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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袋全国粮票

2015年秋天,我刚过完六十五岁生日。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给我换了部智能手机,教我用微信支付。我摆弄着那个叫“钱包”的功

2015年秋天,我刚过完六十五岁生日。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给我换了部智能手机,教我用微信支付。我摆弄着那个叫“钱包”的功能,看着里面几十块的零钱,心里莫名想起一件事,笑着对老伴说:“秀芹,你看这手机一点,钱就出去了。想起当年,我可是把咱家半辈子的‘流动资金’都揣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给了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老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个从东北来的,姓林的工程师?”

我点点头,思绪瞬间被拉回了1992年,那个下着淅沥沥小雨的春天。

第一章:春寒料峭中的不速之客

1992年,我在县里的农机站当副站长。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十几年,但我们这个内陆小县城,变化总像是慢了半拍。农机站还是那些老旧的东方红拖拉机,效益一般,发工资都紧巴巴的。

那天下午,雨下得人心烦。我正在办公室核对一堆枯燥的报表,门卫老赵头领进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中年人。

“李站长,这位林同志找你,说是从沈阳来的。”老赵说完就缩回了门房。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外套,肩膀处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裤脚沾满了泥点子。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特有的清亮和此刻难以掩饰的焦虑。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湿了的帆布包。

“您就是李前进站长?”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

“我是副站长,李前进。您是?”我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接过水杯,双手捂着,似乎想从杯壁上汲取一点暖意。“我叫林国栋,是沈阳XX机械厂的工程师。”他从湿漉漉的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工作证和几张介绍信,纸张边缘都卷了毛。

我看了看,证件不似作假。沈阳那个厂子,我知道,是家大厂,生产重型机械的,跟我们这小农机站八竿子打不着。

“林工,您这大老远从东北来,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李站长,我长话短说。我们厂子,快不行了。工资欠了半年,厂里决定把一批库存的小型柴油机处理掉,换点钱给大家发工资。我负责来南方找销路。”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我跑了好几个省,一开始还有点眉目,但……但带来的差旅费快用完了。这边人生地不熟,我……我想跟您,借点钱买回程的火车票。”

说完这段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一个国营大厂的工程师,沦落到要向一个陌生的小农机站副站长借钱买回家的车票?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骗子?

可看他那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手指甲,看他眼神里那份走投无路的窘迫,还有那虽然旧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还差多少?”我问。

“从这儿到沈阳,最便宜的硬座……大概,要七十块钱。”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更低了。

七十块!我当时一个月工资加补贴才一百二出头。这相当于我家大半个月的生活费。老伴秀芹在纺织厂三班倒,一个月也才挣六七十块。我们正攒钱想给家里换台彩色电视机。

办公室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我能听到他紧张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想起了前几天报纸上看到的关于“东北老工业基地困境”的报道,想起了那些曾经无比辉煌如今却步履维艰的大厂。眼前这个人,不就是那宏大叙事下的一个缩影吗?

一个工程师,为了厂里几百号人能发出工资,背井离乡,四处碰壁,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成了问题。这背后,该是怎样的无奈和心酸?

我站起身,走到文件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我和秀芹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买彩电的三百块钱。我没有任何犹豫,从里面数出了八十块。

我把钱递给他:“林工,这里是八十。七十块买车票,剩下十块,你在路上买点吃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水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八张十元的票子,像是接过千斤重担。

“李站长……我……我回去一定……”

我打断他:“林工,谁也不容易。先把家回了,厂里的事,再从长计议。这钱,不急。”

我把他送到车站,看着他买了票,走进检票口。他进站前,回过头,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雨还在下,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

第二章:石沉大海

回到家,我跟秀芹说了这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钱,怕是打了水漂了。东北那么远,他一个落魄工程师,拿什么还?”

我笑了笑:“就当积德行善了。我看他不像坏人,是真遇到难处了。咱们的彩电,晚看半年也不打紧。”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终究是存了个念想。头几个月,我还偶尔会想起,那个林工程师回到厂里了吗?厂子情况好转了吗?他会不会写信来?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消息。一年,两年……渐渐地,我也就把这事淡忘了。生活依旧继续,彩电后来还是买了,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我从农机站退休,儿子也大学毕业在大城市成了家。

那八十块钱,就像投入岁月长河的一颗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激起,就沉入了河底。

第三章:陌生的来电

时间跳到2018年夏天。我和老伴正在家里吹着空调看电视,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辽宁沈阳号码。

我疑惑地接起来。

“请问……是李前进,李站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带着激动和不确定的男声。

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

“我是,您是哪位?”

“李站长!是我啊!林国栋!1992年春天,在您那儿借了八十块钱路费的林国栋!”他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带着哽咽。

我愣住了,足足好几秒没反应过来。林国栋?那个在春雨中狼狈不堪的工程师?

“是……是你啊!林工!”我的声音也忍不住有些发颤,“你……你还记得……”

“记得!我怎么会忘!”他在电话那头几乎喊起来,“李站长,我找了您十几年啊!当年那个农机站早就改制了,我问了很多人,托了多少关系,才从一个老档案里找到您可能用的这个手机号!老天爷,总算让我找到您了!”

原来,他当年回到厂里不久,厂子就因为体制机制问题彻底破产了。他经历了下岗、再就业、创业,一路坎坷。但无论多难,他始终记得那八十块钱,记得那个在他人生最低谷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南方小城的农机站副站长。

“李站长,那不仅仅是八十块钱,那是您在我心里点着的一盏灯啊!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信任,还有人愿意拉你一把!”他动情地说。

他告诉我,他后来和几个老同事一起,承包了原厂的一个车间,专门生产农机配件,借着后来农业机械化的东风,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农机配件公司的老板。

“李站长,我把当年那八十块钱,折算成……折算成我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您看行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冒犯到我。

股份?我听得云里雾里。对我来说,那太遥远了。

我笑着拒绝了:“林工,你的心意我领了。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就很高兴了。那点钱,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但他执意要有所表示。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份厚厚的快递。里面有一封长达五页的手写信,详细讲述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激。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份盖了公章的、看起来非常正式的“顾问聘书”。

信里说,卡里有十万块钱,是他的一点心意,务必收下。另外,聘请我为他们公司在本地市场的“终身荣誉顾问”,每年有一笔顾问费,钱不多,算是让他尽一份心。

我看着那封笔迹工整的信,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百感交集。我最终收下了“顾问”的身份,但把卡里的钱,以他和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捐给了县里的希望工程。

我在回信里写道:“林工,信任无价,情义也无价。让这份情义,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比放在你我的口袋里,更有意义。”

尾声

去年,林国栋专门带着家人,从沈阳飞到我们省城,又驱车几百公里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两家人终于见了面。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老哥,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的福分。”

他的小孙子好奇地看着我们,不明白两个老头子为什么哭得像孩子。

如今,我每个月手机里,除了儿子的转账,还会准时收到一笔来自远方“公司”的“顾问费”,不多,但足够我和老伴改善生活,偶尔还能资助一两个贫困学生。

我常常想,什么是财富?或许,就是在你力所能及的时候,播下一颗善良的种子。哪怕当时看不到开花结果,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它可能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长成参天大树,荫蔽更多人。

那袋曾经象征着我家“巨额流动资金”的牛皮纸信封,早已不知所踪。但那份源于1992年春天雨中的信任,却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温暖了我的整个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