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最顶级的福气,就是死得快。那些被送进医院的老人,无论是60岁,70岁,80岁还是90岁,如果你的病大概率治不好了,就这样一直在医院里面熬着,你的儿女心里面是特别不情愿的。他们可能不是怕花钱,他们一定害怕一直陪着你熬下去。 我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第九次看见它的叶子由绿转黄。九十年,太长了。 昨夜又梦见老邻居周先生。三年前的清明,他穿戴整齐,坐在藤椅里安静地走了,手里还握着未写完的回忆录。儿女们按照他的生前嘱咐,不设灵堂,不放哀乐,只在院子里摆满他喜爱的菊花。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原来死亡可以如此从容。 可我的儿女们不懂。 上个月心脏病发作时,小女儿哭着求医生:“医生,求您无论如何要救救我妈。”她不知道,在意识模糊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走过的青石板路,真想就那样走下去。可一睁眼,又是病房苍白的天花板,和各种管子缠绕的身体。 大女儿每天炖了汤送来,一勺一勺地喂我。她的手在抖,就像三十年前我教她写字时那样。“妈,再喝一口。”她眼里的血丝,比我这个病人还要重。我多想告诉她:孩子,放手吧,让妈妈像那秋天的叶子一样,该落的时候就落。 最让我心疼的是小重外孙。才上小学的孩子,每次来医院都趴在床边写作业。那天他悄悄问我:“太姥姥,你会不会很疼?”我摇摇头,他接着说:“那我们拉钩,你要好好的。妈妈说,没有太姥姥教我做风筝了。” 这话让我想起他外公,我的大儿子。十年前他肺癌晚期,坚持不做化疗,每天还在病床上修改他的工程设计图。临走前那个下午,他忽然坐起来,完整地喝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平静地交代后事。他说:“妈,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设计了多少大楼,而是没让孩子们看见我最后狼狈的样子。” 现在轮到我做选择了。 护士小张常来陪我说话。她说见过太多家庭,为了“尽孝”让老人受尽折磨。“有的老人偷偷求我们,别再抢救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输液,药水一滴一滴,像在倒数什么。 我想起母亲。她活到九十六岁,最后三年完全认不得人。有天她突然清醒,拉着我的手说:“丫头,妈该走了,占着地方惹人嫌。”那时我不懂,还怪她乱说话。现在才明白,那是多么清醒的智慧。 前天夜里,我让护工推我去阳台看月亮。月光洒在身上,凉凉的,像母亲的抚摸。我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月夜,祖父坐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庄子》。他说:“生死如同昼夜,抗拒黑夜的人,也享受不到白天的美好。” 今早,我把遗嘱重新修改了。要求不再进行创伤性抢救,把剩下的治疗费用平均分给儿女们。儿女们哭了,我却笑了:“你们小时候,妈妈教你们走路时得放手。现在,该你们学会对妈妈放手了。” 抽屉里放着我一早准备好的衣服,那件墨绿色的缎面旗袍,搭配着珍珠项链。五十年前,我穿着它在学生毕业典礼上致辞;现在,我想穿着它完成人生最后的谢幕。 窗外,槐树的叶子正在风中轻轻摇曳。它们绿过,茂盛过,在阳光里闪烁过,如今安然地等待归根。我抚摸着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忽然觉得,能清醒地选择如何告别,或许是岁月给我的最后一份厚礼。 夜更深了,月光漫进房间,温柔得像一首摇篮曲。我慢慢闭上眼睛,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样升起,而我的孩子们,终将懂得:最深情的孝顺,是给生命一个体面的落幕。 罗素:“人的一生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是细小狭窄的,被限制在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飞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两岸后退,水流更为平静;最终,没有任何停顿,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自我。” 生命的终结,应当是平静、自然、与宇宙融为一体的过程,而非在医院的器械中做无谓的挣扎。 林语堂:“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以及平安祥和地退休、长寿,然后平静地离开人世,是中国人称之为‘福’的理想模式。” 人这一生,其实,长寿并非最高追求,自然、完整地走完生命历程,才是一种福分。 蒙田:“生命的用处不在于寿命的长短,而在于时间的运用。一个人可能活得很久,却活得短暂。” 生命的价值在于其质量和深度,而非单纯的长度。一个充实地活过60年的人,远胜于一个在病榻上毫无意义地“熬”过90年的人。 对子女最深沉的爱,有时是“不拖累”。 生命的尊严,有时在于有选择地放手。 我们恐惧的,常常是“痛苦地活”,而非“平静地死”。 人终其一生,要明白:尽情地活,坦然地走。 “好活”与“好死”,共同构成完整的福气。 由此,老人最顶级的福气,就是死得快。
