,鸡蛋、馒头、大饼……一如从前。

陆婆婆这才恍然惊醒,浑身冷汗直流——他们冤枉了儿媳!那晚她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陆二娘子!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与儿子抱头痛哭,悔不当初。母子二人发誓,一定要抓住那个真正偷东西的贼,为屈死的陆二娘子洗刷冤屈。

接下来,陆二向主家告了长假,每天晚上都藏在厨房附近的暗处,屏息凝神地守候。可奇怪的是,一连七八天,家里风平浪静,再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仿佛那个贼,已经知道被盯上,销声匿迹了。

陆婆婆怕儿子长期不去上工,丢了活计,家中断了经济来源,便催促他先去上工。陆二沉吟良久,表面上答应下来。但他并未真的去上工,而是去了附近镇上的小酒馆,独自一人喝了几碗闷酒,待到天色漆黑,才悄悄返回村中。他没有进家,而是身手敏捷地爬上了院墙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一片浓荫之中,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院子和厨房门口。

他在树上忍着蚊虫叮咬和困倦,一直守到深夜。就在他眼皮打架,几乎要放弃之时,忽然听到“嘎吱”一声轻响——儿媳生前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竟然被轻轻推开了!

陆二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心脏狂跳起来。他瞪大眼睛,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他死去的妻子陆二娘子!她穿着下葬时那身衣服,身形、步态,一模一样!

难道是妻子的鬼魂回来了?陆二吓得汗毛倒竖。但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看去。只见那“陆二娘子”和母亲描述的一样,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然后溜进了厨房。陆二强压恐惧,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下,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门口,从门缝向里窥视。

果然是她!只见“她”熟练地站上桌子,取下房梁上的篮子,从里面拿出两张白天新烙的大饼,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显然非第一次所为。就在“她”踮着脚,准备将篮子挂回去的瞬间,陆二猛地看到,在“她”的衣衫下摆之下,赫然露出一条毛茸茸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一条尾巴!

陆二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妻子的鬼魂,而是妖物作祟!想到正是这妖物害得他家破人亡,冤死贤妻,一股混杂着愤怒、悲痛和勇气的力量涌遍全身。他不再害怕,顺手抄起门边顶门用的粗木棍,猛地踹开厨房门,大吼一声:“孽畜!纳命来!”对着那“妇人”便狠狠砸去。

那“妇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嚎,应声倒地。在地上翻滚间,身形迅速变化、缩小,转眼间,竟变成了陆家养了二十年之久的那只大黑狗!只是此刻,它双目赤红,眼神阴冷凶残,全然不见了平日的驯顺。它张开大嘴,露出锋利如刀的獠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向陆二扑来!

陆二侧身躲过,心中又惊又怒,手下更不容情,挥舞木棍连连击打。那大黑狗虽然年老,但成了精怪,动作依然迅猛,几次扑咬,都险些得手。陆二且战且退,瞅准一个空档,猛地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对着再次扑来的狗头狠狠砍去!

“噗嗤!”一声闷响,鲜血飞溅。大黑狗惨嚎一声,攻势稍缓。它虽已受伤,但凶性更炽,仍不死心地扑咬。陆二凭借着一股为妻报仇的狠劲,手持菜刀,与这妖犬在狭小的厨房里殊死搏斗。终究是那犬类受了伤,行动不便,几次扑空后,被陆二抓住机会,连连砍中要害,最终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再动弹了。

这时,陆婆婆也被激烈的打斗声惊醒,提着油灯赶来,看到厨房里一片狼藉,儿子浑身是血,靠着墙壁呼呼喘着粗气,而地上躺着的,竟是那只养了二十年、毛都快掉光了的老黑狗的尸体,不由得惊骇万分。

“儿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上工去了吗?为何要杀这老狗?”

陆二喘着粗气,将今晚所见和搏斗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母亲。陆婆婆听完,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当场,手中的油灯险些掉落。

母子二人看着地上狗尸,回想起那句古老的俗语——“狗不过八年,鸡不过六载”,意思是家养禽畜年岁太久,容易沾染人气,发生异变。这只老狗,他们已经养了整整二十年,近几年确实性情大变,不再亲近主人,反而时常对着空处狂吠,甚至几次试图咬伤路人,他们只当是狗老脾气坏,未曾深想。万万没想到,它竟然真的修成了妖异,能够幻化人形,且幻化的还是它平日熟悉的陆二娘子的模样!正是它屡次偷窃,嫁祸于人,最终导致了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们彻彻底底地冤枉了那位贤惠、孝顺、坚韧的妻子和儿媳。陆氏的死,是何其憋屈,何其无辜!

无尽的悔恨如同潮水,将母子二人彻底淹没。他们相拥而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充满了绝望与自责。

第二天,母子二人准备了丰盛的祭品,来到陆二娘子的坟前。陆婆婆老泪纵横,跪在坟前,用头撞着墓碑,嘶声忏悔:“儿媳啊!我的好儿媳!是娘瞎了眼,是娘对不起你啊……你死得冤啊……”陆二更是泣不成声,一遍遍呼唤着妻子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后悔与思念。

回去后,他们又备了厚礼,再次来到陆二娘子的娘家,长跪不起,将妖犬作祟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知,痛哭流涕地赔罪。陆二娘子的家人听闻如此离奇而悲惨的真相,更是悲从中来,但见陆家母子悔恨至深,终究是叹息一声,选择了原谅。

经此巨变,陆二深感自己对妻子亏欠太多,心中再容不下他人。他谢绝了所有上门说亲的媒人,此后终生未娶,守着母亲的晚年,在无尽的怀念与自责中,孤独终老。每当夜深人静,他似乎总能听到那“唧唧”的织布声,和妻子那隐忍的、温柔的叹息。那冤屈的魂灵,与那化作人形的妖犬,成了陆家村流传后世的一个警世故事,提醒着世人,莫让猜疑蒙蔽双眼,莫让冲动摧毁幸福,世间之事,眼见,有时也未必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