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学三年级时,我开始代姆妈给住在乡下的外公外婆写信,信封上的地址是宁波镇海渡驾桥中官路三斢王大树下。三斢王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大树下算是外婆家的门牌号。
我去过三次外婆家。1950年初夏,我4岁时第一次随父母去外婆家。外公到镇海的一个码头来接我们。印象中,外公腰板挺直,脸上没什么笑容。
外婆家几间砖木结构的瓦房饱经风霜,木窗可以往两边推开,中间有窗榫。天冷时,缝隙间粘贴纸条的残痕仍在。泥地微有高低,被踩得结实乌亮。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枫杨树,大树周围有几亩地,绿秧秧的一片。门前是一条小河,附近有石桥。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冬挡风雪,夏遮炙阳,一年四季守护着外婆家。
外公有房有田,还有一头牛。家里有一张拔步床,虽然很旧,却像间小屋,床前有围廊似的平台,两三尺宽,一端安置梳妆台,一端摆放马桶箱。八仙桌、春凳、自砌的炉灶,都显示外公外婆家的日子过得自给自足。

我在外婆家住了一个礼拜,上海有消息来,说有亲戚为我阿爸在宁波路辛泰银行找到一份工作,要他快点回上海。我们回上海时,外公外婆把小娘舅托付给我姆妈,让他到上海谋生。
我第二次去镇海外婆家,是1963年8月。上海刚熬过饥饿岁月,乡下外婆家有一亩三分自留地,状况反而好些。暑假,母亲为我买了一张船票,让我去外婆家。
我傍晚上了船,第二天早上抵达宁波后,再换乘小火轮到清水浦,我抵达上岸时已是上午10时。来接我的二娘舅带我到路边点心摊,买了一个5分钱的糯米团子,团子白白软软、热乎乎,那滋味成了我一辈子的记忆。
那时,外婆家虽没有山珍海味,却饱食无忧。在外婆家住了半个月,乡村生活于我是全新的体验。我也帮着干些农活,可是城里的学生干农活明显不行。比如有一天我和表弟跟着外公去收割田里的高粱,没有带刀,外公和表弟用手掰,我也用手掰。外公掰时,“啪嗒”一声,高粱很听话地落下被放进箩筐里。我用了力气,却还是掰不下来,甚至不如比我小几岁的表弟,速度比他们慢许多。
回上海的前一夜,外婆为我整理行李包裹,一边装袋一边问我:“番薯干要不?”我说:“要。”“年糕片要不?”我又说:“要。”外婆后来索性再也不问,装了毛豆结荚又装炒米粉、菜蕻干、芋艿头……足足有40多斤。外婆问我挑得动吗?我试着挑了起来,踉跄了几步,但眼前浮现家里弟妹的面孔,点点头,说:“挑得动。”外公在一旁表情冷漠,眼看多时积累的食物一下子被外孙拿走,一辈子节俭的他多少有点吝惜。
去码头坐轮船回上海的那天,外公送我。十几里地,我挑着担子从三斢王出发,沿中官路到清水浦,那时的中官路是一条3米多宽的石子路,笔直,没有树木,两边是无际的田野,远处有零星几间村舍民房。夏天,午后太阳热辣辣的,我人矮体弱,走了一段便挑不动担子了,外公背着手走在前面,回过头说我:“挑,挑不动;要,样样要。”我听得满腹委屈,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咬牙坚持走到轮船码头。
2013年初春,我第三次去镇海是参加我二娘舅孙子的婚礼。交通方便了许多,坐动车只需2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我看到的中官路已今非昔比,与大城市的柏油马路毫无区别,道路宽了许多,来往车辆不断,路两侧已看不到庄稼田。
外公外婆已不在人世,旧房已被拆迁,二娘舅家住进了新房。我打开随身的拉杆箱,给二娘舅中华烟、龙井茶、五粮液酒和他舍不得买的羊绒衫……他一边笑纳一边道:“你买那么多高级的东西做啥?”我说,50年前,你在清水浦码头为我买的那个糯米团子,我一直记着呢!
聊了半天家常,我和二娘舅一起下楼。我想寻找半个多世纪前的记忆。出小区,河对面原先的庄稼田已成为施工工地,远处簇立着刚建起的高楼。曾经的生产队长、农作好手二娘舅,如今已无田可耕。我问他的儿子、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田里收过高粱的表弟现在做什么,二娘舅说他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铺。我又问他孙子做什么,二娘舅说:“小区安保。”
附近,那条叫西河港的小河仍在,只是两岸已再无之前绿叶茂密的庄稼,连那座石桥也只剩断残的桥堍。河水缓缓流淌,略带浑浊,水车早已无影无踪。
我问:“原先的外婆家在哪里?”二娘舅指着不远处霓虹灯闪烁处。以前外婆家门口那棵像卫士一样华盖如伞、枝繁叶茂的大树,也已不知去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