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晚唐，就像一匹用旧了的绸缎，表面还绣着金线，里头却早已糟烂不堪。

轻轻一扯，便是裂帛之声。

长安城的黄昏，宫墙内的马球场上尘土飞扬。

年轻的皇帝李儇正纵马追逐那只滚动的七宝球，汗水从他额角滑落，脸上是孩子般的专注与欢愉。

这位天子有个朝野皆知的心愿——若马球也能开科取士，他定要考个状元回来。

“陛下好球技！”宦官田令孜抚掌赞叹，脸上的笑容比御花园的牡丹还要灿烂。

没人敢提醒皇帝，此刻的山东正饿殍遍野。

更没人敢说，那些倒毙在官道旁的尸体，曾经也是纳粮缴税的良民。

在这片看似还维持着体面的江山背后，有两股力量正在悄然滋生。

黄巢第五次落榜那天，长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站在礼部南院外墙下，看着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出。

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的光彩，刺痛了他的眼睛。

“又是你。”守门的老兵认得这个年年来的曹州举子，“回去吧，明年再来。”

黄巢没有回答。

他转身走进雨幕，青衫很快湿透。

路过东市，他听见说书人正在讲王仙芝在长垣起兵的故事。

“那王仙芝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专与官府作对...”

说书人的话音未落，茶客们已议论纷纷。

有人痛骂反贼，也有人小声嘀咕：“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造反？”

黄巢在街角站了许久，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他想起自己家中堆积如山的盐包，想起那些饥民绝望的眼神，更想起科举场上一次次名落孙山的屈辱。

“平均...”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当夜，他敲开了长安最后一间客栈的房门，对等候多时的家仆只说了一个字：“走。”

这一走，他就再也没回头。

同一时刻，在萧县刘家大院的后门外，朱温正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怀里。

“三郎，你真要走？”母亲王氏拉着他的衣袖，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

朱温看着母亲那双因常年浆洗而粗糙不堪的手，心头一紧，却还是硬着心肠点头：“娘，儿子不能再留在这里看刘崇的脸色了。”

“可那是造反啊！”

“这世道，老老实实做人就能活命吗？”朱温望向刘家高耸的院墙，“他刘家凭什么锦衣玉食？我们母子凭什么要做牛做马？”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磨损的毛笔——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爹在世时常说，读书人要存济世之志。”

“可这世道，读书有什么用？”朱温苦笑，“倒不如拿起刀枪，杀出个公道来。”

王氏知道留不住儿子，只能抹着眼泪，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像朱温这样的年轻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踏上了同一条不归路。

黄巢的起义军像滚雪球般壮大。

他们渡过长江，如入无人之境；跨过黄河，官军望风而逃。

曾经熟读兵书的黄巢，在实践中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起义军攻破汝州。

黄巢站在城楼上，看着部下押解俘虏走过。

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年在长安嘲笑过他诗作的考官。

那考官也认出了黄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黄巢沉默良久，最后挥了挥手：“放他走。”

部下不解：“大将军，这是为何？”

“我要他活着回到长安，”黄巢望着北方，目光冰冷，“告诉那些人，当年他们看不起的落第举子，如今来了。”

这话很快传开，起义军士气大振。

越来越多的人投奔而来，其中就有一路风尘仆仆的朱温。

朱温第一次见到黄巢，是在亳州城外的军营里。

这位名震天下的起义领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威武，反而像个儒雅的文人。

但那双眼睛——朱温从未见过那样锐利而又深沉的目光。

“你为什么来？”黄巢问。

朱温挺直腰板：“不想再做下人了。”

黄巢笑了，这答案似乎很合他的心意。

他拍了拍朱温的肩膀：“好，在我这里，凭本事说话。”

朱温确实有本事。

他作战勇猛，又懂得笼络人心，很快就从普通士兵升为小队头目。

在随后的战斗中，他屡立战功，渐渐在义军中崭露头角。

然而起义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当王仙芝动了接受招安的念头时，黄巢与他大吵一架。

“朝廷给的不过是个虚职，你就满足了吗？”黄巢怒道。

王仙芝也动了火：“我们转战千里，弟兄们死伤无数，总要有个交代！”

这场争执最终以分道扬镳告终。

黄巢带着自己的部队继续南下，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的路，才是对的。

跟随黄巢南征北战的朱温，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迅速成长。

他开始明白，打仗不光要靠勇猛，更要靠谋略。

他学会了观察地形，分析敌情，甚至开始在军中使用反间计。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朱温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南方陌生的星空。

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刘家大院，更想起了自己离家时立下的誓言。

“还不够...”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远远不够。”

此时的朱温还不知道，他的人生即将迎来更大的转折。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将背叛黄巢，投靠朝廷，最终成为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而这一切，都始于这个雨夜，始于一个不甘平凡的年轻人对命运发起的挑战。

乱世如洪流，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彼岸。

有人为活命，有人为富贵，有人为抱负，有人只为争一口气。

当千千万万个愿望汇聚在一起，就汇成了改天换地的力量。

黄巢的军队继续向南推进，所过之处，官军溃不成军。

他们像一把锋利的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露出埋藏已久的、时代的脓疮。

而在这支队伍里，朱温正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

这个曾经的刘家仆役，很快就会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