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胡闹!”舒华将圣旨摔在地上,气的一张俊俏的脸都白了,他一手抵在书案上,几乎都快站不稳了。
1、忽略的风景
下人端着凝神的参茶进来,还没有递到舒华手上,就被他一把打翻在地,破碎的青瓷划出刺耳的声响,深色茶汤溅的到处都是,“舒大人,您消消气啊,葵江姑娘还在大厅上等着您呢,您真的不去见见?”
“滚!”舒华心烦意乱的喝退了贴身丫鬟,失了魂似的瘫倒在太师椅上,等到稍稍平复了心情,才觉得手背上像被火燎了一样,隐隐作痛。抬起来一瞧,上面还粘着一些参茶,想来是刚刚他挥的太急,溅在他手背上的。
他弯腰捡起圣旨,上面已经沾上了尘土和茶水,重新打开来想再瞧上一眼,可惜圣旨上的墨字已经被茶水晕开,模糊不清像哭花的戏子脸,无法辨别本来面目。
“该死的!”将圣旨丢在一边,舒华决定去见一个人。
当然不是一个时辰前就在大厅候着的那位葵江姑娘,而是当今圣上。他必须去阻止圣上将圣旨上的内容昭告天下,因为那必将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舒华换了一身官袍,出去的时候,隔着回廊远远的看了坐在那边的葵江一眼。
并没有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一身宽大奢华的袍子在地上铺成了花,隔得这么远,依旧带着最致命的妖娆魅惑。
“舒大人。”葵江的声音慵懒妩媚,传入舒华耳中已经是近在咫尺。
舒华猛然回过头来,有些惊魂未定,然而就这么看过去,葵江还是坐在大厅之上,甚至铺在地上的裙摆都没有动一寸一毫。
“你不要在我的府上装神弄鬼。”舒华沉下声来,强自镇定的望着葵江。
他依旧无法看清她的样子,但这么看着她,她就无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
“舒大人,我要是真想装神弄鬼,就不会这样堂而皇之的来找你了。”声音依旧在咫尺,舒华已经确定,这并不是从大厅那边传过来的。
他直接跨过回廊就往大厅那边走,只是等到看清楚坐在那边的是什么的时候,舒华整个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只是一身奢华无比的衣裳,被塞了一堆稻草摆在太师椅上。
葵江不在那里。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在那里,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呢。”声音是从回廊那边传过来的。
舒华缓缓转过头去,就看到回廊的尽头,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朱红的柱子后面走出一个人单薄的白影来。
“我在这里啊,舒大人。”
2、梦里茶香
在没有见到葵江之前,舒华有想象过葵江的模样。

也许生的非常妖娆美丽,足够倾人城覆人国,也许面罩白纱,貌似无盐。她可以有千万种模样,可唯独这一种,舒华没有猜想过。
她静静站在回廊昏暗的阴影里,白袍宛若水中的莲,透白的面孔安静而清秀,怎么瞧都不像是能够蛊惑人心妙笔生花的那个葵江。
“舒华。”她忽然轻轻唤了他一声。
这一声舒华,却叫舒华打了个寒战,恍惚之中似乎看到小环一身青底白花衣衫,安静的站在小村碧色青山下,手中的小花伞转动之间,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然后对着他灿烂一笑,“呐,舒华,这次要去多久呢。”
他立在十丈开外,一身雕翎戎装,温柔回答她,“这次也许要去很久。”
“那,再喝一碗我替你熬的茶汤吧。”小环从腰间的取出一只竹制的小罐子来,打着伞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舒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拨开瓶塞,一仰头将一罐子的茶汤尽数喝掉了,“茶冷了呢。”
然后她就手忙脚乱无措的望着他,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他轻轻拍拍她脸颊,“但没有关系啊,是小环为我熬的茶汤,就算结成冰我也会喝掉的。”
原本黯淡下去的表情,一瞬之间就明媚起来,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已经足以左右她的喜怒哀乐。
“我下次,一定努力让茶汤不这么快冷掉。”她收回小罐子,重新挂在了腰间。
远处的号角声急促的响起来,这是催促将士启程赶往边疆的号令。舒华忽然附身用力抱了她一下,“小环你等我回来,我回来了一定娶你。”
小环就这样微红着脸,深深望着他,替他整理了一遍衣裳,“恩,要活着啊,我还给你熬茶汤,这次我会多放一些老姜的。”
他对着她用力点下了头,印下最美丽的承诺。
是这样美丽,以至于后来许多许多年他站在这华堂之上都不敢去回首。只怕一不小心,小环的样子就再也记不起来。
“舒大人,你还好么?”葵江的声音尤其的平淡,却带着某种窥探的味道。
舒华很快的回过神来,他还站在大厅之上,灯火阑珊处,葵江静默不动的立着,隔着一排回廊,其实他也无法看清她容貌的。
“我很好,不需要你的关心。”很漠然且疏离的回答,葵江也不恼,她缓缓朝舒华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了,眸色有一瞬的迷离,残余的一抹留恋谁都没有看出来。
“何必拒人千里之外。”葵江低低叹了一声,略微弯腰,一把将搁在太师椅上的红袍拉起来,用力的抛在空中,袍脚精致的线从舒华脸侧落下去,等到衣摆静止,葵江已经将那一身穷尽奢华的衣袍穿在了身上。
太师椅上倒并非余下一堆稻草,那是一坛酒,只不过上面是用一团稻草紧紧塞住坛子口的。葵江缓步走到舒华面前,再仰首,面容似乎换了一个人。
舒华细细看她的脸,分明容颜依旧,但披在这身华裳之下,那份魅惑妖娆就似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
“你来做什么呢。”舒华忽的讽刺一笑,“葵江,你来我容府做什么呢。”
葵江抬起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来找你喝酒而已,你我其实都一样,你舒华,没有比我高尚多少。”
3、昔年小环
“不是喝酒这样简单吧。”舒华哼道,“还有,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葵江也不在意他话里的敌意和讽刺,弯腰将那坛酒的封口打开,顿时一股惑人的香气弥漫整个大厅,“你欺上瞒下混乱君听,是为权势。我装神弄鬼惑君主,是为了救一个人。都是在欺骗君王,都是世人眼里的大奸臣大妖女,我们,有何分别?”
舒华眼睛眯起来,接过葵江丢过来的酒坛子,抛起来猛然灌了几口,酒水顺着嘴角流进衣领里去,顷刻,这才换上的官袍又湿透了。
葵江说的并没有错,他舒华,不是什么好人。
将酒坛子递回葵江手里,见她如他一般,抬起坛子直接饮下这烈酒,“我不信你只是来找我喝酒,你该有其他的阴谋。”

“我的阴谋,只是阻止你去见皇上而已。”葵江的手臂已经缠上了舒华的脖颈,她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凑近他的唇,清冽的酒水在唇齿之间流转,酒坛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酒水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将这位舒大人彻底蛊惑了。
“你说要回来娶我的。”神志不清的舒华,在扯掉葵江大红色袍子的时候,也不知道究竟将她当作了谁。只恍惚间,似乎看到小环嗔怪的模样。她深黑的眸子里,印着意乱神迷的他自己。他将脸埋进葵江的脖颈之间,他有过无数的女人,一些是他瞧着姿色不错就带进府来的,一些是下面的官员送给他的。
但是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频繁的想起小环。
他曾以为早已经破碎在回忆里的那个小环,她有最美丽的笑容,会煮最好喝的茶汤,他后来也曾不停的叫人替他煮,只可惜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味道。
和女人一样,原来茶汤也是有记忆的。
“小环。”他低低喃喃,自己都不确定这声小环有没有唤出声来。春帐落下来,被褥已经是一片凌乱。待到春宵过后,葵江立在床榻前,她穿好衣袍,静静看着舒华。
舒华三天之内,是绝对醒不过来的。
谨慎如他,是不会轻易被人下药的。只是那漫天的酒气,掩盖了迷香的味道。她将自己当做最美最毒的毒药,他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她有跟他说过,她装神弄鬼惑君主,是为了救一个人。
她必须救一个人,所以就一定不会允许他来破坏。
她了解每一个人的过去,皇上的,舒华的,许许多多人的。所以可以轻易击破每个人心里的那个弱点。
就比如说,舒华的弱点。
是八年前他出卖灵魂前,还有所眷恋的顾小环。
他曾经许诺一定会回去娶的妻。
4、妙笔生花
舒华结结实实睡了三天,第三天还是被下人叫醒的,说是皇上有要事急着召见他。舒华本是极其懊恼的,挥手间却瞧见三天前被燎伤的那只手,已经被人上了药绑上了绸带。
眼神渐渐迷离起来,连下人什么时候退下去的都不知道。
他只是盯着这绸带,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绸带本身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叫精明的舒华失神的,是因为绸带打成的那个结。
那是小环才会打的结。
他本以为,隔了这么些年,与他舒华而言,顾小环只是他庞大的回忆里,永远不能再浮现的终身遗憾。他本以为,他是再也想不起她来了,却原来往常最为寻常的东西,比刻骨铭心的往昔更加能够叫人铭记。
你看,简单的一个身影,简单的一个结,就已经叫他记起了本该忘记的小环。
“大人。”贴身丫鬟忍不住唤他,“时辰快到了。”
舒华神色有一闪即逝的狼狈,冷清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轿子都备好了么?”
“就等着大人您了。”丫鬟微微弯腰,小心的后退了一步。
舒华终于站了起来,大步踏出去,将刚刚的柔软心情尽数尘封心底。
他不是个好人,他知道,所以这些情绪都是多余的,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要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站在权利的最顶峰。
他舒华能有今天的成就,能成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舒大人,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踏着多少人的鲜血,他不能退,他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别人的踏脚石,所以如果非要选择,他宁愿当刽子手。他的双手早就染上了鲜血,洗也洗不干净了。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就算全天下都骂他,可是谁也奈何不了他不是么。
所以他就更加不能容忍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那么名正言顺的立在朝堂之上,甚至比他更加能得到得君王的宠信。
轿子落在了宫门口,公公带着他到了金銮殿,推开厚重的殿门,恰巧看到金红宽袍的葵江,手里握着一只莲花笔,宽袖如穿花蝶,在一张硕大的白纸上画着什么。
妙笔生花。
舒华知道的很清楚,葵江之所以能够深的皇上的宠信,是因为她可以将皇上心中所想所念画出来。并且画出来的东西,可以拥有一天的寿命。
三天前,皇上给舒华下的圣旨,是让他主持一场婚礼。
一场注定是笑话的婚礼。
皇上梦见一个女子,生的俊美无双,朝思暮想几欲成疾。葵江竟然能够将那女子的模样画下来,皇上自然大喜。但是葵江能让画出来的人有一天的生命,并非这样简单,而是需要用稚童处子之血肉作画。她将那姑娘画了出来,却也只有一天的寿命。
皇上自然是不满的,葵江就告诉他,想要让画中人获得生命,就必须要九十九个个辰时出生的男童之眼,并且还要九十九个处子的血液作为原料。
这是丧尽天良的人,才想得出来的法子。
“舒爱卿来了,快来看,茹素就快活了。”帝王急促的唤着舒华,“来我身边,一同看葵江姑娘如何妙笔生花。”
是了,皇上还给那个女子起了个名字,唤作茹素。
葵江并没有回头,从舒华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白皙漂亮的下巴,好似微笑的弧度。
她手下动作越来越快,鲜红的血在她笔下一点一点渗进白纸里去,女子的眼睛,头发,是用男童之眼的黑描绘而成。一点一点,渐次成型。
她原来绊住他三天,是算计好了,凑齐这些东西,需要三天时间吧。
等到一切就绪,由不得他反对。更何况,已经彻底被蛊惑了的皇上,怕是也听不进去他的进言吧。
她是当真不想让任何一个可能破坏她计划的人出来阻挠,所以就算出卖自己的身体,也要绊住他三天,真真是用心良苦。
5、伴君如虎
葵江不用转身,已经可以感觉到舒华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瞧,
他的任何一个猜想都没有猜错,她的确是为了绊住他不息用自己的身体去迷惑他的。她也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全都骂她是丧心病狂的妖女,不知道多少人偷偷请了道士向她泼狗血,但那又如何呢。
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稚童,那么多美好的少女——
那又如何呢?
她丧心病狂,她是妖女,她祸国殃民,她不得好死。
——但那又如何呢?
一将成名万骨枯,如果这些人的死,可以让她成为惊世绝绝的妖女,千古留名,那些人也算死的其所。
“皇上,您当真……”舒华有些迟疑,他留意皇上的脸色,此时听他说话,偏头看他,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
舒华心里已经有数了。
他一开始见到圣旨就该来阻止他的,可惜他被葵江算计了,已经错过了驳倒葵江的最好时机。等到画中茹素真的披上嫁衣入宫为后,那么他的地位就绝对保不住。
他踏着那么多人的肩膀,那么多人的咒骂爬上来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被她轻易的夺走一切!
“舒爱卿你怎么不说下去?”皇上眼神忽然一冷,“看来,你是真的打算阻止朕娶茹素!”
舒华急忙跪下,“臣不敢,臣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大臣会有所不满。”
“哼!”皇上脸色都黑了下来,“我看,第一个不满的人就是你吧。”
“皇上,臣怎么会不满呢。”舒华下意识的就看向了葵江,她在美人额心点上一抹朱砂痣,稍稍往后退开一步,笑意盈盈的望着舒华,舒华移开视线,眸光已经镇定了些,“臣若是不满,不会到现在才反对。臣已经做好了准备,替您和未来的皇后娘娘茹素姑娘准备婚事。”
皇上忽然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舒华啊,你知道我最器重你,你一路跟随我,你的衷心我也不是看不到的。你很聪明,就像八年前……”

“皇上。”葵江笑意盈盈的开口,“茹素姑娘就要醒了,你难道不想让她睁开眼睛就看到穿着嫁衣的自己么。”
“对对。”皇上转头,看向葵江的表情已经是带了几分崇敬,“舒爱卿,你去准备吧。”
“是。臣这就去准备,绝对不会让皇上失望的。”舒华乘机脱了身,伴君如伴虎,素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怕是如今,在皇上面前,他的存在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
他走到大殿门口,背身扫了葵江一眼,见她静静站在白纸前,一如三天前,她站在回廊边,神色浅淡,宛若一只幽灵一般。
小环。
那一瞬间,站在那里的葵江,像极了小环。尽管模样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小环的影子。
他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手背,那个结,散了。
绸带顺着掌心落在大殿上,他就再也没有回头去看。
葵江静默的看着他,直到身后的殿门紧闭,深黑的幽光之中,她扬起素白双手,掌心握着一柄精致的匕首,她将匕首举过头顶,然后对着皇上深深弯下腰去,将匕首落在皇上面前,“最后一步了皇上,如果你想茹素真正意义上的活着,单看你的选择了。”
皇上神色恍惚的接过匕首,他是太过于激动了,以至于整个人都微微在颤抖,甚至连葵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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